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语笑嫣然
飞絮飞花何处是,层冰积雪摧残。疏疏一树五更寒。爱他明月好,憔悴也相关。
听了几夜萧索的笛声,如今终于觅到吹笛人,飒景生脱口而出的,便是这阙纳兰词。层楼上的女子也附和,低低地吟出下片:
最是繁丝摇落后,转教人忆春山。湔裙梦断续应难。西风多少恨,吹不散眉弯。
飒景生仰面,依旧是远远的看不清夜色中女子的脸。他问,你在等人?
女子重又吹响了短笛。笛声呜咽。
[ 一 ]
翠微是一间客栈的名。处于戈壁同沙漠的交界,烟尘滚滚,商旅匆匆,布幌子上的字,却偏偏如此江南。
飒景生是初初来到这座边陲小镇的。夜里听见哀婉的曲调,循着声音走,那吹笛的女子傅贞娘,成了他在这荒芜的地方认识的第一个人。
贞娘便是翠微客栈的老板。青丝如瀑,唇如朱,柔和的眉眼,递出一种哀怨。终日都穿一身洁白的衣裳,似乎永远纤尘不染。飒景生说,倒是像极了你招牌上的翠微二字。贞娘问,像什么?飒景生答,像江南烟雨的一朵栀子花。
贞娘望着他,问:你如此熟悉江南?
飒景生点头:自幼生于斯长于斯,若不是有特殊的原因,也不会来这种鬼地方。
至于是什么特殊原因,来这鬼地方又是做什么,飒景生不说,贞娘便不问。在她心里,只有一件事情,凌驾于世间万物乃至她的生命之上。
她在等人。
等待一个负心的男子。
[ 二 ]
飒景生时常到翠微客栈饮酒,陈年的女儿红,喝了一盅又一盅。却仿佛不会醉。贞娘偶尔会问他,你离开的时候,江南是何模样。飒景生摆摆手,说忘了忘了,从古至今,大约都不会有什么变化吧。
那么,西湖呢?贞娘问,断桥残雪,平湖秋月,还有……
还有雷峰夕照。
[ 三 ]
五百年前,我为报恩下到凡间,与曾经救我的男子结为夫妇。无奈世俗阻隔重重,还有一个千方百计想要拆散我们的老和尚。后来,相公知道了我的身份,便是因此离开了我。
贞娘饮一口杯中的酒,断断续续对飒景生讲述五百年前的过往。
飒景生微红着脸,嘴角带笑而神态专注,他说,你似乎是在讲白蛇传。
[ 四 ]
贞娘说:你不相信?
飒景生说:那么,你就是妖精?
贞娘说:找了他五百年,千年的道行也快要散尽了。
飒景生说:但他负你。
贞娘说:我不怨他。
飒景生说:你为何会找到这蛮荒之地来?
贞娘说:得上人怜悯,指我道路。但我却已经没有多少时日可活。
飒景生说:你为妖,他是人,这五百年他已不知经历了多少世,你如何还能认出他?
贞娘说:就凭一杯胭脂酒。
[ 五 ]
在这里,饮过胭脂酒的人都知道,即便只是呷一口,也会酩酊,会在迷离的梦境中看见一些奇怪的人事。只是他们不知,那些全都是他们自己的前生往事。
贞娘将胭脂酒端出来,小小的一壶,倒于月白色的陶瓷杯子里,说,你尝一口。
飒景生也不多说,仰面一饮而尽。果然,他的眼皮逐渐沉重,最后便和所有喝过胭脂酒的人一样,昏昏睡入到前生的梦境当中去了。
再醒来,天色晴朗,贞娘在他身边,眉心一点愁,将眸子里的那一泓清亮,衬托得更加楚楚可人。
她叫他,许郎。
[ 六 ]
贞娘从不曾想,这个在三分儒雅中透着七分英气,言辞硬朗,笑容深邃的男子,竟会是她寻找了五百年的许仙。
但她的确从他的梦境中看到断桥相会的凄迷,水漫金山的悲怆,还有成亲时他插在她头上的珠花,以及他错给她饮下的雄黄。
飒景生仓皇无奈。但终于还是接受。他对贞娘讲,无论你我的前尘怎样,只要今生我是爱你的。
翠微客栈成了名副其实的江南。
花间月下,对影成双。
贞娘问他,你不再怕我?飒景生便答,早在五百年前就已经怕过,我应当偿还你,弥补我留给你的伤。贞娘黯然,但我终究时日无多。飒景生问,时日一到会怎样?
贞娘说,魂飞魄散。
飒景生拥着她,起码我会陪着你,这次,我让你先离开。
[ 七 ]
当青衣女子的剑,抵在飒景生的咽喉上,贞娘不得已使用了法力。两双秋水一般的眸子长久凝视,她喊她,姐姐。
贞娘怔忡。小青,竟然是你!
算起来,也是有五百年未曾相见了吧。情深意浓如骨血相连的女子,水漫金山豁出了性命,之后便杳无音讯。及至再相见,依旧是为了一个男子,心中不畅快。
小青说,飒景生根本就不是许仙!
