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上人险些露了馅！他和庄聪慧一起从太原回到家时，他那从未见过面的“爹”刚刚离开庄家有一个时辰。自从黑虎七岁上出走去庄帮主家躲难，一晃十几年过去了，高仁宽再未见到过儿子的面。他和婆姨时常念叨起黑虎，不知儿子如今混成个甚光景了？唉，也不给家里稍个信儿，这娃真不懂事！黑虎妈早就催当家的去看看儿子，仁宽总是没明没黑地忙。这年刚收过麦子，高仁宽就赶着毛驴驮了一驮子炭去看儿子了。走到碛口顺便卖掉炭直奔庄帮主家。一打问才晓得庄帮主送他儿上太原念书已经好几年了。他一再道谢庄帮主对他儿子的厚待，庄耐贵却说：“你太见外了高贤弟，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嘛！再说你的救命大恩我这辈子也报答不完哩。”饭桌上，庄耐贵还提起了高上人与他家聪慧的婚事。高仁宽更是受宠若惊！连忙说道：“庄帮主，使不得使不得！一圪且穷家小子咋能高攀上贵府千金？”庄耐贵说：“嗨，如今识俩字的年青人可不是你我留长辫子的时候了。人家两人自己谈成的，我和她妈也奈何不得，你还能说甚？不过，我瞅这俩倒也般配，贤弟你就不必有甚顾虑了。到办事的时候我吩咐人去接你们，全家都过来热闹热闹。”儿子不但上了大地方念书，而且连婆姨都便当了，他还有甚不放心的？喜还喜不过来哩！在庄帮主的一再挽留下，高仁宽消消停停住了一夜，翌日吃过早饭乐滋滋地赶着毛驴返家了。假若晚走一个时辰，与冒名顶替的儿子会了面，他非背过气去不可！
庄耐贵说：“上人，真不凑巧，你爹老远来看你，将将走了一阵儿。”高上人说：“是吗？这太遗憾了！”然而他心里却非常后怕，暗暗庆幸自己在路上因遇到桥被洪水冲断耽搁了一会儿功夫耽搁对了！聪慧说：“要不咱们骑马去追，肯定能追上。”上人说：“算了吧，刚回来挺累的，过几日我回去看看老人家。”庄耐贵说：“嗯，这样也好。”吸一口水烟又问：“上人，你们是咋的回来的？”聪慧说：“咳呀，快别提啦爹，坐得还是美国福特牌的大汽车哩，把人骨头架子都能墩散了！哪里有坐架窝子舒服！”上人说：“你就不说坐汽车多快？一天半到家。坐架窝子你慢慢磨吧，至少三日。”庄耐贵说：“坐汽车不能怨汽车不好，兀是因为路不平的缘故嘛！”上人说：“庄伯伯说得对，这条汾军公路也太难走了！坡陡弯多不说，石头圪绊坑坑壕壕哪里像个公路的样？”庄耐贵说：“嗨，洋鬼子只说修通了一条路，平时没人管理，可不成了这个样子。别说走汽车，咱的骆驼走在上面还绊脚哩。”民国十一年，由美国基督教公理会主持、华洋义赈会赈款资助修建了吕梁山区有史以来第一条公路——汾（汾阳）军（军渡）公路。紧接着修通了汾阳至太原的公路。因此这条路又叫太军公路。上人他们回家就是从太原搭车一直坐到军渡。住一夜再顾脚沿黄河东岸上行坐回碛口。正说着，一位身着素色软缎旗袍的漂亮女人，摇着一把精致的团扇走进客厅。她看上去面目和善，矜持稳重。打扮得既不土气，也不算洋气。庄耐贵连忙说道：“我给你们介绍一下，聪慧，这是你的母亲，庄白氏。今年春天才将过来。”庄聪慧不好意思地低低叫了一声：“妈！”庄白氏微微一笑冲陌生的女儿点点头。庄耐贵接着介绍，“这是大闺女庄聪慧，这就是高仁宽的小子高上人。他们将从太原回来。”聪慧的生母庄杨氏是去年秋天在鼠疫大流行中丧命的。当时碛口镇一下就死了好几百号。其中庄家还死了两三个佣人。中年丧妻的庄耐贵本不急于填房，可是架不住提亲的媒人频繁。临县城里有个财主的儿媳守寡多年，比庄帮主小十来岁。在朋友的撺掇下，他与她见了一面，觉得还对言法，一出正月便娶了过来，她就是庄白氏。庄白氏坐在一张太师椅上说：“天气热，你俩一路受罪了。回来好好歇歇。”这时管家祁二来叫用饭，他们就一起离坐往餐厅去了。
