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〇〇八年三月十七日星期一
春节前后,忙忙乱乱,加上张先生身体不适,也就没有去打扰。过了正月十五,我要去厦门演讲,准备讲稿用去多日,三月十五日傍晚从厦门回来,休息一天,第二天上午即去看望看望张先生。下午又要去北京,再不去,就不像话了。这次去,离上次去隔了两个月还多。
一见面,发现张先生留了短髭,刮得光光净净的脸上,淡淡的一抹短髭,配着红润的脸色,显得精神了许多。问为何留了短髭?说年前看电视,见好些老先生都留了胡子,除夕洗沐,叫了理发师来,发理了,胡子留下了。试试,看方便不方便,方便就老留着,不方便下回就剃了。
我心里说,这是实话,实话什么时候说起来都是可爱的。
坐定之后,张先生说小李把印谱拓好了,取出递给我。一个专门用来拓印的线装本子,蓝色封面的左上方,贴有灰底白边的纸签,签上是张先生手书“作庐印存”四字,下面右侧“颔自署”三字略小,左侧两方朱砂小印,一曰长甘,一曰作庐。一看就知道,是张先生的学生李海涛女士拓的。掀开第一页,是小李毛笔小楷写的序,略叙制作经过,末尾署“戊子正月”,可见她是利用新正的机会,来张先生家一一拓制的。序中还说,共做了三册,一册张老保存,一册她自己珍藏,一册送我。
看罢收起,说,张先生,对不起,过年也没来给你拜年。
张先生说,一正月里都没见面,今天可要好好谈谈啊。
见他兴致高,我说,不提问了,你尽管说吧。除了中间上过两次厕所外,下面的话,可说是顺顺当当说下来的——
在南村待了一年的样子,我的境况又有了变化。
不是我的境况发生了变化,是杜任之的境况发生了变化。
一九四二年春天,美英要开辟第二战场的迹象越来越明显,阎锡山知道,只要美英登陆欧洲开辟第二战场,希特勒德国准会败亡。希特勒在欧洲败了,日本在亚洲也不会长久。为了适应新的抗战形势,这年四月,阎锡山把晋西十几个县划为五个区,设立战地动员工作委员会,总领该区军政财文大权,简称战工会,各附一个战地工作团,简称战工团。每区有一个中心县,就是战工会所在的这个县,下面辖两三个县不等。这五个区是隰县、石楼、孝义、蒲县和乡宁。当时杜任之是山西省政府的委员,同志会的候补高干,颇得阎锡山的赏识,经赵戴文推荐,委任为孝义区战工会的主任委员。孝义是整个晋西唯一的一个平川地区,又与日伪占据的太原地区接连,可见阎锡山对杜的信任。
不是一开始就去的孝义,是孝义那边出了事才去的。一九四二年九月下旬,在平遥、介休之间,二战区跟日本人打了一仗,叫中街净化战役,打败了,骑一师师长赵瑞、骑四师师长杨诚叫日本人俘虏了,追查下来,孝义战工会主任委员翟全亚受到责难,撤了职,阎锡山要派个得力的人去,听了赵戴文的推荐,派了杜任之。
当时杜任之正在乡宁一带督战。临汾西山一带防务紧张的时候,驻军司令是彭毓斌,阎锡山派杜任之为铁军委员,责任是督促抗战。铁军是阎在军队里的效忠组织,铁军委员不签署退却命令,带兵军官不得擅自撤退。杜任之在那边干得不错,正好又有赵戴文推荐,这才去了。
铁军委员虽说权力大,身份显赫,毕竟是临时差遣,跟担任一个地区的主官还是不一样的。这是杜任之第一次出任地方大员,当然要组建自己的工作班底,用不着商量,就让我去了孝义战工会,职务是总部秘书室秘书。跟在民族革命政治实施研究院里一样,还是个干事,实际是他的秘书,好处是总部的摊子大多了,事情也多了,还有几个干事各司其职。同时去的还有政治研究院的好几个人。杜任之一走,第二期研究班结束,政治研究院也就撤了。
孝义城原在日本人手里,大约一年前,阎锡山的军队跟日本人在这儿打过一仗,收复了孝义县城,也有人说是阎锡山跟日本人订有密约,是日本人主动退出的,打仗不过是个样子。不管怎么说,我们去时,孝义县城完全掌握在阎锡山政权手里。孝义县,该说是孝义区了,这儿的军事长官是楚溪春,下面有军长,三个师长。
楚溪春对杜任之很敬重,杜上任那天,亲自到孝义城外迎接。楚溪春的职务是总司令,不是孝义区的,是当时晋西阎锡山政权北区的总司令。孝义城里驻扎的机关太多了,杜任之就把他的战工会总部设在离县城不远的兑九峪镇上。
战工会的权力是很大的,统管辖区内的政府、军队、组织、教育、经济。初到不久,孝义区的共产党还给他写过信,要他坚持抗战,这样的信该怎样回复,需请示阎锡山,请示的电报稿是我执笔的,杜说我写。阎的回电很简单,说:“只要我们进步,什么都可以。”这话很模糊,让人摸不着头脑。
杜任之在孝义区,一面宣传持久抗战,一面积极推行阎锡山的“新经济政策”,限制日军向阎管区进行经济渗透。我当干事,主要任务是记录他的谈话,整理成文,供他讲话用,或在区里的小报上发表。他的办公室在一家财主的院子里,我的住处离他不远,每天一到上班时间就过来。记得初到兑九峪的那个冬天,冷得很,我的手指冻得肿起来,几乎捏不住毛笔,看我冷索索的样子。他说,这算什么,列宁写作时,火炉里只有一两块炭,还不是照样写。
一九四三年春天,杜任之有个重要讲话,就是这个讲话,给他带来了灾难。
二战区里,经常办些训练班,克难坡办,下面各区也办。孝义区办训练班的地方,多在兑九峪镇上的清虚宫。这年四月,办的一个训练班叫“战地干部训练团”。办训练班,本地区的最高长官当然要去讲话。
杜任之事先安排我们准备了个讲话稿,题为《目前孝义地区的粮食问题》。杜这个人,水平高,口才好,讲话稿只是个样子,全凭他自由发挥。我也去了,他讲得确实好,好多都是讲话稿上没有的。他说:“老百姓饿肚子没粮吃,军队有存粮吃不了。有些军官高价倒卖粮食,还硬逼着征粮,老百姓实在是负担不起了。这明明是要他们的命么!孝义地面上,驻扎了这么多的军队,不去打日本人,这就要坐吃山空!”
