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林智诚气鼓鼓走了。小马路两边长着粗大的杨树,丝丝缕缕的杨树吊子,不时从树梢往下掉着,空气中有股谷糠味道。在这阳光明媚的仲春天气里,王树生竟然打了个冷战。林智诚的话就像石头,句句砸得他心痛。
刘兰芝一手拎着一捆菠菜,一手攥着一把小葱,刚从合作社出来,跟林智诚走个对脸。晚上要烙春饼,她招呼小诚过来一块吃。大妈还和从前一样,把他当儿子看,林智诚气消了不少,像是无意间问起树生哥对象的事。"唉,连着介绍几个,他都不心甜。这不,我正为这事心窄犯愁呢。"刘兰芝把菠菜搁地上,叹了口气。看来大妈不知道王树生跟姐搞对象,林智诚灵机一动,忙出主意:"我小洁姐在医院,那么多年轻漂亮的护士,让她踅摸踅摸呀。大妈你没听说么,有剩男没剩女,这事可要抓紧啊!"
林智诚小算盘打得很精:如果有人给王树生介绍对象,他还有时间精力来纠缠姐姐吗?往家里走着,他还在为自己围魏救赵的计谋而自得。刘兰芝边走边思谋着小诚的话,打医院里给儿子找对象,她不是没想过。护士好哇,家里人有个头疼脑热的,打针吃药照顾着还方便。可护士都眉眼高,想嫁干部或是大夫啥的,一听说工人,有的连面都不肯见。小诚的话,倒触动了她一桩心事,想起跟儿子结娃娃亲的林智燕来。嘿,燕儿跟树生同岁,也在医院干护士,她跟树生打小一块玩,一块上学,没准俩人投缘呢。
林智诚很快发现自己的失算。这天,妈问他:"你王大妈上午过来坐了半天,想把树生介绍给你姐,你怎么看这事?"林智诚一听急了,连说不行,绝对不行,他俩根本不般配。听儿子这么一说,刘丽珠沉默不语,半晌才道:"说句封建的话,树生跟你姐也算是娃娃亲,我跟你王大妈那时候可真是想结这门亲的。树生人不错,可千遭好万遭好,毕竟他只是个工人。可这层意思又不能直说,这么多年,咱们两家比一家人都亲,你大妈对这事又很上心……"
林智诚问我爸啥态度。"你爸,他一口一个树生人不错,等于默许了。"刘丽珠说,"等你姐晚上下班回来,我问问她的意见。新社会了,没有包办婚姻的,这事儿成不成取决于她。"
林智诚暗自叫苦。妈呀,你是不知道你闺女,一说起王树生来眼睛就放光。问她态度,她肯定没二话,毫不犹豫就点头。不行,解铃还得系铃人,必须在姐没表态之前,找王大妈谈谈。
下午居委会没啥事,刘兰芝打个铆回家,把生虫的大米倒在簸箕里,坐在葡萄架下专注地挑着里面的小肉虫子。看小诚上门,她忙搁下簸箕,手撑着腿要站起来。林智诚赶紧拦住,拉过来一条板凳坐到对面。刘兰芝手点着簸箕:"总舍不得吃这米,寻思留老闺女回来时蒸干饭。没成想,留来留去倒便宜了这些虫子--碗橱里有馒头,吃了自个去拿。"林智诚心里一热,忙说大妈我不饿。以前他没少来这院里吃喝,刘兰芝觉得俩孩子可怜,家里一改善伙食,宁可自己少吃口也要留给他们姐弟。心里装着事,林智诚又不好直说,东一句西一句闲扯,问米都这样了还能吃吗。刘兰芝说:"这大米可金贵了,一点不能浪费。虫子挑出来照样吃,总比秫米咽着顺溜,吃得香不是?"
林智诚帮着捡米里虫子。在这凉爽的院子里,他爱听大妈唠嗑。上到国家大事,下到柴米油盐,她说啥都像是一个腔调,没有轻重缓急,好像什么大事在她这都不是很重要。可每句话都叫人听着那么熨帖,那么平实。
"有心事吧,说出来我听听。"刘兰芝放下簸箕,一脸慈祥看着小诚。在这平和的氛围里,林智诚本已忘掉来王家目的,听大妈这么一问,倒吓他一跳。他暗自给自己打气:得,为了姐姐一辈子幸福,你就当一回小人吧。使劲咽了口唾液,他说:"大妈,有个事我也是才知道,树生哥跟我姐搞对象呢……"
"好哇!"刘兰芝拍了一下大腿,冲林智诚道,"这孩子,也不跟爸妈通个气。上午我还跟你妈念诵这事呢,怕你姐看不上我家树生,没想到两人自己搞上了。好,忒好!"
