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凌风站在新居茅屋高阶沿上，往北了望，一眼便望见婵婆。婵婆伫立于风水宝墩，面对樱花老树蔸。这是早春，樱花正冒着新芽。
不死的婵婆。不死的樱花。
如果说在灵泉寨，还有什么能够进入婵婆的内心，和她作年代久远的对话，便只有这樱花老树蔸了。
樱花树蔸之老，老得扭筋怪骨，就像肢体残缺的梅树老蔸。却有六根新壮的枝条，从老树蔸上生发。叶子，依然嫩绿闪亮；花朵，依然酥红粉白。
凌风凝望婵婆，不知她正想什么，不过凌风知道，婵婆特别喜欢去到樱花老树蔸的居所。
蛇以洞为居所，鹰以崖为居所。这树樱花以灵泉寨风水宝墩为居所，是当初灵泉寨主永瑞爷与它合谋的结果。
风水宝墩平地隆起，地势相当尊显。当初永瑞爷归隐灵泉，便在宝墩上另立新居。并从山林中斫树裁木，立为栅栏，将整个宝墩围了，独自成为一处庄园寨子。大约称“灵泉”这地方为“寨”，就从那个时代开始。
既寄意灵泉，便刻意作为。永瑞爷将异国带回的樱花，栽在风水宝墩上，与山岭翠微处的老祖坟遥遥相对。除了樱花来自异域，其他如红梅、腊梅、文竹、斑竹、紫荆、玉兰、芍药等等，皆为国粹。尤具创意者，是将山野花草利用得淋漓尽致并恰到好处：去山涧岸畔撬来兰草，或植新辟幽径，或栽竹丛边缘；野生七里香，葳蕤刺梨花，粉红雪白，交相辉映；更有以果代花的野生藤丛，如枸杞、马旋子、薅秧果之类，串串点点，晶莹剔透，恍如红玉玛瑙。梅有梅坞，竹有竹坪，又引水为渠，掘地为塘，植荷养莲。曲径通幽——上与大山相连，下与河坝衔接，基本格局一成，喜不自禁言道：这才是别有洞天的东方伊甸园。
此刻，凌风与风水宝墩距离虽远，仍能看见樱花蔸条的影子。
独有婵婆，她仿佛能够聆听樱花的声音。
婵婆早已成了聋子，聋得几乎没一点听力。是她的心在听，是她时而明亮时而矇胧的眼睛在听。
婵婆本名“翠婵”。翠婵二字，让人想起古代一类年轻女子。但翠婵早已不年轻，相反极其老迈。几代人都喊婵婆，翠婵本名不复存在。
婵婆，多大年纪了？
她听不见，却能于眼睛明亮时，悟出问话的意思。
我110了！
可她前天又说118。具体多少，没谁清楚。村寨中人，有说她120岁的，有说她130岁的。整个灵泉寨，包括周边方圆百十里地，根本没有和她相近年龄的，便无人确知其年岁。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她至少在110岁以上。县老龄委把她作为全县百岁寿星之首，每月给予补贴，由支部书记志勇从乡上领了，帮她买回生活所需的东西。她极少说话，脸上也几乎没有表情。志勇早已习惯，只按上面要求，多予关照，若是有病，就弄去医院。可她根本没生过病。这也正是她不愿去敬老院，而乡里也并不十分坚持的原因。
多少年来，凌风越是在现代繁华的都市，越是要想起灵泉寨这古老的一树、一人。犹如想起故乡的某种鲜明标志。由此生出许多牵挂。
牵挂多与怀念、向往一类情绪相连。如同燃香，牵挂仅是香头一粒红火，更其幽深绵长的怀念和向往，则是丝丝缕缕的青烟，愈牵愈长，飘绕无尽。他是被袅袅青烟牵引回来的。青烟飘处，众多往事浮动。而特别刺痛身心的，是素娥——可怜的素娥，冤死的女子。多少年来，凌风的愧疚与日俱增。
素娥一对齐肩短辫，又粗又黑。无人处，凌风伸手去握，爱不释手。
