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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梵高(4)

“你一定要娶她,梵高。而且,你母亲盼着你们什么时候回家看看。孩子,我们家搬到了纽恩南,那是一个可爱的小村镇,你会喜欢的。”之后,父亲回家去了,并安慰着母亲,他们儿子的情形不像他们想象得那样糟。

梵高潜心研习绘画,热情越发高涨起来。提奥信赖他,父母并没有对克里斯汀持反对态度,而且海牙也没人来打扰他,他可以完全自由自在地去画自己的画了。

惟一的困难是油画颜料贵得吓人,而他涂颜料又那么厚。而且,婴儿需要那么多东西,克里斯汀还得不断地服药、买新衣服、吃些专为她补养身体的食物。这个家就像个永远填不满的无底洞。

他被海、沙丘、渔民、渔船、渔网吸引着。为了捕捉大海和天空千变万化的形态,他扛着沉重的画架,每天不辞劳苦地穿过沙滩去写生。深秋天气,别的画家都回到自己画室的火炉旁工作了,而他却依然在风里、雨里、雾里,甚至在狂风暴雨里外出画画。然而他爱这一切,什么也阻挡不住他,除非死神来临。

梵高要克里斯汀为他摆姿势,但克里斯汀却不再温顺了。“这就是你收留我的惟一的目的!你好从我身上省下钱来么?要是我不给你摆姿势你就会把我撵(niǎn)出门啦!”

克里斯汀病好后,已经变成另一种女人了。对痛苦的记忆淡薄了,决心做贤妻良母的愿望动摇了,她早年的想法和习性也慢慢地回来了。

“你能答应把提奥给的150法郎都用来过日子,不用在模特儿和颜料上吗?”

“我做不到,茜恩。那些东西得首先考虑。”对于梵高来说,绘画就是他的生命。

“我也得活呀,梵高。我不吃饭怎么能活下去呢?”

“我不画画也没法活。”

“好吧,钱是你的…你的需要第一……我明白了。他们告诉我,你会离开我。”

“我是不愿意抛弃你的,茜恩。”

“这不是抛弃,梵高。你从没有为我着想过。”

“茜恩,我一直都想帮助你。我爱过你,也曾尽力地照料过你。我求你别再回街头干那种事了,那会把你害死的!”

“如果我上街,那也是生活所迫。”

不久以后,梵高离开了克里斯汀,离开了海牙,回到了纽恩南。

因为父亲杜奥特鲁斯已经从普通传教士升为可以掌管一个社区的主教了,他曾多次写信叫儿子到新家看看,其实他也想了解一下儿子近期的情况,梵高在海牙的一些事他已经有所耳闻。

梵高绝对没有想到,家中正有一场审判等待着他。

“干这行有前途吗?你是否可以用它自食其力呢?”晚饭后,父亲问儿子。他坐在火炉旁抽着烟斗,炉火映红了他的脸。梵高注意到父亲老多了,眼角耷(dā)拉了下来,下巴上的肉更松弛(chí)了。但是他看儿子的眼神依然还是那么严厉,一点都没有变。

在父亲注视的目光下,梵高没有退缩,他觉得正好利用这个时候给家人讲一讲自己的艺术、理想。

“爸爸,请你相信,我一直在不懈(xiè)地努力,一天都不敢倦怠(倦怠(dài):疲乏困倦。)。我的画也在取得进步,上个月科尔叔叔还买了我的几幅风景画呢……

“进步?但我听毛威说,你的画技停留在初学的水平。甚至,你根本不想听从他的指导,你拒绝画石膏,有这事吧?”

梵高这才知道毛威已经把一切都告诉家里人了。稍稍沉思了一会儿,梵高平静地说:“毛威有他画画的标准,我有我画画的标准,我们的目标不同,准则也不同,我们根本不是一路人。”

“怎么不同?”杜奥特鲁斯觉得他越来越听不懂儿子的话了。这个儿子,生下来就跟别的孩子不一样,执拗(niù)、敏感、偏激,别人说好的东西,他偏认为不好;别人都觉得肮脏的东西,他却视为珍宝。

