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父子同心
画家毕加索出生于1881年10月25日,毕加索的家乡马拉加是西班牙仅次于巴塞罗那的一个重要海港,它位于西班牙的南端,是一个典型的地中海城市。与今天的繁荣相比,1881年的马拉加属于另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毕加索出生的时候,马拉加的人民仍然依赖着装船、织棉、制糖、炼铁、生产葡萄酒以及种植杏仁、葡萄等水果作为营生。当时,城里有12万居民,这么多的人口聚在这个小小的地方,再加上排水系统不完善和供水不足,使这座小城显得更为拥挤。这里有27所教堂,4个修道院,可容纳上万人观看的斗牛场,尚未完成的大天主教堂,建在旧日摩尔人兵工厂的巨大市场,还有许多的剧院。这是一座真正的西班牙城市,有着悠久的历史传统和强烈的民族意识。除此之外,它还拥有整个欧洲最宜人的气候,阳光充足,全年只有40天可见到云层。不过在1881年,到西班牙旅行的人还很少,所以不曾有外来的游客享受到这明媚的阳光、醉人的空气和那暖洋洋的海水。
毕加索的父亲荷塞·鲁兹是一名画家,在城里的艺术学校担任教师,并且是地方博物馆的馆长。他在博物馆的工作包括修补一些毁损了的图画,他那极其精巧的艺匠手法十分适合这份差事,此外他自己也画一些画。荷塞有一份数目虽小却稳定的收入,而且每卖出一幅画还可多得一笔生活费用;他有许多放荡不羁的朋友,其中有一些是画家;另外他还喜欢看斗牛,这种活动在他所住的地方比世界上其他任何地方都精彩。
然而年轻总会消逝的。到了40岁时,家人就逼着他结婚了,主要的原因是他的兄弟姐妹中还没有人生过儿子。荷塞本人对结婚并不热心,但还是顺应家人的安排和一名叫玛丽亚的女子成婚,这是1878年的事。
荷塞·鲁兹在墨塞德的帕拉萨地方租了一间寓所,从此,他要负责全家人,包括妻子、两个未出嫁的姐妹、岳母的生计。1881年时,他们生了一个儿子,取名巴布罗·鲁兹·毕加索。1884年时,毕加索又添了一个妹妹。就在此时,玛丽亚的两个姐妹伊拉地亚和海利欧桃拉因为葡萄园被虫害所毁,也搬来和他们一起住,生活因此变得困难起来了。日复一日的忧虑,紧紧地压迫着荷塞。他对此毫无办法,除了用画来抵付房租,私下教一些学生外,就只能卖一些应景的油画。
荷塞在生活上的困难,许多人都可以凭自己的经验了解到;但他的另外一种困境,也许只有艺术家才能完全明白。他是一名画家,需要的是全心全意地作画,而现在他对自己在这方面的天赋却失去了信心。也许他发觉这种自信一开始就是虚假的,也许他在40岁时忽然发现自己并没有真正的创造力,也可能是他发觉原先存在内心的某些东西已被现实生活压得粉碎——一个艺术家的灵感已经被女人、孩子、日常琐事榨干了。不论是什么原因,其造成的结果都是一样的。在日后他儿子为他画的肖像里,我们可以看到一个疲倦的男人把头靠在手上,带着深深的失望和烦闷的表情,对生命的品味已完全消失殆尽了。
然而对小孩子来说,日子还是相当快乐的。小毕加索还不懂得生存的不易,而过度拥挤、稍显肮脏的小房舍对他来说也跟广场上灿烂的阳光一样自然。毕加索不常见到父亲荷塞,因为父亲要定时去教课,去博物馆上班,去拜访老朋友,并且去看每一场斗牛。当然,在毕加索不太顽皮的时候,父亲也会带着他一同去。
这位全家依靠的男人的财富来源就是一支画笔,虽然荷塞从来不在家里工作,却经常把画笔带回家清洗。毕加索从小就以敬畏的心情看着这些画笔,这种敬畏不久就转变为一种雄心壮志,使他一辈子也没有怀疑过绘画的崇高地位。
1889年,毕加索8岁的时候,他画了一幅《斗牛士》。其实,毕加索最早的一些作品很可能是在家附近的泥巴堆里完成的。他很快就掌握了这种作画技巧,以致常常使他的表姐妹们非常惊讶。她们可以随意指定一种动物身上的某一部分,例如狗的爪子、鸡的尾巴等等,而他就从这一部分开始,把整个动物的身体画出来,或用剪刀在纸上把它们剪出来。
毕加索随时随地都在画画,尤其是在学校里面。至于学校的一般课业(包括算术、读书、写字),他可一点儿都没学到。以至于在此后的一生中,字母始终拼得乱七八糟。不过,他在学校倒是察觉到自己是个特别的人物,是不受一般法规所左右的。
