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爷爷是条从来不肯认输的汉子,年过七十,仍壮得像头牛!说话如打雷,走路如捣锤。一辈子没有怯过水,可他万没想到那天夜里会栽在水的手里。当下我并不知情,这些事是后来听说的。当我得知爷爷一生的句号划得那么悲壮、那么痛苦、那么不是时候,我的心震颤得像一千伏电压的电击过!
时已黄昏,他披着一件破旧的山羊皮袄蹋上坚固的水泥闸台。身后跟着昼夜为伴的老朋友“大老黄”。凛冽的寒风像刀刃一样坎在他的脸上,他不以为然;经多了,再硬的风他也不怕。他担心越冻越厚的冰要是堵住闸门可就糟了。冰凌块子会像小山一样堆在闸门前,渠水会溢出堤岸,流得满世界都是;更重要的是耽误了下游浇地。他使出浑身力气扳不动大闸开关。“好狗日的,闸门冻这么死!”爷爷回到闸房取来冰铲,下到闸前的工作桥板上狠命捣冰。空旷阴冷的荒野立即传出节奏鲜明的铿锵。不一会儿,汗水沿着他脸上的沟沟岔岔往下淌。大老黄蹲在闸台上伸出长舌喘着粗气,目不转睛地盯着辛劳的主人。
爷爷不会想到,此时此刻他做梦都想见到的亲孙子正在返家途中。我坐在班车邻窗的位置上,透过玻璃窗欣赏着不断后移的被落日余晖镀成金光闪亮的隆冬田野的迷人景象。脑子里却绘制着爷爷见到我时的高兴劲儿。大约因为我遗传了爷爷高大魁梧的身架,和长脸长眼高鼻梁阔嘴的相貌,坐在我身旁的留着长胡须的老大爷不住地打量我。他终于憋不住了,说的家乡口音:“后生,你去哪儿?”我答道:“汾灌局。”“在那达工作?”“不,”我又补充道,“不过,也可以这么说,我将要去那地方工作。”“我看你好面熟。”老大爷揣摩地问,“你是不是熊老六的孙子?”“对,对。”我意外地惊喜,“你怎么,认识我爷爷?”“我是三甲营的,和你爷爷有些交情。”“喔,太好了!”能见到爷爷的老相识我也是激动不已!忙调转身子和老大爷拉瓜起来,“我爷爷的身体还好吧?”“老家伙是铜铸铁打的,别看七十多的人了,身子骨硬朗着哩!如今是退休不退职,整天护养他那闸呀渠呀树呀的,没闲着的时候,真是条少有的汉子!”老人缓口气,伸手捋一把漂亮的胡须,“听老六说,你好象在上大学,放寒假了?”“今年毕了业。我都一年多没回家了。”“快回去看看你爷爷吧,他孤零零的,可真想你。”我呆呆地盯着车的正前方出神,想爷爷的孤单,想爷爷的清苦,想爷爷的寄望,我要是告诉爷爷这次回来就不走了,爷爷不知会高兴成什么样子呢!临上大学前的那一次谈话我永远也忘不了。我不能辜负他老人家的一片苦心。
小炕桌上摆着爷爷专门从集市上购回来的平遥牛肉清徐猪头肉,还有他亲手做的红烧鲤鱼蒜拌茄子盐煮毛豆。爷爷取出老白干倒了一锡壶,然后拿起壶给自己满了一盅,又给我满了一盅(这是头一回让我喝酒)。爷爷盘腿坐在我对面,正经八呗地说:“拉福,爷爷今儿高兴,算是给你送行。熊家能出个大学生不容易,咱这穷家破舍的时常拖累你,可你还考上了名牌,把灌区的人都震了!你是个有出息的孩儿,比你爹强。”呷了一口酒,又说,“喝酒,吃菜,多多吃!记着,上了大学,要听老师的话,要自己管住自己,别学歪样子,把心思都用在念书上。家里的事少挂惦,爷爷就是讨吃要饭也要把你这几年大学供下来。”说完吱儿地又呷了一口。我感到鼻子酸酸的,眼睛潮湿了。给爷爷斟上酒,就说:“爷爷,这些话你都说过多少遍了,我都背熟了。”爷爷说:“老牛屎多,老人话多吗!还有几句重要话要对你说。拉福,你要是听爷爷的话,就把这盅酒喝了。”我没喝过酒,但这盅酒非喝不行。我端起酒盅合眼闭气一仰脖全灌进嘴里,呛得连连咳嗽,脸憋得通红。爷爷笑笑说:“悠着点,孙子,没人和你抢。”我夹起一片猪头肉大口嚼着,“爷爷,你说吧,啥重要话?”“人们都盼着儿女念了书坐大官当大干部,要不就出国留洋,你爷爷想的可不一样!听着,你念完大学不能远走高飞,还要回到咱牛湾闸上干。听清了吗?我叫你念水利就是这个意思。