那天,杜任之很激动,当时正闹春荒,他说,你们看看,孝义区的老百姓吃什么,菜窝窝头!还说,孝义区驻军有多少,全靠防区里的老百姓养活,还有政府人员,吃的用的,全是老百姓供应。当时,按阎锡山的指令,辖区内同时搞经济作战,有些像现在的反贪污反腐败的意思,成立了经济裁判法庭,还真的逮捕了一些有劣迹的官员。杜的义愤,就是针对这些事情说的。这次讲话,影响很大,人们都知道杜任之是真正抗日的,不像阎锡山过去派下来的干部那样,说的是一套,做的是一套。
他的讲话稿,原本就是我起草的,讲话时,我又做了记录,过后根据记录做了修订,干训团在他们编的油印小报上发表了。薄右丞当时是战区视察处负责人,见到这张小报,拿给阎锡山看了,说杜任之有“政变嫌疑”。阎看后觉得问题严重,一是鼓动老百姓对阎政权的不满,二是泄露了阎军在孝义区的军事实力,这样的言论,是不可饶恕的。当地驻军的一些军官,也给阎打来报告,诬告杜任之征粮不力、挑拨军民关系、瓦解军心等等。
阎过去对杜,一面是欣赏其才干,一面也怀疑其来历,至此就更加怀疑了。阎是个疑忌心很重的人,不信任的人绝不能留在重要位置上。怎么办呢?对付杜任之这样的地方大员,自然不能掉以轻心。慎重考虑之后,一九四三年四月二十二日,阎给北区总司令楚溪春发去密电,同时给杜也发来一电,让他回克难坡汇报工作。杜不知底里,作了简单的安排,第二天一早动身前往克难坡。楚溪春和杨自秀亲自送行,杨是孝义区经济裁判法庭的主任,也是地方大员。这三个人,可说是当时孝义区的三巨头,杜要回克难坡述职,两人送行是情理中事。
这天杜任之可说是轻车简从,带着一个警卫员,警卫员牵着一头骡子,杜的坐骑。警卫员还挎着盒子炮。出了城,走了约一里地,楚溪春拿出阎的电报让杜看,电报上写的是:“杜任之讲话有叛变嫌疑,即派宪兵押解回部。”这是阎锡山的手谕,没人敢违抗。阎锡山这个人,人家说他是土皇帝,一点也不假,他给下边的命令,一律称之为手谕。从前皇帝下的条子,才叫手谕。我初到克难坡,听说阎长官的手谕如何如何,也是挺新奇的,都这个时代了,怎么还给长官批的条子叫手谕呢?真是奇怪。后来才发现,在二战区,人们都习以为常,不觉得是个事儿。
看了阎的手谕,杜任之不好再说什么,只有听从。不知什么时候,原先跟在后面的两个宪兵走了过来,上前给杜上了绑,押到路旁停靠的一辆大车上。临别之际,楚溪春还跟杜任之说了些宽慰的话。
这些我都是听杨自秀说的。
送走杜任之,按阎锡山的手谕,楚溪春接任了孝义区的战工会主任,还是他的北区总司令,这个主任算兼职。这也是阎的安排,密电上说了的。
战工会的秘书长是黄耿夫,楚溪春当了主任后,没有动他,还是秘书长。陕西人,思想比较进步,据说是共产党的老党员,跟刘澜涛在一起工作过。抗战初期,牺盟会活动时期,是一个县的牺盟会特派员,相当于抗日县长。都在杜任之手下工作过,跟我的关系也还好。杜来孝义后,政治研究院的主任秘书张献廷也跟了过来。黄、张、我三个人,算是与杜任之最亲近的。杜被捕后,我们三个人知道杜有个书箱,里面说不定有违禁的书刊,本来想寄放在哪儿,说不定杜将来有用处。杜还有个秘书叫杨汝桥,我们想把这个书箱放在他那儿,或是由他找个地方先藏起来,杨不敢,我们只好烧掉。晚上夜深人静之后烧一些,烧了两三天才烧完。杨不敢收藏,也能理解,谁也说不准往后还会出什么事。
过了几天,阎锡山给战工会来电报,问杜的讲话,“动机何在,影响个什么?”楚溪春批示让黄耿夫代拟答辞。黄拟的答辞是:“动机是老百姓没有吃的。逮捕前没有影响,逮捕后才有影响。”楚溪春看了没说什么,就按这个稿子发到克难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