"好是好,不过……"林智诚吞吞吐吐,"医院要保送我姐上大学,正这节骨眼上,她搞对象不大合适。"
"有啥不合适的?她上她的大学,抻几年再要孩子就是了,现在成家的工农兵学员又不是没有。"
林智诚像被烫了一样,啧嘴吸气:"可树生哥他炼钢,当炉前工。工作脏点累点没啥,万一出点事怎么办?"
"还能有啥事?"葡萄叶子斑驳的影子里,林智诚眼神有些游移:"大妈,你没听明白我意思,我是说万一。守着上千度的炼钢炉,这万一要摊上点事儿,我姐怎么办?姐打小吃了不少苦,我们全家人都希望她幸福,过几天安生日子。我可不愿意她成天提心吊胆过日子……"
年轻人几句没轻没重的话,一下子点醒了刘兰芝,她眼圈开始泛红。林智诚害了怕,忙说:"我也是为他们好。大妈,你只当我瞎说,胡说八道,满嘴喷粪,树生哥不会有事的。"见大妈没理他,林智诚悄悄从板凳上抬起屁股,走之前又叮嘱一句:"千万别说我来过这儿!"
刘兰芝木然地点点头。簸箕里的米撒了,盛虫子的缸子倒了,她呆愣愣坐着,老半天才挪脚进屋。儿子干炉前工是有危险,可在当时,能从农村返城已经念阿弥陀佛了,更何况这么快就到大厂子上了班。老头子跟她念叨:"比起街道大集体上班的返城知青,你就烧高香吧。危险,啥工作没危险?我当年下井挖煤,两块石头夹块肉,不比这危险?结果咋样,我不是照样没缺胳膊没短腿,精精神神的退休嘛。更何况这么大厂子,制度那么全,哪儿能说出事就出事呢。"
刘兰芝精神恍惚坐到炕上,心想我咋这么命苦。前半辈子为老头子揪心,他一下井她就去拜窑神。后来窑神庙砸了,她就在心里念佛。每回出家门,都像要跟他诀别一样,脸上笑着打点吃喝,心里却永远是惴惴不安。没想到,黄土埋半截,可要松口气了,现在又轮到儿子。儿子一上班,她就在心里安慰自己,有家传的平安扣保佑着,树生没事。可方才小诚一番话,却击碎了她的这份自信。
天黑了,在没有掌灯的屋子里,她思前想后。燕儿是百里挑一的好姑娘,难不成要她像自己一样,为丈夫担惊受怕一辈子?最后,刘兰芝认命了,她要劝说儿子,再怎么着也不能连累人家。她不知道小诚是代表他自己,还是代表父母意见,不过两家这么多年交情,不能因为儿女的事闹不愉快。吃罢晚饭,王天喜去胡同口路灯下打牌。刘兰芝让儿子叫来燕儿,当着两人的面,把自己想法一股脑倒了出来。
"大妈!"林智燕叫了一声大妈,眼里泛起泪花,"在咱们工人新村,你知道是谁晚上偷偷护送我们姐弟走黑胡同,是谁无冬历夏,风霜雨雪接送我俩一走就是三年吗?"
刘兰芝摇摇头。"是你儿子树生!三年啊,在我爸妈下放去农村那段时间,他一直这么做,连你这当妈的都没有告诉。你说,这么心地善良的人,天底下我林智燕上哪儿去找?我也不怕大妈你笑话,我喜欢树生的善良,喜欢他的正直品质。既然跟他搞对象,我就接受他的一切,包括他的工种。大妈你说,他都不怕危险,我还怕啥?至于保送上大学,我想好了,不去了。上大学今年不去,以后还有机会,可树生只有一个,错过了就永远不会再有!"林智燕一口气说完,脸上现出红晕。王树生瞅着她,眼睛发亮。刘兰芝一把拉过林智燕的手,连叫了几声好闺女:"别嗔怪大妈嘴碎,我也是有点犯难。以前介绍对象呀,他瞧不上人家,其实人家也挑他,嫌炼钢又脏又累又危险,谁不愿意嫁给干部啊。这话,我都没敢跟他学。燕儿啊,你看中树生,不嫌弃他,是他的造化和福分。今儿个大妈也跟你表个态,你来了就是我亲闺女,比疼那姐俩还疼你!"
