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放羊的东家是圪且十分刻薄的老地主，对佃户毫不怜悯，抠得很紧，分两必争，还不准赊欠。要不是因为爹欠这球势三斗租子交不起，他不会这么猴就给地主家放羊。一个六七岁的僖儿，三四十只羊够他招架的。那日收工把羊赶进圈里一数，少了一只。左数右数还是少一只。他吓出一身冷汗！这要是叫东家晓得了可不得了，挨顿打是小事，要让我家赔哪儿赔得起呀？这不是给我爹惹祸吗！他赶紧返回山坡上去寻，坡坡梁梁沟沟坎坎跑遍了，脚丫子跑得生疼，汗出了一身又一身，从天擦黑寻到天大黑，那只羯子仍然没有寻见。他不敢再进东家的门，连夜走十几里山路回到高家峁的家里。他把事情跟爹一学，他爹也犯愁了。让这么猴的儿子去给老财揽羊本来就觉不妥，出了事爹哪还忍心再责备儿子！黑虎爹高仁宽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上有母亲，下有儿女，一家老小六口的担子全压在他一人肩上。靠自家仅有的几亩薄田不够维持生计，每年要租种老财家的十几亩山坡地。农闲季节还要牵上毛驴出外赶脚，挣点零碎银两以补充生活。就这样拼死拼活，日子仍过得像淹煞鬼喝水，一气赶不上一气。黑虎妈见当家的靠墙蹲在炕上，用两只粗硕的手蒙住脸一声不吭，就说：“他爹，别熬油了，有甚法子快倒。”尽管豆大的麻油灯连人脸都照不清，高仁宽还是一口气将它吹灭了。他考虑居厢的？提醒得对，省点油吧，说话用不着照亮。黑虎妈又说：“要不，将小女子童养出去？”仁宽道：“你舍得？”“我身上掉下的肉我能舍得？我寻思你没钱荷？甚赔人家的羊！”黑虎哭着求妈，“妈，不要卖我妹子，我不情愿！”仁宽语气坚定地说：“使不得，使不得！这步棋无论如何不能走！”黑虎妈急了，“这不行，兀不行，你说甚行？明日东家来要羊我瞅你荷甚顶？”沉默，长时间的沉默。黑黢黢的窑洞里没一丝光，然而他们相互仿佛都能了见对方那颗极为焦虑的心。忽然间，高仁宽眼前一亮，好像有一盏明灯从窗外飞进。他想到了一个人，这个人肯定会帮忙！不妨让儿子就去他兀达？躲难。东家若是来人要羊，我还跟他要儿子哩！是人值钱，还是羊值钱？
高仁宽想到的这个人是远近闻名的庄帮主。此人姓庄名耐贵字进达，以养骆驼赶脚发家。从只养几头骆驼的小帮主，发展成为上百头骆驼帮的大帮主。他还在碛口镇开设了“广运发”货栈，打庸，购销、出帖子……生意做得大红大火，是碛口镇数得着的大商号大财东。庄帮主不仅财大气粗，而且以仁义厚道享誉黄河两岸。高仁宽结识庄帮主完全出于偶然。那时庄耐贵还是一个养有二三十头骆驼的小帮主，往返于碛口通汾阳的二百多里长的荒山古道揽做长途脚运。这条横穿吕梁山脉、勾通山右与绥榆三边（绥德、榆林、安边、静边、定边）的羊肠小路，是历代朝廷官府传递公文的古老驿道。翻山扒岭、跨谷越沟、荒凉险恶，并且经常有土匪盗贼出没。大帮主赶驼帮或骡帮上路，为安全起见，一般都要雇请镖行的拳拐手保镖。小帮主资本拮据，只好凭运气了。有一年深秋收割完庄稼，高仁宽赶了两条毛驴在这条道儿上贩运煤炭。那日黄昏，他卖了炭轻松地往回走着。下了一道山岭，就望见山洼子里灌木丛中散散乱乱到处是丢盔卸甲的骆驼。再往前走走，又发现道旁不远处爬着一个人，蜷曲着身子。走近仔细瞅瞅，那人身下一不滩血，如同死了一般。伸手摸摸，鼻孔里尚存一丝气息。高仁宽心想，救人当紧！连忙扶起那人上身，见他胸背腿上有多处刀伤还在流血。遂解下自己的腰带撕成布条，为其包扎了伤口，又给他喂了点水，就把那人放在驴驮子上，送到沿途就近的一家客店。凑巧这家店掌柜懂点医术，当下就为那人施治疗伤。店掌柜说：“我认得这人，这不是圪台峪的庄耐贵嘛！是圪且善人。”