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子皓的鼻间传来一股若有若无的气味。子皓用力地闻着,味道是从上方传来的,他艰难地把手伸到压住他的水泥上面,手指触碰到它,轻轻把它拿下来。子皓内心一阵激动,他知道这是一件十分珍贵的东西。他满怀喜悦,正准备告诉大家的时候,又想起本来今天下午的主题班会,班长雅楠很早就策划好了,去买了好多东西。早上的时候,一切都在秘密进行中。班上所有的人都加入了这个活动,除了思雨还不知道。或许现在他可以用这件物品策划些什么,让大家能够缓解一下紧张的心情。子皓想。
除了子皓发现一小壶水,大家在废墟里只找到两册散落的练习本和三本教课书外就再也找不到其他东西。思雨忽然想到什么,摸了摸自己的口袋,那只白煮蛋还在,好像都碎了,可它还在。想起母亲为她装鸡蛋的表情,思雨的泪水,大滴大滴地落下。
今天早晨的天空灰蒙蒙的,家里的桃树,结出一个个小小的果实包,像花蕾一样娇嫩,仿佛用手一碰便会掉落。她和小洁要当值日生,思雨比平时醒来得早,穿衣吃早餐,然后妈妈送她去学校。
思雨已经是初二的学生了,因为身体娇小,看起来还像一个四五年级的小学生。爸爸是清溪镇的党委书记,妈妈是医院外科主治医生,作为家里唯一的孩子,享受着公主般的待遇。
“宝贝,放学后,记得早点回家!妈妈给你准备了礼物和蛋糕!”
“生日提前过吗?”思雨问。
“恩,妈妈明天有出诊任务!所以提前过。”妈妈望着女儿说,眼里充满了愧疚。
“哦,知道了,有妈妈陪我一起过,哪天过生日都一样。”思雨笑着说。思雨的生日和户口本上登记日期的相差一天。这样,她每年都是过两次生日。提前那天,和朋友们一起过;正真的生日和家人一起过。妈妈总缺席,思雨知道她很忙。
“宝贝,真乖!生日快乐!”妈妈亲吻她的额头,把一个白煮蛋塞进她书包的小口袋里。
“不要这么肉麻嘛!我已经是大女孩了!”思雨觉得妈妈今天有点奇怪,妈妈只有在自己小时候才会亲吻自己的额头,而且平时都不会送自己来学校,可能是自己过生日的缘故吧!思雨转过身对妈妈挥了挥手,示意她放心离去。
可是直到走进教室,思雨发现妈妈还依依不舍地望着她。思雨回过头调皮地扮了个鬼脸。
平时思雨走进教室第一件事,就是顺手把鸡蛋扔进教室门旁边的垃圾桶。天天吃两个鸡蛋,喝两包牛奶,她一想到鸡蛋牛奶就反胃。但不知道为什么,今天拿着这枚鸡蛋,心中感觉很温暖。想起妈妈亲手为她装鸡蛋的样子,她犹豫了一会,把拿出来的鸡蛋放回上衣口袋。
思雨的母亲,站在校门口,望着女儿离去的背影,好一会才离开。女儿都长这么大了,她忽然感觉自己没有把所有时间用在陪女儿身上,是一种亏欠。她那么瘦小,都是自己没照顾好她。很多时候因为工作忽视了女儿,等她忙完这段时间,一定要好好陪她的宝贝女儿。
思雨把鸡蛋捧在手心,轻轻闻着,有妈妈的味道。奶奶总是批评她挑食,说思雨讨厌的牛奶鸡蛋,在他们小时候可都是宝,吃一个鸡蛋都会开心好一阵子。奶奶还吓唬她说,神灵在天上看着,浪费粮食的孩子,是长不高的。奶奶那个时代经历的,就像老电影里的场景,遥远到不真实,思雨体会不了。如今,被埋在废墟底下,才猛然发现,自己原来的生活是那么幸福。想起自己以前扔掉的食物,有一种亵渎神灵的罪恶感。这一枚压碎的鸡蛋,是多么珍贵啊!
