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语笑嫣然
一
修罗是妖精的国度。于天地人三界之外。无路可达到。光炽烈,水奇寒,群山苍茫,火树银花。皮肉的撕杀。灵欲的较量。权位的争夺。与三界,并无差别。
在修罗,五百年的道行即可换来一副皮囊,或如女子,柔媚娇娆,或如男子,坚毅挺拔。皆有傲视江海的雄浑气魄,目空一切的桀骜风姿。
修罗的王,万妖之上,以能者居之。惟有近来,狐妖的族群因受僵尸血感染,灵力倍增,居万妖殿,统治修罗两千年之久。
而我,是珠玑。
万妖殿中。青鸾宫里。
我是万妖女王。
二
我所爱的男子,他叫觞茕。在青鸾宫地下的冰窖里,已沉睡百年。
一百年前獐精与黑熊精混战于淆关,觞茕是獐精首领的独子,领了兵,冲锋陷阵。等我的坐骑盘旋于淆关之上,找回的,只是他僵硬的肉身。
负伤过重,元神尽散。
修罗史册记载,用百种妖精的元神,可炼制风火珠,再将风火珠投入明镜湖,便可以看到传说中的修罗舍利转世以后的形貌。那样,捕而杀之,取其血,将肉身浸泡,只消两个时辰,元神归位,亦即,死而复生。
如此,一百年。如雉鸡、白兔、云雀、黑熊、苍狼等,修罗众多的妖精族群,对我的命令又恨又怕,不得已,献出自己的同类,以求安身。
三
在修罗,百年的时光,缓慢悠长。我不曾动摇。闲暇时,我到冰窖,看着觞茕熟睡的脸,跟他说一些藏在心底的,身位女王不能对旁人倾诉的话,我想他是懂我的,也懂得我所做的一切,都为他。
当灵蛇岛的使者进入万妖殿,我的嘴角高高扬起,他们终究还是怕了,顾不得蛇精与狐妖的夙世恩怨,终究低了头,献上第九十八种妖精的元神。我仿佛已经看到觞茕洁白的轮廓,柔和的,光芒万丈的。
我的寂寞在森严的宫殿里开出花朵。
我瞥了一眼堂下的使者,接过他掌心飞出的元神,嫣然一笑,道,替我多谢蛇君的美意。言辞间,颇为戏谑。
四
然而我疏忽了。
一着错,满盘皆落索。
那蛇精的元神,竟然暗藏了降妖的符气。当我将元神放入丹炉,玄铁铸造的宝鼎亦承受不住,轰然炸开。那些被囚禁的元神本就充满暴戾和怨气,破鼎之后,纷纷朝着我袭击过来,而那道符气,凝成白色的缎带,如蛇身那样柔软,飞舞着,缠绕着,我极力躲闪,渐渐不敌。
我惟有打开封闭的石门,奄奄一息的,看着那些元神飞散逃离,功亏一篑。
五
那场意外,我保住了命,但元气受损。而更加令我怒不可遏的,是我与觞茕的百年成灰。我炼不成风火珠,无法将他救醒,与我朝夕。
我只是稍做休息,便召集了所有的狐妖。我要血洗灵蛇岛。
为报仇。也为杀一儆百。
然而我又一次疏忽了。
仍是一着错,满盘皆落索。
早该料到,蛇君如此算计我,便是做足了防备。灵蛇岛成了一个圈套。毒瘴,陷阱,守株待兔。我悔之太晚。
最后,狼狈溃散,仓皇而逃。
六
我因伤重而昏迷,醒来,看见鲜红的果子,山洞入口,颀长的身影晃花了我的眼睛。我的满腹委屈一下子奔泻而出,带着哭腔,沙哑地喊,觞茕,觞茕是你吗?