两人很快进入谈婚论嫁阶段。王树生上班不够年限,厂子分房没他份,全家商议在院子里加盖间小平房。吃过晚饭,王玉洁把弟弟叫到当院,塞给他一沓钱:"姐姐情况你也知道,大刚他爸没了,我要周济婆婆公公,每月往老家寄钱,不是很宽裕,你盖房子我出二百。"
树生执意不要。姐攥着他的手:"你是我亲弟弟吧?"树生点点头。
"是就好,弟弟要结婚,当姐的出点力,帮弟弟盖房子是不是应该?"他只好接过来:"姐,算我借你的,回头还你。"黑暗里姐冲他笑笑,这一笑不知为什么让王树生有些心酸。王天喜跑东跑西,托人弄脸,备齐了红砖、白灰、木料。王树生从厂锅炉房拉回几车焦子。刘兰芝招呼弟弟刘爱国过来着把手,隔壁住的、王天喜的徒弟大锁也来帮忙。大家挖掉葡萄秧,推倒院墙,刨开黄土,就这么开工了。林智诚复员分到了钢厂工会,这两天正闹情绪呢,林智燕看人手少叫他过去出把力,他一百个不情愿。直到父亲冲他瞪眼,才嘟嘟囔囔往外走。
早晨露水未干,阴凉尚存,几个年轻人打起夯来。刘爱国嗓子尖,能编词儿,他负责引夯喊号子--"高抬起呀。"他喊道。"来哟吼。"几个人合力喊着拉动绳子,石夯被高高抛起,"咕咚"砸到地上。
我们开始夯啊;来--哟。咕咚。打夯夯得紧哪;来--哟。咕咚。盖房全靠它呀;来--哟。咕咚。夯夯往前走啊;来--哟。咕咚。
大家加把劲啊;来--哟。咕咚。使劲要使齐呀;来--哟。咕咚。用力夯到边啊;来--哟。咕咚。干完吃包子啊;来--哟。咕咚。包子没有褶啊;来--哟。咕咚。原来全是肉啊;来--哟。咕咚。一咬一口油啊;来--哟。咕咚。
……号子声招惹来一街人过来瞧热闹,几个人喊得越发起劲。他们中,林智诚年纪最小,眉目英俊,让人想起《红色娘子军》中的洪常青。十年以后,胡子拉碴,摇着轮椅,在街头兜售盗版磁带的林智诚,早忘了地震前打夯这一幕。可王树生的外甥大刚,却清楚地记得,当年林智诚是多么潇洒,让胡同里上中学的女孩子看得眼睛发亮。
一天下来,林智诚手上磨出了血泡,回到家四仰八叉躺在床上喊着:"妈呀,救救我吧,我要死啦。这个王树生,把人当牲口使唤,比周扒皮还周扒皮。不行,冲这个也不同意他当我姐夫!"
刘丽珠心疼地挑着血泡。林智燕脸上挂不住了,找到王树生一通数落。王树生道:"怎么人家都能干活,就你弟弟是个宝儿,怕累着,真难为他这三年兵怎么当的!"
林智燕说:"他是吹拉弹唱的文艺兵,又不是耍铁锹抡洋镐的基建工程兵。你怎么这么不开窍?我让小诚来帮忙,是想缓和一下你俩矛盾。你可倒好,真把他当小工使唤,他在我妈跟前能说你好吗?"
