第 九 卷韩晋公人奁两赠 (2)
那戎昱自负才华,到这时节,重武之时,却不道是大市里卖平天冠兼挑虎刺,这一种生意,谁人来买?眼见得别人不作兴你了,你自负才华,却去吓谁?就是写得千百篇诗出,上不得阵,杀不得战,退不得虏,压不得贼,要他何用?戎昱负了这个诗袋子没处发卖,却被一个妓者收得。这妓者是谁?姓金,名凤,年方一十九岁,容貌无双,善于歌舞,体性幽闲,再不喜那喧哗之事,一心只爱的是那诗赋二字。他见了戎昱这个诗袋子,好生欢喜。戎昱正没处发卖,见金凤喜欢他这个诗袋子,便把这袋子抖将开来,就像个开杂货店的,件件搬出。两个甚是相得,你贪我爱,再不相舍,从此金凤更不接客。正是:
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自此戎昱政事之暇,游于西湖之上,每每与金凤盘桓行乐。怎知暗中却恼犯了一个人,这个人是韩公门下一个虞侯,姓牛,名原,是个歪斜不正之人,极其贪财。见了孔方兄,便和身倒在上面,不论亲情朋友,都要此物相送,方才成个相知。若无此物,他便要在韩公面前添言送语,搬嘴弄舌,因此人人怕他狐假虎威,凡是将官人等无不恭敬。那牛原日常里被人奉承惯了,连自己也忘了是个帅府门下虞侯,只当是个节度使一般。韩公恰好差牛原来于浙西催军器衣甲,于帅府交纳,这却不是个重差了,指望这一来做个大大的财主回去,连那纱帽里、将军盔里、箭袋里、裹肚里、靴桶里都要满满盛了银子。
不期撞着这个诗袋子的戎昱是个书呆子,别人都奉承虞侯不迭,独有戎昱,恃着这个不值钱的诗袋子全然不采那牛虞侯,牛虞侯大怒道:“俺在帅府,做了数十年虞侯,谁人敢不奉承俺?这个傻鸟,恁般轻薄,见俺大落落地,并无恭敬之心,甚是可恶。俺帅府门下,文武两班,多少大似他的,见俺这般威势,深恭大揖,只是低着头儿。你是何等样的官儿,辄敢大胆无礼如此。明日起身之时,若送得俺的礼厚便罢,若送得薄时,一并治罪。”过了数日,虞侯催了衣甲军器起身,戎昱摆酒饯行,果然送的礼,合着《孟子》上一句逍“薄乎云尔。”那虞侯见了十不满一,大怒道:“这傻鸟果然可恶,帅府门前有俺的坐位,却没有这傻鸟的坐位,俺怕他飞上天去不成。明日来帅府参谒之时,少不得受俺一场臭骂,报此一箭之仇。”又暗暗道:“骂他一场事小,不如寻他一件过犯,在韩爷面前说他一场是非,把他那顶乌纱帽赶去了,岂不爽快?”正是:
明枪容易躲,暗箭最难防。一边收拾起身,一边探访戎昱过犯,遂访得戎昱与妓金凤相好之事,便道:“只这一件事,足报仇了。只说他在浙西不理政事,专一在湖上与妓者饮酒作乐,再添上些言语激恼韩爷,管情报了此仇。”遂恨恨而去。到了润州,参见了韩公,交付了军器衣甲。那时韩公不问他别事,牛原虽然怀恨在心,不好无故而说,只得放在心里。渐渐过了数月,将近韩公生日之期。你道那时节度使之尊,如同帝王一般,况且适当春日繁华之景,更自不同。有白乐天“何处春深好”诗为证:
何处春深好,春深藩镇家。通犀排带胯,瑞鹤勘袍花。飞絮冲球马,垂杨拂妓车。戎装拜春设,左握宝刀斜。
那十五州各官,那一个不预先办下祝寿之礼,思量来帅府庆寿,都打点得非常华丽,还有的写下寿文、寿诗、寿意,写于锦屏之上。有那做不出诗文的官儿,都请文人才子替做。戎昱也随例办了些祝寿之礼,自己做一篇极得意出格的寿文,将来写在锦屏之上。戎昱因浙西官少事忙不去,着几个随从人役,赍了齐整庆寿礼物到帅府庆寿,一壁厢正打发人役起身,尚未到于润州。
