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语笑嫣然
[ 一 ]
蜡烛还没有燃尽,结了灯花,像血溅的芙蓉,残破,温凉。窗口有滂沱的雨,下了三日。黎明如墨。
温柔乡是一艘画舫,秦淮画舫,楚地胭脂。我来这里已经三年又三年。
终日饮酒赋诗曼舞轻歌,金莲步,杨柳腰,水晶胆,玲珑心,纵不似秦淮八艳那般惊慑四座,却也有一干自命风流的男子乐于千金买笑。
我不笑。
[ 二 ]
小时候,枫哥哥说我的笑不是春风胜似春风。他清澈的眸子里装了我最天真纯净的年华,也装了一段两小无猜的誓言。
他离开的时候满地黄花碎,他说小璃三年以后你来找我。就三年。我咬着嘴唇不说一句话,狠狠地点头,眼里有痛。
是早知的结局,从师父收养我的那天起,我就知道枫哥哥会在九岁的时候离开落愁谷。可是离别即天涯,我是如此惧怕这一天的到来,我是那么那么舍不得他。
师父的脸冰冷如霜,连指甲都透着一道让我畏惧的寒光。她说你不许哭,眼泪是你的灵魂,丢了它,你必定万劫不复。师傅柔软的指腹滑过我双肩的锁骨,她说小璃,我在落愁谷三十年了,不断地为东厂训练出血滴子杀手,所有的孩子,年满九岁我便会让他们去京城,为主公效命。
京城。京城。
于是我瘦小的身体里开始流窜一股对异地繁华的奢想,我鲜衣怒马的京城呵,枫哥哥一定会在北风的城楼上将我遥望。我看见那一年漫山红遍的杜鹃花,时光像枫哥哥的剑刻在老树上的疤,蜿蜒,冗长,老人心肠。
一年春秋,一年冬夏,思念如墙,寂寞是伤。
师父给我翡翠的指环,空心,藏下一根细如发利如剑的丝线。我戴着它朝向北方一路奔跑,师父的声音像迎面过来的风呼呼吹过我的鬓角。她说小璃你要听主公的话,你要成为最优秀的杀手。
我终于等来了我的九岁。
可那时我到京城并没有看见枫哥哥。我在红得像血一样的大门外等人领我去见主公。我说我是落愁谷的孩子。主公很不屑,他说我这种薄得像纸的小孩,如何能做一名优秀的血滴子杀手。他用一种和师父同样冰冷同样高高在上的神色俯视我,我说我会努力。
后来我知道枫哥哥去了江南,那是主公交给他的第七个任务,他选择一去不再返。很多事情我未必明白,但我知道有些人我一定会等待。
十二岁那年主公给了我一个掩人耳目的身份,我从京城到秦淮,妖娆霓裳,轻薄红装。无人知晓温柔乡的狐媚女子苏璎璎,亦是染了满指血腥的杀手。她不笑,是因为她在最茂盛的年华害了一场彻骨的病。
思念成病。思念三年,又三年。
[ 三 ]
接到主公的信涵,江南有雨,洁白的栀子茂然盛放。信涵里写了我的第二个任务:法华寺,苏州巡抚,方之镜。
刚下过雨,山路泥泞,法华寺虽是百年古刹,门庭也冷落了不少。倒是那袅袅的佛堂,竟让我生出些倦意来。踩着湿漉漉的青石板,想自己如果卸下小指上的翡翠环,不做苏璎璎,也不做血滴子杀手小璃,是否就能安然终此一生。更或者,在某个雨后初晴的傍晚,转身便能看见枫哥哥清楚地站在面前。
这样想时,我抬头看见大殿的佛前数盏青灯,映着一个僧人素洁的脸面。我几乎被脚下的台阶绊倒,身子如坠进无底的黑洞,眼里有泪,泪盈于睫。我想起师父说我不可以哭,我便只是狠狠地咬着嘴唇,像九岁的时候枫哥哥离开落愁谷那样,狠狠地咬着,咬出血痕。
我颤抖着声音,喊那僧人,枫哥哥。
十八岁的时候我看见我的枫哥哥端坐佛前神态空茫我的心都要碎掉。可他不与我相认或者他都已经把我忘掉。他说,施主,贫僧法号净恒。
净恒。净恒。好一个净恒!他有佛法三千,我却红尘万丈。
难道,错过昨日,还要再错过今朝?重复相同的别离,余生陌路,一去千里。
天又开始落下淅沥的水滴。他不看我,他只是埋头诵经。我不清楚他冷漠的眼底是否还有点滴往事残留的痕迹。我就那样站在他旁边,像小的时候他受罚那样,安静地陪他站在瀑布底下,淋湿了满身的衣裳,我仍然望着他笑如春风。
然,三年,三年,又三年。他已经不再是那个对我千依百顺的小小少年,他却不知,我始终是一个趴在原地的小孩,等着他,伸手将我扶起来。我说,枫哥哥,你只要说一句,说你记得我,记得小璃,只要这一句好不好?好不好?