王树生忙赔笑:"我明白了,不指派他干活就是了,把他当佛供着总成了吧,谁让他是我小舅子呢。"
"去,讨厌。"林智燕往他脸上吹了一口气,一甩辫子扭身走了。打地基,抄平,砌墙,上檩。虽然房子间量小省掉了木梁,可上梁的仪式还要有,王天喜踩着梯子,把红绸拴在檩上,下面坠着几枚铜钱。王树生扶着梯子,觉出父亲腿在微微颤抖。
"爸不迷信,可啥事都要讨个吉利。我活大半辈子了,没啥奢望,就盼着你们小两口平安和顺。"
"爸,我知道。"树生声音有些喑哑。王天喜从梯子上下来,林智燕倒了一搪瓷缸茶水递过去。
刘爱国退后几步,端详着初具雏形的房子。他这个当舅的,只比树生大几岁,是个圆团脸的黑胖子,一笑露出两个虎牙。他在钢厂食堂干大厨,装了一肚子没用的学问。这会儿,他点评道:"咱这房子瞅着就结实,保管五十年不坏,一百年不倒。树生两口子在里头呢生儿子,儿子生孙子,孙子生搭拉孙,子子孙孙住下去……"
一旁王树生咧嘴乐了,林智燕红了脸。刘兰芝过来戳了弟弟脑门一指头:"成天花马掉嘴的,正经你也生个儿子,别让大伙跟着着急。"爱国道:"有啥法,我们那口子盐碱地,光打种就是不长庄稼。"几个人都乐了起来。刘兰芝瞪他一眼,把一副对联递给儿子和林智燕,说图个吉利你们自己贴吧。对联是林兆瑞写的,上联是"忠厚一生嫌善少",下联是"平安两字值钱多"。贴着红彤彤的对联,王树生憧憬着自己的新家。他没啥奢求,只盼望着劳累一天下班回来,和媳妇在房间里独享两人世界。再就是,以后有了孩子,最好是一儿一女,一家人没病没灾,和和美美……燕儿大概跟他想到一块去了,不然为啥脸上现出红晕来。下了梯子,看着对联,心有灵犀一般,两人的手自然而然牵到了一起。旁边的林智诚咳嗽一声,两人赶紧分开。小诚两手夸张地缠着绷带,一脸愠色。男人们又开始忙活,刘兰芝拉林智燕到屋里坐。外头下来暑气了,屋里倒阴凉阴凉的,土炕占了一半地方。正对屋门墙上,贴着毛主席去安源的宣传画,旁边是王天喜爷俩先进生产者奖状。靠北墙一对旧柜子,摆着座钟、毛主席白瓷胸像、镶满大大小小黑白照片的两个镜框。最有意思的是王树生两岁时的照片,含着手指,露着小鸡鸡,天真无邪地直视着镜头。林智燕每次看了都想笑。屋里摆设,这么多年没大变化,而屋主人却在慢慢变老。也难怪,树生都已长大成人了嘛,林智燕想。
大妈拉她坐炕上。窗台上,一盆旱莲开得正旺,两盆倒挂金钟热热闹闹地缀满了紫红的铃铛。林智燕鼻子凑到橘红色旱莲花上:"大妈,有股特殊的药香呢。"刘兰芝脸上皱纹笑开了花:"嗯哪,我打小就喜欢,比荷花好。荷花也好看,就是离人远,跟人不亲。"
摸着蓝底白碎花的炕单,林智燕连夸好看。刘兰芝道:"是呢,这是树生当先进厂子奖的。你要是喜欢,我这就撤下来给你,今儿早上才铺上的。"林智燕说不用不用,家里有。心里想,多好的大妈啊,真是要月亮不给星星。刘兰芝关上门,又踮脚向窗外张望下,从裤腰里摸出一个白棉线钱包,打里头掏出一个红布裹着的东西来:"燕儿啊,往后你就是老王家媳妇了,也没啥送你,这金溜子算是老王家聘礼。"林智燕推让着。
"哎,这也是我跟你大爷一份心意。现在破四旧不兴戴这东西,你在家时偷着戴……"刘兰芝布满青筋的手,攥着林智燕腕子,"你指头细,以后缠上点红线线,就合适了,也不容易丢。"
林智燕点点头,乖乖地看大妈把那枚戒指戴到她左手无名指上。手指竖在面前,她眨着眼睛问大妈搭配吗。"搭配,我们老王家媳妇就是好看!"刘兰芝喜滋滋的,"你看你,这么瘦,瞅着就让人心疼。等过了门,我整天给你做好吃的,养得白白胖胖的。"
外面阵阵蝉声飘进来,刘兰芝拉着林智燕的手,唠着家常:"从前呐,只有老头子一人上班,家里负担重。树生他打小就懂事,灾荒年那会儿,把口粮留给姐姐妹妹,自个儿去野地挖菜,逮到蚂蚱、老扁啥的,点把火烧着吃。你看他,那会儿精瘦精瘦的,没饿死,身子骨反倒结实了……"
林智燕抿嘴乐了,想起小时候跟树生一块淘气的事来。饥荒年代,孩子们的生活并不乏味。
刘兰芝用红布包好戒指,搁进白棉线钱包,搁到林智燕手掌心:"我们眼瞅着往六十上奔的人了,再疼儿子,也不能总陪他,将来你要跟树生过一辈子。燕儿啊,过日子少不了磕磕绊绊的,树生他人又死倔,有个对不对的,看大妈份上,别跟他计较……"
想起从前婆婆跟前当媳妇的难处,拉扯大几个孩子的不容易,刘兰芝抹起泪来。林智燕忙说:"树生交给我,你就放心吧。我保证一辈子照顾好他,死也不放手!"
刘兰芝反倒逗乐了:"看丫头你说的,啥死呀活的,年轻轻的,好日子长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