梵高知道爸爸对绘画没有研究,他决定用一种更通俗的方式解释他和毛威的区别。“比方说,他要求我穿上漂亮的礼服参加一些聚会,认识一些名流。而我感觉,也许让我衣着破烂地和那些矿工、农民打成一片更合适一些。再比方说,他认为要想成为一名画家,必须首先老老实实琢磨琢磨:加工使其更精美。那些没有生命的石膏。是的,这种做法能够造就一批画家。但是并不代表这种方法就一定适合每个人。我的灵感来自生活,来自自然,来自一切有生命力的事物……”梵高看了父亲一眼,发现他双眉紧锁,烟斗已经抽完了,还含在嘴里,他不知道是否还要继续说下去。

“接着往下讲。”父亲头也不抬地说道。

“再比方说,毛威要求我尽量按照事物的本来面目描绘他们,而我习惯于用自己的个性激情画他们。”梵高努力说得简短一些。

“完了?”父亲问。

“完了。”儿子回答。

“这就是你的标准?”杜奥特鲁斯站了起来,在屋子里一圈圈地踱步,脸因生气而涨得通红。

“那好,我问你,你的目标是什么?你取得的结果又是什么?你瞧不上毛威的标准,可是人家现在已经是荷兰知名画家了,而又有几个人知道你?你口口声声标榜自己的什么标准,可是毛威的画在古比尔卖出了600法郎,而你的画被一个亲戚买走还沾沾自喜(沾沾自喜(zhān):形容自以为很好而得意的样子。)。我可以告诉你,你的惟一的一个买主也被你赶走了!自己看看吧!……”杜奥特鲁斯走到书桌前,拉开抽屉取出一封信,摔在梵高面前。

“亲爱的哥哥嫂嫂:

鉴于温森特·梵高的不名誉行为,原定的六幅风景画取消,今后我将不对他的任何画发生兴趣。希望通过你口告知他,以便让他醒悟。

科尔·梵高”

梵高低下了头,克里斯汀的事他不想再作多的解释。

“你只是可怜她,同情她,想帮帮她,是吗?”在一旁沉默良久的母亲终于开口了。她理解儿子,她知道儿子的与生俱来的同情心大海一样深。

梵高默默地点点头,眼里含着泪。

“我猜对了吧,这件事你就原谅他吧!”母亲向父亲求情。

“但这些事会葬送你的!”父亲依然不依不饶:“你天天接触的就是这些妓女、农民、劳工……这些下三流的人,什么时候你才有出头之日?”

“他们都是我的模特。他们是我最感兴趣的题材。”梵高淡淡地说,他感到他和父亲之间的鸿沟已经无法跨越了。

“为什么偏偏是他们?你也知道你感兴趣的题材别人是不感兴趣的!”杜奥特鲁斯恨不得把梵高的脑袋敲开看看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因为他们是世界上最值得同情、注意,最值得画家去尽全力表现的人!”

“更因为在他们中间,我找到了一直在寻找的一种质朴的生命力,强烈的对生的渴望!”

一口气说完这些,梵高一摔(shuāi)门出去了。

从此,每天一大早,他就背着画架子出门了,他总是力争在父亲起床前走出房间,因为他害怕听见父亲经过他房间时发出的叹息。

有一天烈日当空,他带着一顶破毡(zhān)帽画一个犁地的农民,远处的榆(yú)树下有一团白色影子在不时飘动,他凭直觉认定那是盯他梢(shāo)的人,而且是个女子。一个奇怪的想法涌入他的头脑,他想那一定是一个胆小而又多事的富贵人家的千金,她把温森特当做了一个疯子,她非常开心地想要看看疯子到底干些什么,然后把这个故事讲给他的姐妹们听,为了使故事延续下去,所以她必须天天去看。温森特嘴角浮起一丝冷笑。他很快就忘记了她,田野和农民才是他专注的对象。

傍晚,农民们拖着沉重的步子回家,温森特还得享受最后一抹夕阳。他收起画夹,掏出烟叶和小烟斗,拿出速写本,他有迅速捕捉某种印象的能力,并在其中获得永不消褪(tuì)的快感。