树不能没根,人不能忘本。你要是回来,还算是我的好孙子;要是不回来,咱爷儿俩可就一刀两断了!”我心头一震,登时蒙了!敢情爷爷那么自私,送我上大学是为了让我回原地陪他养老送终?不,爷爷绝不是那号人!但我无论如何不能作出承诺。“咋不作声了?”我嗫嚅地说:“爷爷,这才上学,你倒说毕业的事,还远着哩!”“远啥,四年一晃就过。”“可是将来毕了业国家统一分配,也由不了自己。”爷爷顿时瞪圆了牛眼,“国家分配凭啥就不往咱这闸上分配?”我被问得苦笑不得,“爷爷,你别生气,到时候我争取回来就是了。”爷爷说:“你奶奶常卷我六亲不认,我是狗改不了吃屎,一辈子就这脾气!你也看到了,如今咱这水利上懂行的文化人太缺。这可不像刚解放那阵子,在渠上干是个眉眼儿都行。现在浇地种树上工程都要有文化有技术,瞎干哪儿成!可现如今那些孩儿们上完学就想坐机关当干部,连中专生都不想到闸上干,这还成啥体统!”爷爷又激动又愤慨,唾沫星子飞溅,“咳,我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可是不由人那!”至此,我理解了爷爷心胸的宽广,看得高远。可现时年青人只能把他这种想法当傻帽儿土鳖生瓜……
“后生,你该下车了!”老大爷拍拍我的肩膀,使我猛然回神儿。班车驶进我要到达的城市,在站牌下停住。“大爷,再见!”我摆摆手拎起提包走下车。
电话铃急促地响着,从闸房里传出。警觉的大老黄倏地站起,冲主人汪汪轻吠。爷爷明白老朋友的意思,扔下冰铲,爬上堤岸,疾步走进闸房,抓起话筒:“喂,我是熊老六,啥事?”“熊大爷,值班的人不在?”“我不是人是鬼呀,说吧,我听着哩!”“八点钟给九支增加一个流量,从你们那里通过,请注意开大闸门。”“喂,闸板冻住啦,提不起来!”对方已把电话挂断。爷爷放下话筒,瞅瞅桌上的马蹄表,已经七点一刻,自言自语地骂道:“这些狗娘养的,只晓得下命令!”他揭开笼屉,箅子上剩一个冷馒头,抓起就啃一口。转身瞅一眼朝他摇头摆尾的大老黄,“老伙计,你也饿啦,咱二一添作五吧!”遂掰半个馒头扔去,狗一口叼进嘴里。他嚼完馒头喝了几口水,往火炉里加一铲炭,走出屋子,随手将门关上。爷爷不会意识到这是他最后一次离开住了几十年的窝;但他还是重新打开门,踅圈儿看一遍屋内,然后关好门,搭上门扣,为的是不让强劲的风把门撞开。
天黑得像锅底一般。好在上闸台的路他走得熟惯,闭住眼也不会走错半步。他憋足了劲启闸,连来三次,闸扣纹丝不动。这日晚上天冷的出奇,不然不会冻这么死。脚下闸孔里的流水听起来比刚才小多了,这是个不大妙的信号!八点钟转眼就到,增加的流量下来咋办?一辈子没尝过怯阵是啥滋味的爷爷,此时竟感到有些胆虚。他重新下到工作桥板上开始打冰,一下一下像拳头砸在磨盘上无济于事。他后悔不该放忠义那小子回家——忠义是正式的值班闸工,爷爷不过是个退了休的亦工亦农人员——有两个人在就好多了。转念一想,我熊老六英雄一世,名扬方圆百里,咋能变成稀松草包!怕他个吊!他三把两下脱掉老羊皮袄,扔上堤岸,不顾危险,干脆从桥板下到冰面上甩开膀子砸。爷爷好象感觉到上游已堆起厚厚的冰凌块子,冰铲在他手中舞动的越来越欢实。大老黄在他周围跑来跑去,不断摇着尾巴像是给他助威鼓劲。
我走进汾河水利灌溉局的大门,院子里冷冷清清。人们这时也许都舒服地坐在家中看电视呢!上二楼敲开亮着灯的房间,正是曹子昆总工程师的办公室。我喜出望外,他竟然在。“曹叔叔,您还在忙啊!”曹总一见我惊喜异常:“喔,拉福回来了!好稀罕,快坐。”我放下提包,坐在棕色真皮长沙发上。曹总沏了一杯茶递给我,“喝杯热茶暖暖身子。抽烟吗?”“不会。”“不会就好。”曹叔叔亲热地坐在我的身边说道,“听说你分配到水利厅工作,离这么近,怎么也不回来看看你爷爷。他老人家想你都快想疯了!”我双手握住杯子暖着手,低声说:“我不敢见爷爷。”“为分配的事?”“是的。