昏睡中的小洁,微微动了动。思雨感觉到小洁的动静,又开始呼喊小洁的名字。可是呼唤声并没有起作用,小洁似乎再次睡着了,没有任何反应。小洁一定是太累了,那再多睡会,但一定要醒过来啊!思雨想着,把小洁的手握得更紧了。
昏迷过去的小洁感觉自己又回到家里,可爱的弟妹笑吟吟地望着她,劳累沉默的父亲也用慈祥的目光望着她。然后她看见自己,背着书包,慢慢地走到父亲面前。小洁朦胧意识中,出现昨日与父亲对话的情景——
“爸,我想参加学校的美术班……今天是最后一天报名了。”小洁说。
“哦,你去吧!我们家小洁一定画得最好。”父亲正用苇子编一个很大的篮子,眼神专注,他的手长满茧子,看起来肥大笨拙,动作却十分灵巧。
“要交三百元,一年学习的费用。”小洁说。
“三百?那么多啊!”父亲抬起头望着她,有点诧异。
“要学一年呢!不多的。”小洁说,在父母出外打工的时候,她帮助奶奶一起照顾弟妹,她努力学习,认真画画,从小到大,从来没有向父母要求过什么。
“爸爸现在没有钱,上次你弟弟生病花了一千多,爸爸还要出去打工,剩下的那几百元是打工的车费。我看你自己画得也挺好的,要多为家里考虑考虑。”父亲低下头继续编着他的篮子。
“真的不行吗?”小洁有些失望。
“恩。”父亲应声道。
“我画得那么好,老师都说我有天分。我的同学,他们从小就被父母逼着上各种各样的兴趣班,补习班,我呢?自愿想去学画画,都去不了。你们给过我什么?什么都没给过我!”小洁说着便冲了出去,委屈的泪水,不听使唤地落下。
小洁在昏睡的迷梦重温曾经发生过一切。她轻轻抽泣着。一阵眩晕,又让她回到今天学校吃午餐的时刻。那时离地震还有两个多小时。校园依如往常那样祥静幸福。坐在窗前的小洁若有所思,她忽然发现有一个熟悉的身影从窗前走过。
小洁抬起头,看见父亲站在教室门口。
父亲作了个亲切的手势,示意小洁出来。小洁慢慢走出去,心忽然沉重起来,跟随父亲的脚步,走到阳台。父亲的背影很瘦很小,步履轻缓,他转过身,小洁看见父亲的眼睛,微红。
父亲从口袋里摸出三百元钱,纸币皱皱巴巴的,像揣了很久,似乎上面还留着父亲手指的汗味。父亲拿起小洁的手,把钱塞进她的手心。小洁感觉父亲的手很冷,但却有一种异样的暖意。小洁的鼻子发酸,眼前的世界朦胧起来。
“爸妈对不起你,这点钱,拿去学吧!一定要学得最好!”父亲说。小洁的眼泪,应声落下。父亲用手轻轻拍了拍小洁的肩膀,然后提起地面一个大行李包挎在双肩,平静离去。行李包那么大,把父亲的身体衬托得更加瘦小。
“爸,你要去哪里?”小洁含着眼泪追上去。
“打工去,快去上课吧!”父亲朝小洁挥动了一下手说。
“那……车票呢?买好了没有?”小洁问。
“买好了。放心,就是买不成,走也要走去,不能亏待我闺女呀!”父亲用粗糙的手指抹掉小洁脸上的泪珠说。
“真的买了。”小洁问。
“买了。”说完,父亲转身就走了,走得很快,一会就消失在小洁的视线里。小洁抑制不住地轻声哭起来,胸口像堵着一块巨大的石头,她用力地揪着胸襟。那个被他伤害的背影,那个没有言语却无比爱护着她的父亲。她手里紧捏着的三百元,愈发沉重。