过了很久,他抬头看我,面上没有任何表情,他说,施主,贫僧法号净恒,不是你的枫哥哥。
呼啸的风穿堂而过,我恍惚觉得自己已经鬓染清霜头生残雪,一簇花瓣落地的时间,焚了心,断了魂。
惟有趔趄着转身。
我甚至违背了杀手在杀人之前不可暴露自己的规条,也忘了我原本是要在对方抵达法华寺之前,摸清楚这里的环境,他的突然出现,让我乱了方寸。
幸好,我并没有失手。
我跟主公复命,说事情办得很妥当,苏州来的巡抚方之镜,昨日申时到法华寺进香。他在禅房休息的时候,我用一枚小小的指环和一根细细的丝线,轻而易举便割了他的人头。不着痕迹。
我握紧了我的翡翠指环,一切都还历历在目:惊恐的人头,狰狞的表情,大滩大滩的血像一个绝望的湖,又像胭脂盒里的脂粉,散落在佛门清净地。我的脑子里全是枫哥哥的影象,从前,或者现在,温暖,或者冰凉。
他说得对,六岁以前我就已经是那么倔强的小孩,而那些等待着盼望着以及寻觅着的光阴里,我的倔强成了一种习惯。为我思念的男子,执迷不悟,也执迷不悔。我怨他恨他,可我也终于明白,我爱他。
[ 四 ]
法华寺因为巡抚的无头命案被查封,僧人都被看管,不能随便出入。我只好穿上黑色的夜行衣,薄纱罩面,轻飘飘跃上寺里东厢的屋顶,揭开瓦片偷偷地看他。第一天,第二天,第三天,他都是打坐或者颂经,没有任何表情,不再是我记忆中活蹦乱跳的枫哥哥。我一阵揪心。
第四天夜里,我没有见到他。他的房间像一座黑色的洞穴,冰冰凉。我害怕。第五天,第六天,我都去,甚至从窗户潜入,看见床被叠得很整齐,茶壶里的水有点发霉。暗地里抓了好几个小僧逼问,都没有人知道净恒的去向。
我走在南京城繁华的大街,耳畔是欢腾的喧嚣和聒噪。我厌透了秦淮画舫的脂粉味道,却又害怕法华寺静如死灰的空气。这一个月,我每晚都潜进寺里,始终不见他。这一个月,我又替主公杀了三个人,那些跟东厂作对的官员,大大小小,随时随地都可能送命。我经常看见自己满身都沾着血,从手指到额头,那些被我杀死的可怜虫,就躺在地上,瞪着铜钱一般大小的眼睛,不得瞑目。从师傅收养我开始,我就知道,自己必须适应这血腥狰狞的生活,我没有想过,有一天我也会因为杀人而害怕。
[ 五 ]
那一天,我杀了一个吏部的官员,他的头落地,我看见枫哥哥站在远处的树林子里。灰色的袍子,没有头发,就像顶着一片荒滩。他的声音低沉,语气寡淡如水,他说,你跟我来。
他带我走了很远的路,绕过清澈的溪,泥泞的路,还有满山的野草,让我想起落愁谷的夏天,与他一起捉蟋蟀的情景。最后我们走到陡峭的悬崖底下,静谧而荒芜的,只有稀疏的草。石缝冰凉。他指着旁边的一座坟,空荡荡的墓碑,没有刻任何文字。他说,这是贞娘。
贞娘?我愕然。那光秃秃的坟像是神秘的诅咒,几乎让我产生想逃的念头。他转过脸来看我,深邃的眸子里泛起哀伤,我想那哀伤里必定有我,竟然有些欢喜。问他:即使剃去三千烦恼丝,心还在,你就还是那个疼我爱我的枫哥哥,对不对?