[ 八 ]
夜里,飒景生听着贞娘的笛音,叹息了良久。他说,小青也许是对的。
贞娘笑盈盈地走到他面前,不会的,胭脂酒不会有错。小青那样说,是因为她还记恨你。当初水漫金山,若不是你执意相信法海的话,我们两姐妹,也许还不至于落得今天的下场。
那为何你不恨我?飒景生像抛出一个问题等待解答的孩子,神情幼稚而充满期待。
贞娘说,恨,但始终不及爱那么深。
飒景生的心一阵颤抖。
[ 九 ]
贞娘去找小青。在翠微客栈五里外的乱石岗。她想劝她放下旧怨,接纳飒景生,想劝她随她一起住回客栈,她说我们好不容易才相遇,小青,我们曾允诺对方,任何时候都不离不弃。
小青急得连眼泪都掉下来,她拉着贞娘的手,她说姐姐,这些年你没有离开过这里,你不知道,飒景生其实是法海的门下弟子,那秃驴虽然被我们禁锢在蟹壳里,却时时都不忘告戒他的传人,无论千年万年,誓要诛灭青白二蛇妖。我便是一路追踪他到此,才遇见了你。
小青的话,像一个巨大的诅咒,贞娘心中一颤,后退了三步。她绝望地摇头,嘴里却还是说,即便是那样,他也未必不是许仙。
[ 十 ]
贞娘的忧伤,飒景生看在眼里,焚在心中。他在深夜听到幽婉的笛声,醒过来,枕畔空荡。
好几次,飒景生梦见大水,梦见高高的雷峰塔森严的金山寺,幼小的白蛇向他爬来,似乎有哀婉的表情。
淋漓的汗,湿了一脸。
各自都是有心事的人,却谁都不开口,心神恍惚,芥蒂丛生。
直到飒景生伤于青蛇剑下。
[ 十一 ]
飒景生还能有命逃回客栈,已是好运。小青手里的剑,血迹未干,既恨又怜的,盯着贞娘泪湿的脸。
贞娘说:若真是你说的什么法海的传人,他怎么可能被你伤得如此之重!
小青说:这根本就是他的苦肉计!
贞娘说:你若再敢动他,休怪姐妹情薄!
小青说:你若再执迷不悟,迟早会丧了你千年的道行!
字字句句,飒景生听得清楚。是以当贞娘以腹中修炼千年的元丹为他疗伤,他看到水晶一般璀璨的珠子,忽而泪流满面。他推开贞娘,他说我不值得你如此牺牲,我是不是许仙。
飒景生说:小青所讲的才是真相。
贞娘望着他,她说景生,我其实从未怀疑小青,并且我也相信你。
飒景生还想说什么,面部却忽然痉挛,痛苦万状的,蜷缩在地板上。灰尘都扬起来,在几丝阳光的照射下翩然起舞。
[ 十二 ]
飒景生一字一顿地说:这是上师的诅咒,因我没能蹈循我的使命,我当面对你讲出了实情,我的骨血将会消亡,如身染巨毒,受折磨至死。
他说,贞娘,对不起。
贞娘抱着飒景生发颤的身体,手指抚过他硬朗的五官。景生,你没有对不起我,你一直以为胭脂酒引领你进入的梦境,是你用法术捏造,使我上当的;但你却不知,后来我又偷偷地在你的饭菜中撒了酒,而那一次,我看到了你真正的前世。我终于明白法海为何会收纳你做他的弟子。他想要我们彼此相残,因为景生,你的确是相公的转世。
飒景生握着拳头,指甲嵌进掌心,点点殷红。他吃吃地叫她,贞娘,贞娘。我的前世究竟是谁,难道真的对你如此重要?
贞娘哭了。又是点头又是摇头。恍惚间飒景生看到面前的女子瞬即苍老了容颜,成了鹤发鸡皮的老妪。他的身子沉沉下坠,感到自己有如跌进无底的深渊。
[ 十三 ]
清盛祖三十七年,西湖畔。有女子歌于肆:
飞絮飞花何处是,层冰积雪摧残。疏疏一树五更寒。爱他明月好,憔悴也相关。最是繁丝摇落后,转教人忆春山。湔裙梦断续应难。西风多少恨,吹不散眉弯。
青衫布屐的男子闻此声,只觉得耳熟,却如何也想不起来由。抬眼望见客栈的帘子上,印着翠微二字,心中一动,只觉疼痛难当。正巧客栈内有青衣女子步出,望他一眼,眉头似被烟锁,缓不开。
男子上前作揖:看姑娘的神态,似是与我相识,姑娘能否告知,我是谁?
青衣女子淡眉一扫,径自走开去,剩男子立于萧萧烟雨中,望翠微二字,怔忡良久。
[ 十四 ]
那男子便是飒景生。贞娘到底还是不忍心他就此丧了命,于是将自己的元丹过入他体内。原本飒景生初初畏惧的,恰是那颗千年的元丹,他故意被小青打伤,也是希望贞娘以元丹相救于他。
世间的妖魔大抵如是,元丹若离开躯体,法力便难以施展。那样,飒景生便能无畏惧地收服蛇妖。但彼时的飒景生如了愿,不仅保全了性命,而贞娘亦丧尽了法力,衰老枯竭。
只是飒景生醒转,他的身边无遮无拦,他发现自己躺在茫茫的戈壁,周遭安静如地狱。他的记忆,也尽数消散。
是小青所为,亦是贞娘的意思,她说我即使不救他,我也活不过三年后的七夕。她拉着青衣女子的手,软弱的,疲乏的,她说小青,这是姐姐对你的最后一个请求,删去他的记忆,他不应该再记得我。
终究还是情深如此。
2005-12-14 于 重庆 为我至爱的素素
地址:四川省 资中县 人民医院药剂科 朱秀荣 转 王琛
邮编:6412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