仁宽问：“当紧不？”店掌柜说：“不碍事。你不听人说好人命大！幸亏没伤着要害地方，只是流血过多，需要将养些日子。”好心的高仁宽又返回山洼子里把散乱的骆驼都拉到客店。庄耐贵醒过来后，讲了遭遇小股土匪抢劫的经过，土匪们都用黑布蒙面，将他的钱财和贵重物品打劫一空，又捅了他数刀，随从跟帮未见土匪的面就都四处逃逸。庄帮主对高仁宽的救命之恩感激不尽，并要他拉几头骆驼回去。仁宽高低不接受。庄帮主就说日后定会报答，就解下随身携带的旱烟袋——白玉嘴儿，刻有“猴啃仙桃”图案，桐木花漆杆，属上品——作为念物送给高仁宽。
若换成另一种人，会三天两头去寻庄耐贵，或许还会跟着发财。但高仁宽属于那种非常自重的老实本分的农民，觉得帮人家一回老去沾人家的光太不应该。多少年了他只寻过庄帮主一次。那年大旱，颗粒无收，老爹患病。自家还饿着肚子，东家却日日上门逼租。出于无奈，高仁宽才下碛口寻见庄帮主陈述了实情。庄帮主对恩人好招好待不说，临别时给仁宽买了两条毛驴，驮了一石粮食，又带了几十两银子。这些财物不仅帮高家渡过了饥荒，还新圈了三眼窑洞，添置了不少家什。自那以后，仁宽再不好意思登庄家的门。今日夜里的事也是逼得他无路可走了。他给儿子讲述了和庄家的关系，交待了去到庄大伯家应注意的礼节。“嘴要甜，腿要勤，手要干净，眼里要有活儿。学徒弟当伙计要伺候好掌柜的。将来熬出来赶个高脚做个生意哪样不比咱刨土圪拉强！”仁宽点着灯，取出当年庄帮主送他的旱烟袋，拔下白玉嘴子递给儿子，说：“虎，走时把这荷上。见了庄帮主给他看看这个他就会认你的。”黑虎妈嘱咐道：“抬好，千万别丢了！”
第二天天不亮，黑虎往怀里揣了几个母亲连夜烧制的杂面干饼就上路了。仁宽送儿子翻了一道梁又一道梁。黑虎回身说：“爹，别送了！你再要跟着我，我就不走了！”爹站在山坡上望着心爱的儿子远去了，临别时，父子俩都落下了热泪。
碛口，因西南面身临的黄河上有水险流急、波涛汹涌的大同碛而得名。清末民初，这个遥远偏僻的黄河村镇的繁华程度及热闹景象是当今人们很难想象的！据当地县志记载：“碛口古代无镇，清乾隆年间，河水泛溢，冲没县川南区之侯台镇及黄河东岸之曲峪镇，两镇商民大都移居碛口。”随后，碛口渐次形成了勾通山陕二省的水旱两路码头。道光二十七年（1847）碛口黑龙庙碑文记载，全镇已有店铺六十余个。民国初年，挂号的店铺就发展到二百零四家。当时黄河里每日有上百条商船往来于碛口码头。大批的粮、盐、食油、皮毛、土碱、药材等杂货，自陕、甘、绥、蒙等地源源载运而来；棉麻、绸缎、茶叶、陶瓷、烟酒、粉条以及洋广杂货等物品自太原、汾州由山径小路通过骡帮驼帮散脚牛驴陆运至碛口，转销于大西北。足见当时碛口商业繁茂的盛况。因此才有了“驮不尽的碛口，填不满的吴城”、“碛口街上尽是油，三天不走遍地流”之民谣。难怪九岁的豁子嘴三片片走在碛口的石头街上惊得目瞪口呆！他听爹说过碛口，没想到这么热闹！街道两旁的商铺门面一个挨着一个，悬挂在每个店铺前的斑驳陆离的买卖幌子在他眼里是兀达好奇，长辫的光脑的裹大袍的短打扮的各式各样穿着迥异的男人女人老汉后生……熙熙攘攘穿梭往来使他眼花缭乱应接不暇。啊呀，好长的街！咋就走不到头呀？小家伙左顾右盼地想着，就发现迎面一圪截？大个子红头发高鼻子蓝眼睛的人朝他走来，又与他擦肩而过。一股呛人的气味随即钻入他的鼻孔，他皱皱眉头，甚味儿？好难闻！他又回头瞅一眼，哼，这人长得真洋相，跟我爹说得故事里的妖怪差不多。肚里饿得咕咕叫，身上一文钱没有。他呆呆站在一家杂烩菜摊前，两眼盯着咕嘟咕嘟沸腾的锅内翻滚着的油乎乎的羊下水和粗粉条，豁子嘴里流出长长的哈喇。他不由把手伸进口袋里摸一摸，摸出那个旱烟袋上的白玉嘴，眼睛登时亮了起来。对，快去寻庄帮主！庄帮主家是大老财，甚好吃的没有？