一声微弱叹息传过来,接着是一件东西扑地而倒的声音。

温森特正好勾勒了最后一笔,回过头去,一个穿着白色长裙的女子扑在地上,柔弱的手臂一长一短向前伸出,她的脸枕在手臂上,看样子已经晕了过去。

那是一张几乎没有血色的脸,眼角已现出细细的鱼尾纹,她看上去三十多岁了。

温森特拿不准要不要去帮她,他对她并没有好感,她是因为偷看他时间太久而晕倒的,况且他不知道他的帮助会不会弄巧成拙。

他收起工具,然后慢慢地往回走,走了十几步远,他又回头看了一眼,薄暮中她仍然一动不动。

也许会出人命的,他想。然后向她走过去。

他单腿跪在地上,用手臂托起她的头,把她紊(wěn)乱(紊乱(wěn):杂乱;纷乱。)的头发理顺,用自己的水罐喂了她一点水。她的眼睛睁开了,那是一双漂亮的深褐色的眼睛,惊恐之中透露着温柔,还有一种神秘的梦幻般的色彩。她在他的臂弯中微微颤抖。

“我能帮你什么忙吗,小姐?”

女子的脸颊上飘起两朵红晕。他在一瞬间从这张脸上看到了茜恩的影子。

“我得回去了,谢谢你,温森特。”她轻轻地说,她的脸离他很近,嘴里的热气呵到他脸上,温热而使人激动。他对她知道自己的名字并不感到惊奇,村里人谁都知道有一个招摇过市招摇过市:故意在公共场合张大声势,引人注意。的疯子,他的名字叫温森特·梵高。但温森特并没有在那张脸上和语气中感到一丝一毫的敌意。

“你叫什么名字?”

“玛高。”女人站了起来,在温森特的手臂将要松开的一瞬(shùn)间,她突然扑过去搂住温森特的脖子,把嘴唇贴上他的脸,呜呜地哭了起来。

“我爱你,温森特。”她含混不清地说。

温森特被这种突如其来的遭遇弄昏了头,同时本能的欲望骤然爆发。

夜幕把俩人完全笼罩,田野旁边的草地上,蟋蟀的叫声充满柔情。

玛高就住在温森特家的对面。她是一个牧师的女儿,她的父亲早已去世,留下母亲和五个姐妹。他们的家庭有一笔巨大的遗产,所以成为纽南比较富裕的家庭之一。

同时这又是一个奇怪的家庭,除了必要的、生活上的社交,她们全家都深居简出,让人猜疑,一层神秘的色彩装饰着这个家庭,形成纽南一道奇异的风景。村里人对这所屋里晃动的一个模式的老少女人们曾有过一段相当长时间的议论,但久而久之,就习惯了,而且达到视而不见视而不见:尽管睁着眼睛看,却什么也没有看见。的地步。

温森特从玛高的身上了解了一切,成为纽南第一个解开这个谜的人。

因为信奉正教的原因,性格怪异的母亲控制着这个家庭的一切,包括饮食起居和社交,甚至各种在女儿们心中必然形成的情绪。所以她坚决反对女儿们与任何男性交往,固而造成了五个面容憔悴的老姑娘聚居一窝。

玛高是五姊妹中最不安分的一个,排行第二,年已40岁。她曾是一个漂亮的女孩子,少女时期爱上本村一个少年,但被母亲和姐妹们群起攻之,赶跑了那个胆大妄为(胆大妄为:毫无顾忌地胡作非为。)的侵略者。从此,玛高陷入深深的痛苦之中。

“世界上最残酷的事莫过于一个女人不能爱人和被人爱着,白天黑夜,我无时无刻不在渴望着爱情来到我身边。”她对温森特说,“可是纽恩南没有我所爱的和敢于爱我的人,我幻想过我的爱人像我一样受着孤独和痛苦的煎熬(áo),有一张因焦渴而枯衰憔悴(憔悴:形容人瘦弱,面色不好看。)的脸,而这个时候,我看到了你,你的脸上有一种对爱的渴求。当村子里的人对你望而生畏、恶意中伤的时候,就像刀子同时扎在我的心坎上。你是一个孤独的人,也是一个坚定的人,我想我要找的人就是你。”