我考虑了几个月,最后还是决定回来工作。一下车就先来你这儿报到。”我从提包里取出一个厚厚的信封放在茶几上,“瞧,这是我的全部关系,请曹总能收留我。”他显然对我的决定持有异议,默默地吸了一阵烟,才说:“拉福,你是个有志向有作为的青年,叔叔为你感到骄傲。可是我想,在省厅工作,接触面宽,学习实践的机会也多,这对你的专业有好处。希望你再考虑考虑,不要急于报到。你爷爷的工作我负责做。”“当然,作为一般大学生的想法,都愿意留校读研究生,或者进大单位进合资公司什么的,但我想要在事业上搞出点名堂,还是基层优越性多一些。我作出这个决定也不容易,既然回来了,就不想再走了,请叔叔能够理解。”“要这么说,我当然非常欢迎了!咱们局更需要你这样的专业人才。”他思忖片刻,“我们商量一下,把你安排在中心实验站怎么样?那是咱们局的科研基地。”我果断地说:“不,就去牛湾闸吧!”他向我投来诧异的目光,“什么,去你爷爷那里?”“对,这是我爷爷的愿望。他老人家孤苦零丁吃苦受累供我上大学,就是为了得到这个结果。当然,还不完全是一种报恩动机,我还有些自己的想法。”“可是,大学生当闸工在我们这里还没有先例。”“不违悖宪法吧?”曹叔叔笑笑,“你真会开玩笑!”“我是很认真的。”“不过,这种大材小用的事还需要局领导通过。”“走总工程师的后门我看十拿九稳。”“如今年青人的嘴真厉害!”曹总看看手表,站起身说,“呦,快八点了!你等等,我去安排住处。”“不用,我要马上回去看爷爷。”“好几十里路,又黑又冷,何必受这个罪!既然回来了,就不在乎这一夜。我也好长时间没下去了,正想去看看你爷爷,明天上午咱们叫个车一起走。另外,你的工作还没谈完呢!”“现在就谈吧!”“你这孩子性子真急,不容我考虑考虑。”我说:“曹叔叔,你听听我的想法怎么样?”曹总眉开眼笑:“好哇!”我走到大幅的汾河灌区示意图前,指着图上的一个部位说,“你看曹叔叔,”曹总也来到图下举起头看,“我记得就在三甲营村西北,有一大片盐碱滩,大约有两三千亩……”
“你说的是曾经造过平原水库的库址吧?”
“是的。”
曹总感慨地说:“那里当初可是千亩良田啊!五十年代我刚从华东工大分配来山西,到这里一看惊叹不已,齐刷刷一片好庄稼,都是一年收两季的高产稳产田。后来就变成不毛之地,地下水位不断上升,盐碱愈来愈重。”我说:“不知现在治理的怎么样?”曹总坐回沙发,点燃一支烟吸着,“不怎么样。兴师动众治过几次,但都没有取得明显的效果。我想还是没有找到对症下药的药方。这不,现在农民种粮的积极性高了,土地资源越来越紧缺,地方政府和当地群众对治碱的呼声很高,局里正打算抽调专人搞攻关呢!”“曹叔叔,这就是我要谈的想法。治理盐碱是我在水利系攻读的专业,假如你信得过,我愿意承包这个项目,我有信心让这片不毛之地重新长出好庄稼。”曹总若有所悟地:“喔,你这孩子,怪不得要回牛湾闸,那片盐碱滩就在附近。”“对,我就是这个意思,一石两鸟,公私兼顾。”“好,后生可畏!不愧是熊老六的后代。我给你三年时间。”
“不用,两年。信息时代,时间就是金钱啊!另外,我还要补充一点,现在是市场经济,钱虽说不是万能的,但不讲钱也不行。我不能像我爷爷,奉献了一辈子,连个正式工人都没捞上。太可悲了!我的承包条件是,治理成功了,按总产值的1%提成两年,治理不成,试验经费我全部包赔。”
曹总沉思了一会儿,平和地说:“拉福,你提的这是一个新问题,我个人无权决定,需要上局务会研究。不过,我个人非常支持你的想法。看来观念不变不行喽!”“那就谢谢曹叔叔了!你知道这个项目如果搞成功,两年后我要拿这一成果的论文去攻读硕士学位呢!曹叔叔,我把我的全部想法都掏给你了,就看你给我争取的怎么样了。”“你是个很有志向的青年,比你爷爷不知胜过多少倍!放心吧,我会为你力争的。等事情定下来,我还想给你配个助手。”“谁?”这时,走廊里响起清亮悦耳的喊叫:“看电影的走喽,快一点,时间到啦!”