聪慧在太原时从家书中得知母亲去世的消息，悲痛地整整哭了一日。尽管她反感母亲的粗鲁和封建家教，但毕竟是生母；尤其一想起那年临去太原时的蒙骗行为，就更觉得有亏于母亲。吃罢午饭，她便拽上上人去到祖宗的牌位前，对着母亲的灵位烧香叩头，悼念凭吊了一番。然后他们出中院，穿过挎院，来到后花园散步。离家多年，聪慧感到家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石是兀的亲切！院子和花园依旧是老样子，但也有一些变化。铺甬道的砖石破碎了不少，摆着石桌石凳的六角亭子显得陈旧了许多，上红油漆的柱子斑驳陆离。可坐人的木栏杆磨出了痕迹。亭子与假山之间的一排垂柳树已长得又粗又大。枝繁叶茂，柳丝袅娜。假山侧旁新修了一个莲池，面积不大，倒很别致。池内清水荡漾，莲叶葱茏，荷花怒放，以假山衬托，风景独具。倒把其余盛开的芍药、月季、丁香等弥漫着浓郁香气的花类比了下去。他俩漫步莲池一周，站在树荫下观赏穿梭追逐于花丛之间的五颜六色的蝴蝶。
高上人突然冒出一句：“聪慧，你觉得你这个新妈咋样？”聪慧说：“刚见一面，我作不出评价。”“我看她更像你大姐。”“别胡说八道，让我爹听见多不好。”上人不吭声了，聪慧问道：“饭桌上人家问你啥时候办喜事，你咋不言语？”“这位新上任的家庭主妇想在我们面前表现一下，可我现在没那份心思。”“这也是我爹的意思，明白吗？”“不管是谁的意思，我们的事得由我们作主！”聪慧认真地瞪上人一眼，“上人，别忘了你在太原说过的话。”“我说什么啦？”“你说回到碛口就结婚。”上人沉默着，折了一枝柳丝来回甩甩说：“聪慧，我现在心里乱得很，回来后有许多重要事情要办。我俩的事能不能往后放一放？”“你别跟我耍心眼！往后放，放到甚时候？明告给你，你要是对我三心二意，我饶不了你！”聪慧的言语带着明显的火药味，然而这绝对是她爱他心切的表现。上人心里最清楚，他说：“看你想到哪里去了！咱俩应该说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相处都十几年了，你还不了解我？聪慧，别老是对我疑神疑鬼好不好？这件事还是容我想一想再定不迟。”聪慧再不吭声了。两人没情绪地开始往回返。
事出有因。他俩本不该这个时候返家的。上人和聪慧一个上国民师范，一个上平民中学。两人都于今年暑期毕业，并且决定继续求学，一起报考山西大学，也征得了父亲的同意。然而有两个原因促使他们不得不共同放弃学业，匆匆赶回。甚至连个毕业证也没拿到手。