他转过身,一步一步,走到我面前,却是陌生的脸。
他说,我是命煞。
我有些恍惚,还要问,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他却先说了,命煞,当日在万妖殿朝见我的使者,蛇君的心腹。
我的愤怒瞬间有如万马奔腾,震荡着空寂的山洞,我变回了原形,用尾巴横扫,用爪子撕扯,用我本来已经微弱的力气,疯狂地砸向他。
他一味闪躲,并不还手。
最后,是我太过疲累,停止了攻击。
七
命煞却说,珠玑,我爱上了你。
我冷笑,锋利的爪子扎进他的左肩,鲜血淋漓。
八
彼时,我听外间传言,万妖殿已成了蛇精的天下。狐妖珠玑,被悬赏捉拿。修罗妖界,转瞬间面目全非,没有华服锦衣,没有奉承阿谀,再不能够指鹿为马,不能够呼风唤雨,狼狈得,几乎要失去尊严。这样的日子,令我暴躁得快要崩塌。
同时,我也记挂着冰窖里的觞茕,思忖着,如何能够将他带回我身边。但是灵蛇岛一役,受损的,不仅是我的肉身,还有我三千年的道行,我如今清楚地知道,与蛇君斗法,我是半分胜算也没有了。
但我决不能就此罢休。
九
我试图召集流散的狐妖,并试图向獐精求助。兵荒马乱了,我才知,民心向背。原来,连我自己的族群,也是厌恶我的。
她们说,我专制,凶残,喜怒无常,四面树敌。她们宁可隐忍的生活着,也不愿再听从于我,凌驾于万妖之上。
而那些獐精,自然也没有谁会念及我同觞茕的那点情谊,他们都说,我不过是以觞茕为借口,巩固自己的权位,令所有的妖精对我畏惧,便不敢违逆。
我在山中发狂地奔跑,挥舞着爪子,心中的怒火喷薄而出,苍翠的树林成了废墟,满地灰烬。目之所及,所有的妖众,无一生还,我便那样躺在腥热的鲜血里,凄艳地笑着。
我的觞茕,无论他们怎样怀疑,我终究不会放弃你。
十
我在修罗最荒芜最隐蔽的深山里,再次修炼,五百年,不眠也不休,不仅养好了伤,恢复了原有的功力,法术更是精进。
当我有了足够的把握战胜蛇君,我回到万妖殿。我想我再不是五百年前暴躁的小狐妖,我眼中的仇恨已然冷凝,深埋着,根植着,不再浮躁,不再沸腾,而我的神色也淡定,脚步更加沉稳。我的指甲也长了一截,那里面有我即将得胜的张扬,和跃跃欲试的激狂。
从第一个黎明,到第九个黄昏,大殿之内,堆满蛇头蛇尾,还有光洁的皮,和莹亮的甲。蛇君,身首异处。
我满足地笑了。
十一
青鸾宫的冰窖,我没有寻到觞茕的肉身。寒玉床上空无一物。
我的欢喜沉寂下来。
十二
为了打听觞茕的所在,我命人疯狂地捕杀当日从万妖殿逃脱的蛇精。但始终没有谁知道觞茕在哪里。
一怒之下,我在灵蛇岛上空布云施雨,雷电,飓风,海啸,抽打着给我耻辱的孤岛。我在回程的路上笑靥如花,心中却疼痛异常。我也许真的就这样失去觞茕了。这五百年,屈辱,躲藏,我在修行的同时,重炼风火珠,如今这剔透的宝珠就揣在我怀里,日夜不离身,我却找不到觞茕了。
仿佛是一场无形的愚弄。
想到这些,我狠狠地扯断颈上的璎珞圈,砸向山顶,岩石和草木,噼里啪啦都炸开了。我在坐骑上,冰冷地望着,一阵间,我望到命煞的脸,遥遥的,似有还无的,微微笑着。
我停下来,飞身过去,他举手相迎,说,珠玑,好久不见,我真是想念你。
他的掌心有一枚闪亮的环,那原本属于觞茕。
十三
我根本不曾将命煞放在心上,也就没有去想,会不会是他带走了觞茕。我虽然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但我想他一定会主动告诉我。
我说,命煞,你若是早一点出现,你的族类,便不会有这灭顶的荒灾。
他满不在乎。他说,我喜欢的,就是你的娇纵和霸气。
我说,你也该知道,我不会喜欢你。
他说,所以,我要毁了你最心爱的人。
十四
命煞说,他毁了觞茕。
五雷轰顶。
十五
觞茕是一个象征。掩盖我至高无上的恐慌。让我相信,我的心始终如女儿般纤细,我非冰冷的狐兽,我亦有爱。有寄托。
不寂寞。
命煞毁了我的寄托。