曹叔叔笑着说:“这真是说曹操曹操到。”起身走去开门。
将近晚八点的时候,爷爷脚下的冰层出现裂缝;但他没有察觉,反而更加猛烈地捣,不断掉换着地位捣。爷爷大汗淋漓,已经精疲力竭,但不敢有丝毫懈怠。脑子里空空荡荡,只有一个念头,一定要在新增的流量到来之前将冰打开!粗重的嘿唷夹裹着击冰的铿锵被寂冷的夜空一口一口吞噬。大老黄围着主人踅来踅去显出难耐的焦急。刹那间冰层塌陷,爷爷随着下陷的冰块蓦然掉进深水,一下子不见了!大老黄踩住冰沿儿冲着冰窟窿狂吠不止。很快,爷爷的头又冒了出来,他伸手扒住冰茬欲往上爬,一使劲连冰带人又落入水中。接着,爷爷的身子从闸板下的出水孔里随急流冲出,在跌水槽沉了沉,打了个旋,向下游流去。
他觉着自己的身子仿佛掉进无底深渊,落呀落呀,总不到底。实际上他正像一个偌大的物体沉沉浮浮地顺渠水向下漂移。大老黄沿堤岸跟随黑呼呼的物体边跑边吠。也不知漂了多远,也不知胃里灌进多少渠水,当他的头偶尔露出水面的瞬间,大老黄的吠声唤醒他的知觉。他意识到自己没有死。试图在水中站立,没有成功,麻木的肢体不听使唤。伸向渠中的一枝倒栽柳救了他的命。他昏昏沉沉拽住柳树枝子不动了。然后纵身向渠堤倾斜,挣扎着往上爬。大老黄亲热地舔主人的头和脸,咬住主人的衣领帮着往上拽。他艰难地爬上堤岸,呕出几股水,喘息一阵,将狗搂在怀里取暖。爷爷用冻僵的手抚摸大老黄的脖颈,从打着颤的牙缝隙中挤出结结巴巴的字:“老,黄……你,你真真,是我的好,好……好伙计!”接着,重重地打了一个喷嚏。他想这样呆下去会冻死,便吃力地往起站。水珠子顺着身子往下淌,寒风一吹,衣服渐渐结冰。脸颊有热乎乎的东西像毛毛虫在爬,抬手摸摸,粘不几几的,天黑瞅不见,但他明白那是什么。擦道口子算啥,眼下顾不上它!他猛然想起八点钟增加流量,打起精神提起脚快步向前挪动。沉重的腿力不从心,挪几步又拌倒了,他爬在冰凉的硬地上喘息……
曹总领进一位身材颀长眉目清秀的姑娘。留运动型短发,上穿鲜红的羽绒衣,下着石磨兰牛仔裤,显得十分精神,像一朵开在冰天雪地的腊梅。“先给你们介绍一下。她叫聂水娥,去年从华南水校分配来的。家在四川,老家是山西,要求回原藉工作。”曹总接着介绍我,“这位是清华水利系毕业的熊拉福,刚到,就要调来咱们局。”聂水娥一进门便注意到我这个从沙发上站起的陌生人,听完介绍主动前来握住我的手,热情地说:“拉福同志,非常欢迎!认识你很高兴。”“我也一样。”我倒显得有些腼腆和拘谨,她的开朗与泼辣使我心底流过一束欣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