你的头发又粗又黑。
头发多的人，命苦。
谁说的？
别人都这样说。
莫非真应了这句话么？她死得好惨，自己悄悄跳进了灵泉湖。
灵泉湖是上苍之神树上的一片叶子，狭长狭长，不知远古何时，从天上飘落下来，摆放在灵泉寨的群山与河坝之间。清清静静地摆放于此，经历了多少万个春夏秋冬，无人能知。湖那边是山崖，湖这边是河坝。河坝绿草如茵，沿湖岸铺展开去。而山是一列错落断崖，长藤、野草、古树，集结纠缠，影映湖中。故而狭长湖水，一半深绿如黛，一半莹润似玉。朝辉夕照映于其中，也是浓淡两种不同的颜色。
或许是风水宝墩地气充盈的缘故，屡经摧残的樱花，只要桩蔸在，总要伺机抽吐新枝。眼下的六根枝条，不知是老树桩蔸第多少代子孙了。婵婆几乎每天都来光顾。
在婵婆朦胧隐约的记忆中，是和樱花一起来到这里的。主人一手携她，一手携树苗，万里迢迢回归灵泉。樱花，是主人从东洋带回。至于她，到底主人从何处拾得，实在无法记起。她的记忆，是从主人携了她小手那一刻开始。渐渐长大，主人也未明确告诉过她。
风水宝墩真是奇异呵！状如巨形游龙，从群山中蜿蜒游离出来，将大半个身子暂搁坝中憩息，不知何年何月，又会突然苏醒，所以在灵泉这地方，山岭与河坝从来不可切分。它一半山岭，一半河坝，或说坝中有山，山中有坝。河坝与山岭犬牙般咬合在一起了。
应该说，风水宝墩与群山连接处，至少已经“醒”过一回，否则那天坑、地缝是怎样来的？狭长的灵泉湖，就是长长的地缝之一段宽处。由宽渐窄，越是延伸入了山中，越往上翘，便成了一道极深的裂缝，不再有水。缝隙尽头是天坑，坑口之大，约有数亩。一围陡壁，凿劈至深处。壁上古藤灌木层叠遮蔽，看不见坑底。据说，只有湖崖上一孔洞穴可通坑壁。这洞，叫灵泉洞。倒不是因灵泉而带了一个“灵”字，是时有淡淡烟云从洞中飘出，冬季尤甚。这不是山神显灵是什么？故名。天坑往东，山岭更深处，便是圣灵寺了。寺不大，小巧玲珑。据说当初一游僧路过此地，面对天坑地缝，口中念念有词，后又取跏趺坐势，闭目打坐至晚。灵泉人不禁惴惴，当时的宗姓长辈们，斗胆前往求问，老僧才言，此处地脉不稳。既然打坐念咒能有法力，何不求其在此结庐修行呢？所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何况灵泉这地方还有众多生灵呢！于是僧人留下，才有了这不大的寺庙。僧人自号法缘，后从外地收了一个徒弟。
老人们都说，幸有法缘，灵泉才一直未曾动弹。法缘之后，寺里主持换了多少代，又何时由僧替换为尼的，皆无人知，只知道现在圣灵寺中尼姑，乃宗姓之后。
婵婆逆宝墩走向往山根行进。今日晴好，红日东升。白发银丝，灿然如雪。这会儿空气愈加清明，眼睛反倒矇胧起来。不远处即是采沙场，掘土机的声音，抽水机的声音，冲洗沙石的声音，混杂在一起，她却一点也听不见。刚才眼睛明亮时，尚能看见采沙场上繁忙的景象，现在又是昏蒙一片。但她心中另有一双眼睛，一双能听、能看、能感觉的奇特眼睛。正是凭借这一奇特心眼，她在宝墩中段站下了。这是老主人修建别宅的地方。残垣断壁，早已荡然无存，只有零碎瓦砾留在草丛。当年，老主人之所以在老式院落之外又造新屋，全在于灵泉泉眼的发现。老主人是在什么时候发现泉眼的，她并不知道，只记得别宅落成，主人在正厅堂上设坛烧香，虔诚跪拜。一番祭礼之后，将坛下一块红布揭开，上来两位壮汉，抬起一方青石，露出小小井口，顿时就有汩汩水声传出。她这才明白，主人为什么要在这里再造新屋。原来主人是为了保护灵泉泉眼，护卫它的干净，护卫它的圣洁——当然也是为了得源头活水之兆。世世代代，灵泉湖为何如此清澈丰茂啊？原来是有活水源头，不间断地从大山深处流来。尽管主人曾经漂洋过海，见多识广，仍对上天之恩赐深信不疑。