三片片问来问去，先是打听到了庄帮主的铺面“广运发”，又从“广运发”伙计的嘴里才问清庄帮主的家。呵，好阔气的门楼！人来高的一对石狮蹲在门楼两侧。紧闭的大门油漆得又黑又亮。他敲开了大门，看门的仆役见是个破里褴擞脏里叭唧的猴僖儿，就不让他进。三片片气粗地说：“我要见你们庄帮主！”仆役轻蔑地笑笑：“口气倒不小，你以为是个眉眼就能见我家老爷？快滚吧，小讨吃鬼！”三片片不急不躁，接着说道：“大爷，别门缝里瞅人。我爹是庄帮主的救命恩人，我爹让我来寻他的。”仆役迟疑地又盯了盯猴僖儿，说：“你要是唬我，我可饶不了你。”“不信你去问庄帮主。”“你等着！”仆役进去一阵儿又出来招招手说：“跟我来！”这是一所三进大套院。三片片跟着仆役进了一个院门又进一个院门，最后在正窑的客厅里见到了庄帮主。
庄帮主脸上肉肉的，鼻头圆圆的，眼睛小小的，嘴唇厚厚的，平时总是笑眯眯的，一眼看上去就是个慈善之人。他的穿着不像一般大财主，像个普通的庄户人。上穿一件宽宽肥肥的青布对襟夹袄，下穿青布夹裤，脚蹬一双牛鼻子鞋。他坐在八仙桌旁吸着水烟，见三片片进门，将水烟袋往桌上一放，招呼道：“来来来，走近点。”三片片神色紧张毫无表情地走上前去，将早已握在手里的白玉嘴展示在手心：“庄大伯，这是我爹让给你看的。”庄耐贵拿起白玉嘴，看了看上边猴啃仙桃的图案，又打量了一番眼前这个猴僖儿，大脑门，高鼻梁，方脸盘，小模样怪不错的，只是上嘴唇那个豁口太煞风景。他觉着和印象中的高仁宽的黑长脸合不上卯；但还是深信不疑这就是高仁宽的儿子。他将白玉嘴还给三片片说：“你爹是个粗中有细的人，怕我不认你是不？自从那年你爹来过一回，再没机会见着他。你爹是个老实人啊，他身子骨咋样？”三片片迟疑一霎，吞吞吐吐说：“好、好着哩。”“兀两条毛驴还在吧？”“在、在。”小家伙额头上冒出细。
密的汗珠，两眼不闪不闪地发怔，他担心主人再问下去。“说吧，找我有甚事？”他这才松心地答道：“我给东家揽羊丢了一圪截老羯子，我爹赔不起，就打发我到你家来躲难。”庄帮主抚摸着三片片的头，豁达地笑着说：“哦，给你爹闯祸了！好哇好哇！来了就是我的儿子，不必见外。诶，你叫甚来着？”在名字上，小家伙一路上很动了一番脑子。他长到这么大从不晓得自己姓甚，官名叫甚，天生一个豁子嘴，从小爹妈就唤他三片片，人们也都这样叫他。可到了庄帮主家这狗屁名儿就不能再用了，需要新起一个。当然，肯定得姓高啦！那换甚名儿呀？他愁上了。三片片从懂事起，爹就领着他在外流浪讨吃。他记得在要饭的路上爹常常对他说，尘世上有三种人，一种人是人上人，一种人是人中人，一种人是人下人。你老子小时候是人上人，娶了你妈变为人中人，活到如今这份儿上，成了人下人。儿子啊，你如今跟上爹受屈，是人下人，长大了可不能再学你老子的样儿，爹指望你将来当圪且人上人哩！三片片屁字不识，但他晓得人上人是个好词。对，就叫人上人！高人上人？不行，多一个字。他琢磨了半天，才决定把中间那个人字去掉。所以他现在回答得干巴利落脆：“高上人。”庄帮主夸道：“嗯，你爹真会起名，高高在上的人。好名字！”遂吩咐下人为高上人备饭洗涮换衣裳。
完全不像高仁宽的设想，儿子到了庄家当个小伙计什么的伺候人。现在的高上人成了庄家的小少爷，简直是掉到福窝里了！庄帮主实心实意把这个来自恩人家的深山小客人当成自己的亲生儿子一样对待，全家人对他也非常热情，照顾得十分周到，因此下人们更是不敢怠慢。高上人有了自己独个的房间，有专门的老妈子服伺。十天以后，他脸上的缺陷消失了，豁子嘴变成了一个英俊的美少年。这是庄帮主为他作的第一件事：修复门面。当时意大利人不辞艰辛不远万里把天主教会办在了碛口，同时举办公益事业，开设了一家医院——实际上只能算个小诊所——一家小学堂。