“我也爱你,玛高。”温森特在思索了几分钟以后,缓慢但却是坚定地说出这几个字。

温森特把自己的三次恋爱和结局都毫无保留地告诉了玛高,他从来没有过像现在这样强烈地向人倾诉痛苦与欢乐的欲望,因为几乎没有人可以耐心地当他的听众。在此以前,除了弟弟提奥,他的心事只能在自己心里发酵(jiào),质变为另一种痛苦。玛高真切地说:“我要分担你的忧愁,亲爱的,任你走到哪里,我都在你身边。”

接下来他们约定各自向家里透露他们的爱情,请求允许他们结为夫妻。

父亲对温森特发布的又一次“新闻”甚为愤怒,有这么个儿子,你就永远别想在有生之年获得一种体面的宁静。但他又无法采取更强硬的措施来规范儿子的行为,所以他的意见又落入俗套:

“你没有钱,单靠弟弟的供养来娶老婆,不感到羞愧吗?”

“只要我忠于我的事业,不断进步,挣钱的日子指日可待。”

“那么你应该等到你能挣钱的那一天!”

“不!我下了决心,您无法阻挡!”

玛高的家里则掀起了轩然大波,母亲根本用不着亲自出马,她以一种必胜的自信毫无表情地欣赏着四个女儿行使家法。玛高的四个姐妹搜罗了她们毕生的智慧把温森特刻画成一头作恶多端的狼,而玛高小绵羊正自己走入那只血盆大口中。

玛高的眼睛哭肿了,傍晚他们在田野见面的时候,玛高的信心完全丧失了,一个40岁的女人不可能像年轻人一样具有持久的战斗力,她感到了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温森特面对伤心欲绝的玛高,毅然决定独闯虎穴。

老母亲披挂上阵,精兵良将,阵容齐整。温森特后来能够在五只母老虎的围攻下得以全身而退,实在是万幸。

温森特上场时倒是从容不迫,但是他一句话往往换回来她们每人两句的轮番轰炸,甚至更多。他在三小时里只讲了三层意思:一是他爱玛高,玛高也爱他,他们得结婚;二是玛高在家里精神受到严重摧残,继续下去,可能会患上精神分裂症或者脑膜炎;三是要么马上结婚,要么不结婚。她们说她太老了,太老的女人怎么能干那种没有廉耻的事?况且谁知道这是不是一个骗局?最后老母亲把那种咒骂和愤怒归纳成一个中心思想,得等两年以后再说,以此验证温森特爱情的坚定程度。实际上用两年的时间不断摸索驱散这对野鸳(yuān)鸯yānɡ)的计谋是绰绰有余绰绰有余:形容很宽裕,用不完。的。

此后玛高的形象变得日益衰竭(jié),温森特觉得她简直就像福楼拜小说中吞毒前的包法利夫人。她哭着对温森特絮叨:“我希望自己马上死掉!”

有一天早晨她偷偷跑出来,在野外找到正在写生的温森特:当时旭日东升,祥光四射,谁也料不到在这个美好的时候会出现不幸:玛高在家里喝了一小瓶番木鳖(biē)碱,见到温森特以后,已经支持不住了。

玛高倒在温森特怀里的时候,用一种胜利者的口气微笑着说:“我终于也给人爱上了。”

温森特把玛高送到医院里,并陪在她身边一整天。幸好她在吞服番木鳖碱的时候,为了止痛,又吞食了一些鸦片酊(dīnɡ),而这正是一种解毒剂。

医生说,性命可能保住,但恢复健康要根据环境和心情来确定。

她的家人把温森特看成罪魁祸首和杀人犯,否则她会平静幸福地过完下半辈子。

温森特在这件事的打击中仍然能够坚持背上画箱去野外作画。虽然他的脸上布满悲戚和忧伤。

不过,纽恩南的人对梵高还是很友好,在他们眼里,这个和他们一样早出晚归的年轻人是勤劳的,看到梵高正午顶着日头在田间作画,他们常常让自己的孩子给这个“可爱的年轻人”送去一些刚刚烘烤出来的土豆。而作为报答,梵高也义务为这些淳朴的农民和织工们画一些肖像素描。看到自己的画被他们当作圣物似地挂起来,梵高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于是,他干脆常常邀请这些农民和织工们当他的模特。他们也非常愿意,一来他们确实很喜欢这个热情的小伙子,二来又可以挣些零用钱,何乐而不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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