即使在一所不太严格的学校里,一个孩子如果是整天坐在那儿不看书本、自顾自地画着野牛或自己带来的鸽子,甚至自行站起来凝视着窗外,势必要受到老师的斥责,更有可能得到一顿打。但是,毕加索却是个例外。他常常迟到,坐下来就开始盯着时钟,期待被释放的一刻,有时玩弄着鸽子或从父亲那儿弄来的画笔。他并不像是一个邪恶的、不守纪律或放荡的学生,但的确是属于另一个不同层面的学生。令人惊讶的是,老师和其他的孩子们都能接受他的行为。在他独自站起身来,走出教室乱逛时,他们既不抱怨,也不模仿。
数字对毕加索而言似乎特别困难,此外,时间也是如此。有一次,毕加索从教室窗户正向外张望时,看到了姑父安东尼奥,他马上叫出声来,要姑父记得带他回家——毕加索总是害怕他们把他给忘了。而当姑父问他“什么时候下课”时,他率直地回答:“一点。”他认为“一”既然是数字中的第一个,一点也一定是离现在最近的时刻。
荷塞似乎并不在乎儿子在课业上毫无进展,他常常教给毕加索绘画的技巧。荷塞本身继承了西班牙传统的写实主义,因此提供给儿子一套扎实的、严守规范的基本技巧。当然,也没有任何学生能像毕加索那样敏捷而又热衷于画画。那可能是他们父子相处最愉快的一段时光,父亲对他自己行业的艺匠手法非常熟悉,而儿子在那种年龄尚无法区分技巧和其目的之间有什么不同。
有些孩子最初所作的画看来具有出奇的天分,到了七八岁以后这种天分却永远地消失了。马拉加时代的毕加索却不是这样,开始时他的画十分孩子气,但却不断向成熟的方向进展。他的天分未曾被过分早熟的技巧所扼杀,因而能蛰伏着留存下来,在他青春期之后再度复活,并且陪伴着他度过一生。毕加索晚年的一些作品完全是用孩子的手法表现出来的,那新鲜的、纯个人的孩童天分一直没有消失,在那么多年以后,依然能经由那只具有最高超技巧的手而再度展现。
马拉加的那段生活,在一个孩子看来,一定是永恒的:挤满人的小房间,无法逃学的学校,不断地绘画,星期天的人潮,穿着新衣的全家人,一堆堆衣着光鲜的青年,一群群皮肤黝黑咯咯娇笑的姑娘,数不清的亲戚、朋友,还有那永远灿烂的太阳。所有这些,加上近在咫尺的海洋和吹拂一切的温暖空气,构成了毕加索生长的环境——他生命中的要素。在这个地中海岸边的城市,他所真正感受到的世界,是他乡愁的对象,也是他唯一感到自在的地方。他一生中最喜爱太阳、海洋,并乐于有大群人陪伴着他。
1891年,在马拉加,当10岁的毕加索正对斗牛场的仪式发生了超乎其他一切典礼的兴趣时,他的规律、他那自然的生活却被迫要作一个结束。他的第二个妹妹于1887年出生了,小房间显得更小了,他的父亲也比以前更消沉了。而在此时,市政府竟然决定要关闭博物馆了。此前荷塞一家的生活一直没有金钱的盈余,这个打击对他们影响非常大。
情绪低落的荷塞在卡洛那地方谋得了一席教职,是在公立贝亚斯艺术学院教授素描和装饰。卡洛那位于加里西亚,是西班牙的大西洋沿岸极远的北部地区,而全家人势必要迁到那里去居住。在这个时候,荷塞忽然发现他的儿子几乎是目不识丁。
不认识字,也不知道“2+2”是多少,在自己的家乡似乎没有多大关系,因为所有的邻居、朋友们显然都会理解这孩子;然而在遥远的加里西亚,身为外乡人一定得遵守当地人的规矩,而毕加索如果要在那儿入学,就得通过那里的入学考试,或者起码也要交出一张本地的学习合格证书。毕加索绝对不可能通过入学考试的任何一科——除了绘画。所以荷塞只好去找一位能开具学习合格证书的朋友。
“没问题。”那位朋友说,“不过在形式上仍然要考一考他。”
可毕加索在考试时,在主考官提出一些简单的问题后,仍然保持缄默。主考官出了一道加法题:3+1+40+66+38=?然后温和地告诉他题目怎么写,请他不要紧张。第一次的尝试失败了。第二次提出问题时,毕加索发现主考官已经把答案写在一张纸上,而且把那张纸放在一个很显眼的地方。于是毕加索把那个数字默记下来,回到桌上把答案写下,并在下方得意地画上一条横线。就这样,毕加索总算取得了他的学习合格证书。
这纸宝贵的文件跟所有其他的行李一起被打包,1891年夏日接近尾声时,毕加索随着家人第一次出海,开始了他漫长的旅程。
二、良好启蒙