且说韩公见自己寿诞将近,各路上部下官,纷纷都来庆寿,旧例都有酒筵,左文右武,教坊司女妓歌舞作乐。那年韩公正是五十之岁,又与他年不同,要分外齐整。因问虞侯牛原道:“你到浙西,可曾知有出色妓女么?”这一句可可的中了牛原之心,随口答道:“有一妓女金凤颜色超群,最善歌舞。今戎使君与他相好,终日在西湖上饮酒盘桓,因此连公务都怠慢了,所以前日军器衣甲比往常迟了数日。”韩公也不把这话来在心上,只说道:“浙西既有这一名好妓女,可即着人去取来承应歌舞。”说罢,便分付数个军健,到浙西取妓女金凤承应。那牛原好生欢喜道:“这傻鸟轻薄得俺好,今番着了俺的手,且先拆散了他这对夫妻,再下毒手,也使他知轻薄的报应。”这是:
只因孔方少,遂起报仇心。
不说牛原满心欢喜,且说戎昱的使人到于润州帅府,投递公文,献了祝寿礼物并锦屏。那韩公看了戎昱的寿文,果然出格超群,与他人做那称功颂德八寸三分头巾的套子说话大是不同,暗暗称赞道:“我一向闻知戎昱是个才子,今日这寿文真正出色。少年生性,与金凤相好,又何妨乎?待金凤来时,看这女妓是怎么样一个人品,与戎昱怎生相得?”不说韩公暗暗称赞戎昱,且说那数个军健,领了韩爷之命,火速到于浙西地方。那时正值戎昱在西湖上与金凤饮酒。霎时间,帅府军健抢到面前,取出帅府批文道:“取女妓金凤一名承应。”戎昱看了,吓得面色如土,道:“今日一去,真所云‘侯门一入深如海,从此萧郎是路人’也。”两人相对而泣,却无计留连。戎昱道:“我有一计在此。我闻得韩公是英雄慷慨之人,不是贪财好色之辈,他原是子路转世,昔‘子见南子,子路不悦’,他今日怎便忘失了前世刚肠烈性。我闻诗可感人,我今做一首诗与你,你到帅府,首唱此词,韩公英雄气魄,必然感动。倘或问你,你便乘机哀告,或放你回来相聚亦未可知也。”遂在亭子上取过笔墨写了一首诗,付与金凤,却被军健催促起身,不容停留。金凤只得痛哭拜别而去。戎昱直待望不见了轿子,方才收拾回衙,好生凄惨。正是:
乐莫乐兮新相知,悲莫悲兮生别离。
不说金凤上路,且说韩公寿日有一件跷蹊作怪底事。话说庐山有个道士茅安道,是个希奇古怪之人,修道于庐山之下,学得奇异变化,飞腾之术。有二子走到庐山,拜茅安道为师,要学件法术。茅安道遂授二子以隐形之方,那二子学了多时,演习已熟,自谓得了奥妙,辞别了师父,要下庐山而去。茅安道对二子道:“汝法术尚未精通,不可下山去见有权位势利之人,恐有疏失,为害不浅。”二子不听师父之言,坚辞下山。二子下了庐山,一路上商量道:“我们法术已成,藏在身上,何有用处?正该去见权位势利之人,今韩晋公招来奇才剑客之士,我们去见他,显个手段与他,等他也知我们道家有如此玄妙之事,替师父增些光彩,他若不尊敬我们,我二人便蒿恼他一场,然后隐形而去,他奈何我们不得,且教他吃我们一惊。”说罢,竟投帅府而来。那日正值韩公生日,文武百官蝇趋蚁附的都站在帅府门首,伺侯拜寿,未敢轻进。
这二子走到帅府门首,突然要走进去,左右军卒见这二子狂不狂,痴不痴,遂挡住在门首。二子不顾,奋臂直入,见了韩公大叫道:“吾乃庐山有道之士,身怀异术,特来求见,韩公你今高坐堂上,竟不下堂尊礼我二人,是何道理?”韩公见这二子言语放肆,疑心是个刺客,不敢下堂接见,二子便登堂大骂。韩公大怒,呼左右虞侯拿下。二子见韩公叫一声拿,便暗暗念咒作法,要隐身逃形而去,果然法术不精,毕竟隐遁不去,二子无计可施,当下被虞侯等拿住,一索捆翻一毫也动弹不得。韩公叫取夹棍夹将起来,问是何等样人,敢如此大胆放肆。二子痛疼难当,只得招承道:“师父是庐山道士茅安道,惯有飞形变化之术。”韩公最恼的是“妖人”二字,要连他师父一并拿来,杜绝了这些妖人种类,就差帐前将官一员,统领兵士一百余名,前往庐山擒拿妖人茅安道,休得疏失。把二子锁了铁索上了手肘带去庐山作眼目。韩公一边分付,怎知那茅安道已在门首了。