其一是形势所迫。民国十六年（1927）蒋介石发动了“四·一二”反革命政变后，紧接着于七月份通令全国“清党”。将国共合作时期加入国民党的共产党员清洗出国民党。并逮捕杀害。此前在北伐时期一直持观望态度的阎锡山，这时看到蒋介石得势，遂与蒋合流。阎一方面自称北方国民革命军总司令，悬挂青天白日旗，开始出兵对奉军作战；另一方面利用自己的亲信赵戴文、南桂馨、温寿泉等与亲蒋的韩克温、苗培成等人组成山西省党务改组委员会，对国民党山西省党部进行改组。不久，便成立了不包括共产党人在内的山西省党部。并立即下令通缉曾与国民党合作过的共产党员。翌年春天，大规模的“清党”运动在山西开始了。起初，省党部和太原市党部组织了一支特务、流氓参加的便衣队，深入到各个角落明察暗访，用各种手段对嫌疑人威胁利诱。很快便缉捕了一批共产党员和与共产党有联系的进步青年，并搜出共产党的一些重要文件。接着，就在全省范围内展开了大逮捕行动。被认为有共产嫌疑的人就抓。曾出过这么一件事，警察在太原一中搜查学生时，发现一本《马氏文通》，就说是马克思的书，作为共产党的铁证马上呈交巡官，巡官又转呈总局，企图邀功请赏。总局请人鉴定后，始知该书是论述我国古典文学文法训诂的着作。此事登在《晋阳日报》，一时传为笑柄。中共山西省委负责人之一、国民党山西省党部委员王瀛就是这时被逮捕杀害的。同年被捕的着名共产党员还有朱志翰、张勋、王世益、赵秉彝、郭惠卿、王达成等。高上人求学的国民师范，在太原市不仅是历次发动学潮的策源地之一；而且也是共产党地下活动的一个中心。因此，就难免成为“清党”的重点单位。贼眉鼠眼的特务、便衣，像一条条狗似地白日黑夜在校园里进进出出、踅来转去、闻“腥”觅“食”。弄得教职工学生们一时紧张，人人自危，气氛恐怖。这时的高上人已经是一名活跃的地下中共党员。历年来他抛头露面参与了许多有影响的社会活动。比如，民国十三年（1924）参加了太原市反对军阀战争的群众大会，他还在会上作了一个发言；第二年北伐战争开始，他组织进步同学上街贴标语、散传单、演节目，宣传号召民众拥护北伐；上海发生五卅惨案以后，他表现的尤为积极。作为国师学生代表，他参加了学联有计划的组织各校总罢课的行动。继而号召全市工人罢工，商人罢市，以示反抗。在海子边举行的由各校学生及各界民众参加的声势空前的大会上，他就站在主席台的一侧。当大会主席傅懋功（彭真）作慷慨激昂的报告时，他曾见缝插针地带领全场群众高呼“打倒帝国主义”、“打倒军阀”等口号。游行时遇军警干涉，他争先恐后地与军警争辩。此后又参加了“五卅惨案”后援会，与同学们一起深入到工厂煤矿进行宣传。他就是在这次活动中宣誓加入共产党的。民国十六年（1927）春，李大钊在北平就义的消息传到太原后，激起共产党人和进步人士的极大愤慨。他参加了中共山西省委在国民师范大礼堂举行的李大钊追悼大会。会议进行中阎锡山派两个营包围了会场，他亲眼目睹了大会主席张勋等多名共产党员被当场抓走。眼下面对“清党”的严峻形势，共产党员随时都有被捕的危险；呆在国民师范的就更加危险。组织上通知高上人迅速撤离太原，他不得不服从这一决定。
其二是感情所迫。初到太原上学时，高上人与庄聪慧正品尝着热恋的滋味，像是刚飞出笼子的小鸟，享受着青年男女无拘无束的自由。尽管不在一个学校，每个礼拜都要相约见几次面。礼拜天更不能放过，或去公园，或压马路，或看电影，总要玩个痛快亲密个够！数年之后，如糖似蜜的日月只能成为回忆。观点的分歧是感情疏远的一个重要因素。处于那样一种社会动荡、新旧交错、思潮纷纭的年代出现这种情况是很正常的。常言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环境对人的影响至关重要。