当一家人离开马拉加的时候,串串葡萄在阳光下成熟,甘蔗又高又壮,正是一年中最愉悦的收获时节,而在他们到达卡洛那时,骇人的秋季风暴正开始刮起。西班牙北部和东北部的险峭海岸,正承受着越过大西洋的三千里劲风的吹袭,狂风带来大量雨水,使加里西亚成为全半岛雨量最丰沛的地带。在没有刮风也不下雨的日子,天气通常是多雾的,雾会转变成绵绵的细雨,冷冷地滴在花岗岩海岸和花岗岩的房舍上。一年之中也有稍晴的时节,太阳略露一下脸,把光线洒在沙滩上,阳光所带来的温暖对被大浪或狂风送上岸的海草起了加速其腐烂的作用,孕育出成群嘈杂的苍蝇。
毕加索对这一切都感到惊讶,但更令他惊惧的是街上的人们都在讲另一种语言。卡洛那和加里西亚其他地区的人所讲的话叫“加烈哥”,这种语言在西班牙的其他地区是从来没有听过的。毕加索首次感觉到自己的孤立和困惑——他不过是一个外乡人。
面对着完全不同的文化,荷塞的家人只好缩在派欧·哥梅兹街的二楼住所里,看着外面的雨敲打着窗户。对毕加索和他的妹妹们来说,最初的惊惧已经消减。眼前是一个全然不同的城市:一边是海港,一边是沙滩,远处则是岩岸。它跟马拉加比起来实在没什么了不起——只有马拉加的1/3大,而这座城市中除了海港和斗牛场外,唯一令人兴奋的东西就是位于半岛尖端突出处的一座罗马式高塔。这座400英尺(注:1英尺≈0.305米)高的灯塔,被当地人称为“英雄之塔”。
毕加索常画那座塔,他也画一些卡洛那的其他事物。他早期的画作看起来相当幼稚,大多是一些关于天气的玩笑,还有画在学校作业本空白处的一些罗马人、野蛮人、持着矛的武士、互相刺杀的剑客,这些与其他学童并无显著的不同。毕加索进入了一所学校,并且努力维持着一个不被赶出来的局面;同时被强迫用一种他从来没接触过的优雅的、工整的方法写作文。他所就读的学校叫“勘守学院”。次年,即1892年,课余时间他又到父亲任教的贝亚斯艺术学院注册上课。
毕加索从来就不喜欢写信,他在卡洛那发明了一种和马拉加的亲戚联络的方法——不需要多少文学造诣,就是一份他自己的小报纸,称作“卡洛那”,每逢周日出刊。他在上面画一些地方的人物、狗、鸽子、灯塔等等,以及写一些小小的报道,例如像“风开始吹了,它仿佛要吹到让卡洛那什么东西都不剩为止”,又如“雨已经开始下了,夏天以前绝不会停止”,又如“截至付印,尚未收到任何电报”。另外还有更多的笑话,有些是画的,大多是像下面这种风格。如:
算术考试的时候:
老师:“如果人家给你5个瓜,你吃掉4个,那会留下什么?”
学生:“1个瓜。”
老师:“你确定这就是全部吗?”
学生:“还有肚子痛。”
这些孩子气的事情很快就要成为过去,小毕加索开始要跃向一个出奇成熟的境地,从事严格而完整的绘画创作。如果他父亲能更好地训练他的话,这种成熟应该会来得更早一些,但由于远离家乡、朋友,气候也不习惯,还有其他种种的不愉快,使得荷塞情绪相当低落。
荷塞没有心情去做很多事情,这时他的注意力终于转向了对儿子的全面艺术教育。他教毕加索笔墨、炭条、蜡笔和粉笔的技巧,过了一阵子又让他提升到油画和水彩上,同时还不断地进行大量精确的、专心的素描训练。
身为教师,荷塞是一个严格奉行规范的人,彻底遵从每一条法则,并且要求学生绝对服从并刻苦修习。这当然是一种严厉的学院派训练,即使荷塞不是这种教师,保守的校方也会作这种要求。毕加索高高兴兴地接受这一切规范,他在课堂上所画的雕像素描使看到的人都惊叹不已,这不只是由于他的技巧,更是因为他把雕像的生命再度展现出来——那种刚刚塑成时存在,而随着时间已经消逝的生命。在大多数人看来枯燥至极的练习,对毕加索而言却是一种愉悦,是一种控制良好、严守规范、几乎难以表达的愉悦。
在课余之时,他的作品却自由得多。1892年到1893年之间有几幅试验性的油画,到1893年末时,他的技巧更加娴熟,可以正式地在铺好的画布上挥洒。而后,他突然地,没有任何人看到明显的转变过程,就在1894年完成了一幅极其杰出的作品——一个男人的头像。整幅画充满了光,充满了盎然生机,是最佳的西班牙写实风格,绝对没有一点孩子气的迹象。13岁的毕加索又画了许多幅画,这些画作显示出许多技巧的进步,而每一幅画都比以前更加成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