他背过身去,蹲在光洁的墓碑前,手指轻轻摩挲着木桩上的纹路。他说小璃,你杀人的武器是什么?我不解,盯着他的背影只觉往事离我们已经很远,怕只怕,远得根本走不回从前。
枫哥哥。我的声音哽咽。
小璃,你杀人的武器是什么?他又一次重复,语气越发幽凉。
我伸出右手的小指,给他看我戴了九年的翡翠指环,我想说,它知道你离开多久,更知道我爱你多久。可是枫哥哥不看我,他只是幽幽地叹道:主公给我的最后一个任务,竟是你的第一个任务。
疏疏的风灌进来,吹起坟上细小的沙砾。枫哥哥告诉我,里面的女子叫沈贞娘,是当年杭州巡抚沈千潭的女儿。主公交给他的第七个任务,便是取沈千潭的首级。可是,他遇到了贞娘,为她,甘愿废弃自己拿剑的手,背叛主公。
但沈千潭不死,主公也不会罢休。我早该想到,同是落愁谷中训练出来的杀手,我未完成的任务,主公便会交给你。他站起身来看我,眼里有闪烁的恨意。
我取下翡翠指环放在手心上,它叫胭脂索,师父说天下间唯一的一枚胭脂索,只能佩在最优秀的杀手身上。除了我,再没人用这样的武器,是我杀了沈贞娘。
彼时春风扶面,他们在风光旖旎的西湖岸边。我杀沈千潭,贞娘却救父心切,整个人扑过来,生生被我用胭脂索勒断了脖子,头掉在地上,差点就滚进湖里去。你知道,我们这样的人,若不杀人,只好被杀,是不能有半点恻隐的。我有何不该?我难道错了吗?枫哥哥,我只问你,如果你在场,会不会为了她而将我一剑穿心?
他没有回答,他说你知道我为什么不在场吗,我那时正在筹办与贞娘的婚事。她答应,从西湖回来就嫁我为妻。这些年,为了避开主公的耳目,我宁可落发为僧。我一直在试图找出亲手杀死贞娘的人。直到在法华寺,我看见方之镜被割破的头颅。这一个月,我一直在跟踪你,你每杀一个人,我都会检验他们的尸首。小璃,我迟迟不愿下结论,我多希望找到理由推翻自己的猜测。可是,可是为什么,血滴子杀手如此之多,偏偏,就是你。
[ 六 ]
我的胭脂索舞出一条我所见过的最美的弧线,温柔地,在枫哥哥白皙的颈上烙下一条红线。我下手那样轻,我舍不得将他的头与身体分离,但他还是倒下了。
他根本就没有还手。
我看着他缓缓倒在地上,眼里有泪。
为什么?你若杀了我,可以保全你的性命,也可以替贞娘报仇。枫哥哥,你知道我不是你的对手。可你为什么不还手?
他半闭着眼睛看我,他不说话。我跪在地上,扶着他沉重乏力的身子,亲吻他流血的伤口。
枫哥哥,你不知道,沈千潭不是我的第一个任务,主公说我第一个要杀的人,应该是慕容枫。因为你是第一个背叛他的血滴子,在他看来,这是莫大的耻辱……
枫哥哥,你我都是主公的棋,我并非甘愿。我原想如果你杀了我,也许我会好过,偏偏……
枫哥哥,你恨我么?你恨么……
我终于还是哭了。那么多猩红的血,沾着我的手,我的衣裳,我的胭脂索,我从来不曾哭过。但这一次,我的眼泪冰凉,落在枫哥哥的脸上,又慢慢滑下去,渗进他脖子上的伤口。
他总算说话,他说我不恨你,如果要怨,只能怨天意弄人。他说,我一直视你为最亲最爱的妹妹,我早知,我不会忍心对你出手。我既然有负于贞娘,又何必再活着,再受煎熬。
妹妹。
妹妹。
枫哥哥,你这样的人,其实是不该做杀手的。
他凄凄地笑,他说没有人天生适合做杀手,感情那样繁琐,谁能抛开,断掉,一辈子如行尸走肉。
他说小璃,当你深爱上一个人,你也许会明白。他的声音越来越弱,弱到几乎要在烈日底下蒸发,在干燥的风里消失,在我面前像梦一般破灭。我知道我们就此永不能再见。
然,他只知他深爱贞娘,才有今日残破不堪的结局;却不知我也爱他。
很多很多的年。那么那么地爱。
那些汩汩涌出的温热血液,淹没了翡翠的指环,看不见碧绿的色泽。透明的胭脂索,也逐渐染上新鲜的红,仿似月下老人的姻缘线。线的一头虽然拴在我的无名指上,岁岁年年朝朝暮暮,另一头却落了空。它拴不住我想要的人。
它始终落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