高上人所在的国民师范是革命火种的播撒地，整天接触的多是共产党人和进步人士，这促使他成为一名积极奋进的革命青年。而庄聪慧所在的平民中学则是国民党右派的一个重要据点，大多数教职员学生都加入了国民党组织。聪慧虽没加入国民党，但耳闻目染，难免受其影响。刚到太原时，她也是一名信仰马列。崇拜共产党的热血青年，整天看的课外读物也是《资本论入门》、《唯物史观浅说》、《俄国革命记实》、《先驱》、《响导周报》、《新青年》等书刊。渐渐地她对“党派斗争”失去兴趣。高上人见了她总是跟她说共产党怎么好怎么好；而她的同学总是在她的耳边说国民党如何好如何好，三民主义如何好如何好。她听多了听烦了，自己倒没了主意。这时，胡适的“多研究些问题，少谈些‘主义’”在她身上却起了作用。她认为胡适提倡的“好人政府”、主张“整理国故”“读书救国”不无道理。从此她便一心求学，对两党的政治表现出冷淡。特别是当他听说了共产党干的一些愚蠢事情，就更对现时的党产生了怀疑。比如，有一年过元旦，中共山西省委决定乘国民党在新华舞台举行新年晚会时，炸毙坐在主席台上的黄色工会主席杨笑天。任务由王世益、赵焕星两名共产党员完成。赵暗藏手榴弹，王带着准备放火使用的装汽油的猪尿泡。赵由于心情激动，手榴弹没甩出去就爆炸了，他本人和邻近的一名国民党县长当场炸死，还伤了不少人。王乘乱逃脱。此事一时轰动太原，被人传笑。庄聪慧见了高上人就说：“共产党真有两下子，不成功便成仁！”上人说：“你少来挖苦，这恰恰表明了共产党人的勇敢无畏精神！”近一两年，他俩常常在一些政治观点和具体问题上争论不休。
导致感情危机的另一个主要因素是高上人爱上了一个比他低两年级的同学。她叫李春燕，太原人。长得白白净净苗苗条条大大方方，对男生很有诱惑力。她性格内向，善于用两只滴溜溜的眼睛说话，平添一种含蓄的魅力。她还是一个天生搞文艺的胚子。不仅唱得好跳得好演戏演得好，而且来得快，一学就会。她不是共产党员，但对共产党发起的每一项活动都表现出异乎寻常的热情。上人是在组织“五卅惨案后援会”的活动中爱上春燕的。一度时期，他对她迷恋得要命！春燕也敬佩他的才华和能力。两人你来我往，爱恋渐渐加深，感情发展得如火如荼如漆似胶。这件事他完全瞒着聪慧。因为他明白聪慧那面是无论如何也不可割舍的。他和聪慧有十几年的关系不说，能来太原念书也全靠庄家的资助。可是脚踩两只船能够长久吗？要是翻了船咋办？有时候他不得不为这解脱不了的烦恼而愁肠百结焦虑万分。整夜整夜睡不着觉，到头来还是没有办法。纸里包不住火，布里藏不住针。聪慧头一回发现他和春燕呆在一间房里还不以为然，第二回来国师见他又跟那女子散步，心里就划上问号。再听到国师同学对他俩的反映就疑心更重了。她当面质问他，他只说是同学关系，是为了帮助春燕进步。聪慧哪里能相信他的话？她正打算采取什么措施，上人告诉她奉上级指示要立即撤离太原。然而她又担心他和那女子一起出走，这不正好瞌睡给了个枕头？所以她不得不跟着他回老家。为了爱情，她愿意付出一切。上人临走时，给春燕留下一封信：
小燕子：
时间紧迫，请原谅我不辞而别。我们的爱是坚固的，永恒的，是经得起任何狂风巨浪考验的！千万等着我，来日方长，后会有期。时局严重，不可大意，你也要保重。有可能的话，希望你来吕梁深山沟避避风头。热烈地吻你！你的上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