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地里回来，北方带我经过一个荒草丛生的小巷子。我看着巷子两边破败的房屋心想这儿肯定没人住了吧，因为这些房屋大部分都坍塌，根本不能住人。
一直走到巷子的尽头北方才停下脚步，我看着这个门口的屋檐下搭了几件灰色的几乎不能称之为衣服的“衣服”才知道，哦，原来这儿是有人住的。
北方推开用木板夹起来的简陋的“大门”让我进去，低矮的土坯房顶上积了厚厚的雪花和冰凌，似乎随时都有坍塌的可能。
我跟着北方进到那两间简陋的小屋里，她在墙上摸索着拉开了灯，十五瓦的日光灯，电压很低，让屋子愈发显得昏暗了。屋子里比我在外面想象的更简陋，一张截断了半条腿的老旧木板桌子和一张已经看不出年代的床。床头堆放着许多破旧的棉衣和两张褥子，门后还有几大袋废品之类的东西。
接着那方小小的窗子外透进来的光，我看到床上似乎还躺着一个人，没等我觉得害怕，北方就径自走了过去。
我跟在北方后边看到她给床上熟睡中的老人掖了掖被角，仰头看挂在墙上的那个落了厚厚的尘埃的黑白相框。
相框里照片上是一个消瘦的中年男人，涣散的目光和斑驳的发际线。
北方身上笼罩着一种看不清的愁绪，没有往日的戾气与尖锐，眸光清澈如泉却又荒凉如山。
她说，南方，这是才是我的亲生父亲。我六岁的时候，我妈就带着我跟别人跑了，那个男人很有钱，给她锦衣玉食的生活。他嫌我是个拖油瓶，趁我妈不在的时候把我丢了，我被一个酒鬼捡了回去，也就是我现在的养父。我父亲去找过我妈，那男人拿钱侮辱他，他回来后喝了两斤白酒，酒精中毒死了。
养父虽然喝醉了酒就会打我，但其实也很好，我把养大，还让我念书。杭州不大，我年纪小却也还能找到自己的家乡，我就经常偷了养父的钱回来看奶奶。今天年初我跟着养父去了青岛，算算已经有一年没回来过了。
南方，我不是不会读书，不是不想像你和薇薇一样努力向上，为自己博一个美好的未来。或许，我和齐鲁才是一样的人，我们需要的不是一个美好的明天，而是能活下去的今天。未来对我们来说实在太遥远，这样的奢侈品我们不需要，你明白么？
奢侈品，北方说未来对她和齐鲁来说是奢侈品，他们要的是只能活下去的今天。
我忽而明白，北方为什么喜欢和齐鲁在一起。这两个背负着巨大痛楚的少年在泥泞里挣扎前行，携手作伴也许将来会温暖一点。
骄傲如齐鲁、倔强如北方，那么不可一世的他们在命运赋予他们的悲哀面前也不得不逆来顺受。相较之下，我和薇薇又是如此的幸运。
我们知道我们之所以这么会读书是因为没有人帮我，如果我们自家不努力，那只有永远在夹缝中打滚。而一身傲骨的林南方和林南薇是不允许自己的人生是灰色的。
我们要改变自己的人生，所以需要通过读书来实现这个目标。改变，我和薇薇忽然变得伟大起来，那样强大的齐鲁和北方都被迫承受，而我和薇薇却发誓要改变这一切。
南方，谢谢你。你让我第一次得到尊重，得到认可。你让我可以告诉我死去的父亲，他的女儿并不是别人口中的人渣。原来，当好学生的感觉，真的很好。
我和北方在她的老家只呆了两个多钟头，而这中间，她的奶奶一直没有醒来过。北方从口袋里掏出两百块钱塞进她的枕头下，又给她做了一顿简单的饭菜放在炉子上温着。就在我以为北方会在这儿多住几天，和她奶奶说说话，北方却拉着我离开了村子。
路上我问北方为什么不留下，北方说她的父亲死后，她的奶奶就把她和她妈妈当做扫把星，认为是她们害死了她的儿子。因为北方当初是跟着她妈妈一起离开的，尽管那时北方只有六岁，什么也不懂。
北方说她第一次回来的时候，奶奶拿起笤帚就往她身上打，骂她不详，是个扫把星。她说，那应该是她和她妈妈长得太像的缘故。
从那以后，北方再回来都是躲在墙外确定奶奶不在，或者是睡着了，把从养父那里偷来的钱掖在奶奶的枕头下就马上离开。
虽然奶奶对她如此冷淡，回去之后还会遭到养父的毒打，但北方仍然没有放弃过回来看奶奶。她说她心疼这个孤独的老人，看到她就像看到苍老的自己。
我不知道十四岁的北方为什么会用“苍老”这个词语来形容自己，只是觉得真的好贴切。漫天的雪花簌簌地落在她的长发上，她的鬓角结了霜花，我看到她的心都是苍老的。
南方，你害怕吗？北方在我耳边又问了一遍。
初夏的风凉凉的，北方呼出的气体却是温热的。
北方，你别怕。有我呢，我什么都不怕。
我说了和北方同样的话，我知道北方并非什么都不怕。她怕很多东西，比如现在她怕薇薇的看轻，怕她破坏我和薇薇的友谊，怕齐鲁会离她而去。
北方看一眼手机屏幕，露出牙肉对我笑，南方，你去找薇薇吧，陪陪她，我刚才肯定伤她的心了！你替我给她赔个不是，我得去上班了！
她说完就去了公交站台，我站在原地看着公车一路向北，扬起漫天金色小尘埃。我看着薇薇和北方离开的同一方向沉默了一会儿，朝相反方向走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