左右虞侯来禀道:“门首有庐山道士茅安道求见。”韩公大喜道:“我正要发兵去擒拿,他却自来寻死,正好。”说罢,那茅安道已昂然而入。韩公见他是个老父,其须眉如雪之白,颜色如桃花之红,衣冠古朴,像个有道之人,未敢便拿。茅安道开口道:“二子不守教训,浪试法术,冒渎虎威,致干刑网,深可痛恨。待老夫先以礼责罚弟子,然后请明公加以刑法,未为晚也。”说罢便讨净水一杯。韩公恐其兴妖作法,不与他净水。茅安道就走到韩公案前,把砚池中水一口吸了,向二子一喷,二子便登时脱了枷锁,变成二个大老鼠,在阶前东西乱跑。茅安道把身子一耸,变成一只大饿老鹰,每一只爪抓了一个老鼠飞入云中而去,竟不知去向。韩公大惊失色,连那些门首拜寿的官员,没一个不仰面看着天上,寂无踪迹,真奇事也。大家混了半晌,各官方才进门上堂参见,以次拜寿。拜寿已毕,韩公命大张酒筵,礼待百官,辕门之中,鼓乐喧天,花腔羯鼓,好生齐整。但见:
瑞霭缤纷,香烟缭绕。帅府门重重锦绣,紫微堂处处笙歌。右栅左厢,花一团兮锦一簇;回廊复道,鼓一拍兮乐一通。绣幔高悬,上挂着五彩璎珞;朱帘半揭,高控着八宝流苏。金炉内焚得馥馥霏霏;玉盏里斟得浮浮煜煜。酒席上满排紫绶金章之贵客,丹墀畔尽列弯弧挂甲之将军。八仙庆寿,五老献图,金线织成寿意;王母蟠桃,群仙荐瑞,锦屏映出瑶章。乐作营中,吹的是太平歌、朝天乐,指日声名播四海;歌喧庭下,唱的是福东海、寿南山,即今功业焕三台。正是:华堂今日绮筵开,香雾烟浓真盛哉。谁发豪言惊满座,肯将红粉一时回。
话说这日韩公烹龙炮凤,宴饮百官,酒斟数巡,食供四套,女乐交作,恰好的浙西金凤取到。那金凤一腔怨恨,暗暗含着泪眼来到堂上,参拜了韩公,又参拜了两班文武各官。韩公举目一观,果然生的不同,有周美成《佳人》词为证:
有个人人,海棠标韵,飞燕轻盈。洒晕潮红,羞蛾凝绿,一笑生春。为伊人恨薰心,更说甚巫山楚云?斗帐香消,纱窗月冷,着意温存。
话说韩公见了金凤生得标致,自将面前玉杯满满斟了一杯香醪,赐与金凤,命金凤歌以侑酒。那金凤承命,不敢推辞,叩首谢了,只得轻敲檀板,缓揭歌喉,韩公细细听那歌词道:
好去春风湖上亭,柳条藤蔓系人情。黄莺久住浑相恋,欲别频啼四五声。那金凤歌中甚有哀怨之声。歌毕,韩公道:“戎使君与你相好,这首诗是戎使君赠汝邪?”金凤连声道:“是。”随又禀道:“贱妾身隶乐籍,志慕从良,蒙戎使君抬举,但以乐籍未除,烟花孽重,不能如愿。今蒙韩爷见召,不敢不来。”金凤禀罢,但见:双眉顿蹙春山黛,珠泪纷纷落两行。文武百官见金凤泪下,都替他捏两把汗,暗暗的道:“今日是他寿诞,谁敢在他面前道个不字,这娼妓恁般大胆,作如此行径,可不是自取其死?”韩公便唤过虞侯牛原来道:“戎使君是个才子,留情郡妓亦不为过,你却在我面前谗言,定是你到浙西去催军器衣甲之时,戎使君怠慢了你,或是送你礼薄,所以妄生事端,几乎成我之过。”便喝左右军健,将牛原捆打四十,革了虞侯之职,罚去营中牧马。果是:
从前作过事,败落一齐来。
那日常里受牛原气的莫不欢喜。谗口小人,又何益乎?真使心用心,日累其身也。
不说众人欢喜,且说韩公打了牛原之后,一壁厢叫金凤更衣,革去了乐籍上的名;一壁厢叫后堂管家婆取出一副数万贯的妆奁,并彩缎三百匹,唤一副鼓乐,一只大船,五十名军健,送金凤一名到浙西与戎使君成亲缴旨。那军健领了韩爷之命,簇拥了金凤,口口声声称为夫人,搬运妆奁下船,大吹大擂,连日来到戎使君任所,笙歌鼎沸,将金凤迎进衙门拜堂成亲。戎使君喜出非常,感恩不尽,厚厚犒劳了军健,遂亲自同军健到于润州帅府拜谢,二人遂成相知。那时哄动了十五州军民人等,那一个不服韩公宽弘大度,有宰相之量。从此人人归心,文武效力,江南半壁,平平安安,并不劳一支折箭之功。德宗皇帝嘉其功,遂拜为宰相,封为“晋公”。那戎使君诗名亦为德宗所知,擢为显官,有诗为证:
牛原真是小人,韩公真是君子。使君果有诗才,金凤不虚簪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