但是，这大山深处析出的泉水，并非只往灵泉湖注入，邻近徐家庄与群山交界处，也有一股泉水是从这里流过去的，只是尚未形成大的气候。虽是涓涓细流，用于人也勉强够了。奇就奇在主人新居造成后，徐家庄的涓涓细流愈益瘦小，后来竟时断时续了。关键是这流自风水宝墩的灵泉圣水，还另有一大功能：康益人体。一般头痛感冒，肠胃不适，洗浴加饮用，两三天即可见效。若是疮痈伤口，多次洗泡即能愈合。无病无痛者常饮，自然身心康泰。徐家庄人视之为神水。忽然水流衰减，乃至于无，其心急之状，可想而知。便怀疑灵泉寨人做了手脚。并很快得知，灵泉寨主已经掘现泉眼，一番浆砌维护，再建居室于其上。徐家庄泉流断绝，一定与此有关。灵泉寨主真是太不仁义了，灵泉有水流往徐家庄，也是老天的一点恩赐，怎么就给武断堵没了呢？难道不是违背天意之举吗？怎奈徐家庄人位卑势弱，根本不能与灵泉寨的宗家抗衡，只有兀自愤懑而已。徐家庄庄主徐留福，也算个足智多谋的人物。当族人冀望他拿出个主意来时，他却不言不语，紧锁了双眉。
第二年春季，永瑞寨中新添了一个女佣。婵婆其时十二岁，以她年幼的目光，也能感知这女人的漂亮与魅力。女人二十来岁，自言新婚不久，丈夫去世，公婆与人联手要卖了她，故而深夜逃出，经人介绍，来寨主家中为佣。她姓申，都叫她申嫂。从申嫂慢慢的摆谈中，才知她是有意奔宗家来的。原因很简单：以灵泉寨宗家的声望，公婆即使日后知道，也不敢前来索要。
申嫂穿着朴素，却相当整洁，从头到脚可谓纹丝不乱。单说头上，青丝黑亮，整齐梳拢，用一根银簪绾于脑后，再用黑丝网儿罩了。当她从屋里走出来，浴在晨光之中，头上光光亮亮，根本见不到一根发丝游离在外。蓝布衣裳稍嫌长大，但与阴丹布宽管裤腿相配，却又相当得体。尤其一张蜡染围帕，顶扣在颔下一颗布纽扣上，腰际两根带子从背后拴了，窈窕身姿便凸显出来。宽管裤筒几乎盖了一双小足。足虽裹过，不算太小一类，从她稳健的行步可以看出。丹凤眼，小鼻头，细腻肌肤。目光看人，多在水平线以下，腼腆中敛藏几分矜持。
申嫂开初在厨房，择菜、洗碗、扫地，因处事得体，整作洁净，便又支派她去为寨主浆洗衣物。
寨主的白衣白裤，尤须精心洗涤。之前的佣人，常有不小心留下隐约痕迹者。幸亏永瑞特具宽容之心，至多皱皱眉头，或叮咛一句“下次小心”。换了申嫂，明显不同，再也不见洗过的衣物上有什么遗留。尤其折叠整齐，仿如尺量，穿在身上，折痕端正、明晰，穿者、看者，都觉舒心。
永瑞不能不注意这位新来的女佣了。一当细细打量，才无比惊讶起来，眼前的这位少妇，真是典型的东方小美人。其“东方”特色，除了眉目情态，还有一身恰到好处的打扮，好像任何时候，无论什么装束，在她都很适度。固然少不了“三从四德”的传统味，但“三从四德”的东西，若不太过，又何尝不令中国男人心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