于是,我毁了他。
我剥了他的皮,拆了他的骨,将他丢入灵蛇岛的废墟。很长的时间,无法平静。
十六
有一夜我梦见命煞。我知道那不是我的幻觉。是妖精的元神。命煞用他的最后一口精气,凝聚成淡薄的影象,在我面前,嘲笑我的暴殄天物。
嘲笑我不懂珍惜他对我的那份痴迷。
我惨淡地笑。命煞,你毁了觞茕,是因为你的嫉妒,有我如此爱他。
命煞哭哭笑笑,有爱有恨,还有掩饰不住的仓皇。他说我自修炼成形的那一天起,便跟着蛇君,无论这修罗的妖界是多么的盛大繁华,没有谁真正爱过我,他们对我,不是畏惧,便是憎恶。我很早便知道,在青鸾宫里,有一只獐精,而你,修罗的女王,为之不惜一切。起初,我是羡慕他的。当我亲眼看到你,我的羡慕成了嫉妒。我多希望,能有你这样的女子,爱我,恨我。无论是怎样的一种情感,都可以填补我的苍白,让我不太空虚不太寂寞。
你做到了。我淡淡地说。
我也以为,我做到了。命煞的影象在空中悬浮起来。他说但是当我看到你对蛇精如此疯狂地报复,我才明白,你原来是可以将怨怒倾注在你的王位上的。换句话说,你杀光了所有的蛇类,你满足于自己无上的权力,满足于修罗对你的畏惧和臣服,你便会不记得自己为何要做这些事情,因为你知道觞茕再也回不来了,你会放弃,会忘记,从而,也忘记令你失去他的我。
我扬手,射出一道白光,穿过命煞透明的身子,我不断咒骂着他,命煞,你这个疯子。疯子。
命煞仍是不急不徐地说,得不到,便只能让你永远都记得我,记得,是我给了你这份遗憾,珠玑,你杀我,我故意不做任何抵抗,因为我一旦死了,你将再不可能知道,觞茕他究竟在哪里。
珠玑,我没有毁掉觞茕,他是完好的,只是,你找不到他了。
十七
我不甘心。诏告修罗四千九百个部族的妖精,寻找觞茕的肉身。
一年。两年。十年。百年。
命煞他真的做到了。我想着他,想着他可能会把觞茕藏在哪里,指甲嵌进掌心,不觉痛。
十八
我的不安,缓缓的,在这年复一年的失望中,冷静下来。看到风火珠,我才想起,无论有没有觞茕,找到转世以后的修罗舍利,能提升自己的修行,那也是好的。
我去了明镜湖。
将风火珠投入波平如镜的湖水里,涟漪变做漩涡,扩散着,直到覆盖整面湖水。然后湖的中心有白色的圆盘,似月的倒影,圆盘中显露的,是一个女子明艳的笑脸。
修罗舍利,三千年一轮回。一世化做露珠,一世化做甘泉,一世是藏于深山的万年灵芝草,一世是土地门前的七夜还魂丹。
修罗舍利,此一世,竟投入了芸芸众生,有妖的道行,有女子的形貌。
我将湖水抹平,恹恹地回了宫殿。这时,秃鹰使者来报,我的觞茕,他原来就被藏在废墟中的灵蛇岛。
十九
觞茕的模样没有丝毫改变,安静的,沉睡着。
我的坐骑悬停在灵蛇岛上空,我俯视着他美好的容颜,潸然一叹,拂袖,海水漫过来,彻底淹没。
原来真是一场愚弄。
二十
明镜湖的玄光中,女子的脸。
是我。
我苦心寻找的,转世的修罗舍利,是我自己。
道行,权位,生命,如今所拥有的一切,我都无法舍弃。惟有,舍弃觞茕。
一场愚弄。一场笑话。一场空牵念。一场空欢喜。
二十一
我毁了明镜湖。
若要安身,必须将自己的身世之谜埋藏。
我的悲喜,亦随之埋藏。
寂寞千年。
心如枯槁。
二十二
千年,享妖界无数荣华。呼风唤雨。指鹿为马。
但始终,不笑,不哭。
我终于可以体会命煞曾有过的心境。除了权力和地位,我一无所有。难以排遣,难以寄托,迷失,癫狂。
我对命煞的恨终于能够转为同情。但不知,同情的是他,还是我自己。
千年以后,我的法力衰减。有狐妖夺权,逐我离开万妖殿。
我回到当初修炼的深山,荒烟蔓草间,踽踽而行。遥遥的,有男子移步靠近,问我,哪一条路能去到万妖殿。
他的容貌,似觞茕,几乎没有分别。我多想和他说一声,抱歉,但他终究不是觞茕。
我指向右边,他拱手告辞,转身望住那匆匆的背影,冻结了千年的泪,扑簌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