高上人经过教会医院里洋人的精心手术，豁子嘴被缝合的几乎看不出痕迹。紧接着，他被送进教会的小学堂里念书。这是多么可心的事啊！他记得爹说过，念了书识了字的人才能做人上人。所以他对进学堂念书这件事非常满意。更有开心者那就是七岁的妹妹小慧慧；因为家里有了一个小哥哥与她作伴上学同去同归，她当然高兴得不得了了！庄耐贵膝下有一女一子。女儿就是这个小慧慧，官名庄聪慧。模样说不上多么俊俏，但那两道弯眉圆圆的红脸蛋也十分可爱。儿子庄聪力，刚满两岁，尚在吃奶期间，暂无事可表。
高上人不长时间便在庄家上上下下混熟了，讨吃要饭的童年生涯使他学会了一张甜嘴。无论主人仆人见了面总是大叔大伯大爷大婶的叫，因此很讨人喜欢。但他对庄家情况的了解大多还是来自小妹慧慧。现在的慧慧除了夜里睡觉几乎整天与高上人在一起。她是个天真无邪活泼开朗嘴又乖巧的女孩儿，和她爹一样，有一颗善良怜悯的心。她听说小哥哥家里很穷，这么猴就给地主家揽工，就非常同情他，总想让小哥哥在自己家过得幸福快乐，唯恐他受屈。她尽自己所知把家里的各种情况介绍给小哥哥听。念书的闲暇时光，她领上他到处游转。庄帮主家的大小商号货栈都叫两个小家伙跑遍了。那日过礼拜不上学，吃完早饭慧慧就领着高上人去看她家的骆驼饲养场。走了好几里路才到。山脚下有一大片缓坡草地用木头做成的高栅栏围着。慧慧伸手指指说，兀就是。他俩刚走进大门，一条大黄狗猛地冲到上人面前狂吠不止。受惊的高上人两腿瘫软，倒坐在地。这使他立即想起了他爹的死。他爹就是叫这种狗咬死的，狗的样子是那么像，身上是黄的，肚子是白的，嘴巴是黑的，长得又高又大，两只尖耳朵支棱起，样子很凶。也是在大门口，不过兀是上一户财主家讨饭，爹还没张口，那黄狗在主人唆使下，呼地就扑向爹，他亲眼望着大黄狗擒住爹的大腿，叼下一块肉，爹忙用打狗棍护身，那狗蹦起来又在爹的脑上肩上乱咬一气。爹浑身都是血里呼喳，当日夜里就发高烧说胡话，第二天就不省人事。正是酷暑盛夏，伤口腐烂腥臭，引来成群的苍蝇。他甚忙也帮不上，不断声地哭着，眼睁睁瞅着爹咽气。在他跟着爹多年讨吃的记忆里，被狗袭击的事件不尽其数，只不过这是最严重的一次。因此他最恨狗，尤其是大黄狗！尽管他恨狗，但是一见到狗又怕得要命。这种恨与怕的矛盾经常使他陷于无名的苦恼。
看门人见是东家的千金来了，急忙把黄狗喝叱开。高上人被这一惊吓情绪大受影响，他的心境整整一前晌从爹死的伤感阴影中走不出来。尽管饲养场的地面是那么那么的宽展，站着的卧着的吃草的反刍的大骆驼小骆驼数也数不清，使他大开眼界；他的脑子里还是不时地出现大黄狗咬爹的镜头。小慧慧边走边给他铙有兴趣地讲述她家有关骆驼的趣闻和故事，他几乎是一个耳朵进一个耳朵出。他听慧慧说，“我爹是个骆驼迷，见了骆驼比见了儿子闺女还亲。骆驼要是病了，我爹就通宵不睡陪守着骆驼，亲自给骆驼灌药喂食。骆驼要是下了小骆驼，我爹就给母骆驼吹箫，吹得可好听哩！骆驼听得都能流出眼泪。”上人这才感了兴趣，奇怪地问：“你说甚？给骆驼吹箫？骆驼还会听？”慧慧说：“我爹说，骆驼通人性。你对它好它就对你好。你要是给它唱个好听的曲儿，它就高兴地蹦达起来。要是哼个忧愁的调调，它就伤心地落泪。”“为甚要给母骆驼吹箫？”“母骆驼不让它的小骆驼吃奶，听了我爹吹箫，小骆驼就能吃它妈妈的奶了。”慧慧讲得神奇的故事使高上人的心情大为好转。但是临出大门见到那条大黄狗时，又勾起了他心中的恨。他怯怯地狠狠地盯着黄狗，暗暗咬着牙心里在说，你等着，老子非收拾你不可！
这还是高上人去太原上学之前发生的事了。饲养场那条凶凶的大黄狗在一天夜里突然间死掉。死因不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