幻觉突然转向,小洁眼前的天空出现奇异的佛光。耳边朗朗的读书声,清亮悦耳。那熟悉的校园景象,一一浮现在面前。小洁紧张起来,她奋力冲进教室里,咫尺相隔的距离,无论她怎么喊、怎么叫、别人都听不见。她累倒在地,使劲哭喊。可是没有人搭理她。紧接着,天崩动摇起来。跑出来的学生站在操场上,一张张布满灰尘惊恐的脸,噙着泪水,仰望着摇摇欲坠的教学楼。以往感觉坚固无比的楼房,此时却像一个濒临死亡的枯槁老人。小洁满眼泪水,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熟悉的教学楼在几秒钟内垮塌。教学楼急速下沉,六层楼变得只有两层高。她的心,也跟着坠毁,碎成一片一片……
“不要!不要!不要!”小洁从昏睡中惊醒,她大叫起来,满脸都是汗水。
“小洁……小洁,怎么了?怎么了?小洁醒了!小洁醒了!”思雨兴奋地喊叫起来。她又把小洁的手握紧了些。小洁睁开眼睛,四处望了望,意识到刚才只是个梦。
“我看见了……看见了,还有好多好多的同学没逃出去,他们都没逃出去,都没逃出去……他们都死了,都死了……”小洁大哭起来,情绪变得异常激动。
沉默两秒钟后,其他人都跟着哭起来,哭声如同潮水一般难以平复。
“张薇,杨怡,婷婷,刘斌还有其他同学,你说他们都死了?都死了?我不相信,我不相信……”子皓哭着问。
“那只是梦,我们还活着不是吗?那就说明其他人还是可能活着的,我们要保存体力,我们要活下去。我们要坚强,不哭。”依冉说。如此平静的声音,像镇静剂,哭声渐渐小了起来。
“水,小洁,喝点水吧!”子皓把水递给小洁。
“有水?哪里来的?你们喝了吗?”小洁拿起水壶掂量着问。
“我从废墟中书包里意外得到的。我们轮流都喝过了,现在轮到你喝了。”子皓说。
小洁拿着水壶,轻轻晃动了一下。不多,只有半瓶。她意识到了什么,小心翼翼拧开壶盖,轻微地抿了一小口水,水在嘴里含了好一会才缓慢地咽下去。
“宝贵的水啊!真甜……”小洁把水壶递还给给子皓说。
“甜就多喝几口,你的伤重。”子皓没有马上接水壶。
“不,水是大家的,不多,要节省着喝。我没有什么,感觉还好啊……”小洁把水壶推给子皓,面带微笑着说。
“小洁,你总算醒了,我们都担心死了,你是我们最最好的小洁,一定要好好活着!”思雨紧紧攥着小洁的手说。
“是啊!无论再艰难,我们都要挺过去,你是……我们最最好的小洁!”雅楠说,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些。生命的颜色,正在脱落,她感觉得到,只是希望生命的终结慢点、再慢点……再让她和这些可爱的朋友们多待一会。她默默乞求着,老天再给她一次机会,再让她看看妈妈,她有太多的话想对她说。她还有太多的事情要为妈妈去做……
“是我不好,是我不好,我不懂事,我和爸爸吵架,还责备他。我硬要去参加什么美术班,其实我真的可以自己学,为什么我要这么任性!为什么我不为家里多想想,爸爸的背影好瘦好瘦,他一定是走着去县城的,要走整整两天啊!你们知道吗?两天啊!为什么我不去拦住他?爸爸那么疲惫,他为这个家已经够努力了。我……我居然把他的车费钱,拿去学什么美术,我太坏了!我是个黑心的坏女儿,你们知道吗?”小洁一口气说完话,然后大口大口地喘气。扎进她心中的刺,正逐步长大,越扎越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