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干什么?”何方子猛的一躲。金人姑娘嘟着嘴:“救你!”——她倒会说汉话。何方子看看四周,没有金兵,只有十来个孩子,他奇怪道:“你是谁,救我干什么?”金人姑娘回答说:“你是汉人,我也嫁过汉人,看你像我的丈夫,所以救救你,不好吗?”何方子脸都红了起来,问:“你怎么会嫁过汉人?”
“他打死恶狼救了我,我就跟他回他家。结果他妈妈不喜欢我,要打我,他跪在他妈妈面前连嘴都不敢张,我一气,又回来啦。听说去年宁远城外汉兵放了大火,我很挂念他,跑来看,整村都被烧光了,大概人也死了吧。我在军里一边帮人带小孩、一边想法子找他。后来大汗撤兵回去,把我们弄丢了,我正打算自己带孩子们回去呢。”金人姑娘说。
何方子半天不言语。去年他火烧宁远城外方圆百里,是不得以而为,也知道会牺牲一些百姓的生命,但此刻听人说出来,猛然想到:“我害了别人的丈夫,老天爷所以要夺走我的妻儿、叫我尝尝味道吗?”顿时心如刀割。
金人姑娘又问他是不是汉兵中逃出来的、要不要跟她回金朝去。何方子反问:“你跟我回汉人地方去好不好?”金人姑娘冷笑,说汉人只讲规矩、不讲道理,活得不开心,她才不要去。何方子无言可对。他身上有伤,金人姑娘留他休息一晚,第二天清晨,何方子听见天边传来特殊的呼啸。
10、
江南的孩子放风筝,有时会在上面绑上一种薄铁片,放到高空受了风,就会有好玩的呼啸声。何方子开始只是迷迷糊糊的想:“啊,又到了放风筝的季节,草原上也有风筝吗?”忽然灵机一动,挣扎出帐篷,抬头看去,只见那风筝样式都是江南的雪白底子画水彩鹞子,他便悄悄往风筝的方向跑去,好容易跑到了,看那风筝线却是绑在地上的,下面一个人也没有。何方子正在狐疑,“呼拉拉”,草丛土丘后面出来好几个人。
原来都是何家军的兄弟们,打头的是阿忠,热泪盈眶上前来:“公子,总算找到你了!”他说夫人跟小公子原来早已转移到安全的地方,听说何方子失踪,非常焦急,正好行囊中为了逗小纪文玩、带了个江南风筝,就想出主意让阿忠带到草原来放,如果何方子只是迷路而已,远远的见到风筝就能过来;如果有敌军被风筝吸引过来,何家军埋伏着悄悄溜走,也不至于无谓牺牲。
何方子对阿忠叹道:“你又没受过打战的训练,这么危险,出来干嘛?”阿忠坚决道:“当然要来!就算所有人都不来,小的也要来的——怎么能丢下公子!”何方子感动得眼里闪着泪光,正准备上马回去,忽听草原上呼声阵阵。那金人姑娘早起不见他踪迹,很是焦急,竟带孩子们边叫边找过来了。何家军们一见,说声“哎呀,是群小金狗。”便要扑过去。何方子赶紧止住:“你们要干什么?他们还是孩子!”何家军们吃惊道:“小狗不杀,等他们长大了再来杀我们吗?”何方子沉默不语,但还是不许他们动手,自己远远看了金人姑娘和孩子们一眼,也不知该怎样去道别,只能就这样走了。
汉军城池,大家见到何方子回来都欢呼雀跃,告诉他:他当初料得不错,那些到内线烧杀的金兵,只不过是完颜太极放出来的疑兵而已,目的是掩护金军主力撤退。现在情况都搞清楚了,石督师指挥追击,咬到金军尾巴,打了一场大胜战呢!
就在这些人说话的同时,不远处传来悲惨的嘶叫声。何方子走过去看,只见冲天鼠指挥着将士们,正将大批金兵俘虏有的活埋、有的斩杀、有的拷打。一名俘虏吃打不过,见到何方子走来,拼命挣扎着伸出手叫道:“老爷,你放了我吧!我家孩子还没长大呢!”何方子还没回答,他旁边一俘虏就啐了他一口:“你贪生怕死,回去了孩子也不要见你!”那人一凛,不再看何方子,脸上努力作出视死如归的表情来。
何方子向冲天鼠点点头:“都要杀了?”冲天鼠行军礼道:“是!有几个特别凶悍的先打后杀,好给我们兄弟出出气。”何方子不再说话,看看这些死了的、和快死的人,知道他们其实不是一条狗、一条牲畜,也是别人的儿子、别人的丈夫、别人的父亲,甚至可能就是那几个爱唱爱笑的孩子的父亲,可是必须要死在这里,绝不能改变。他一阵心痛,遏制不住冲动,过去拖起一个人,吼叫着问:“你们为什么要打战?为什么?为什么?!”那个人看着他,慢慢的反问:“我们为什么不打战?”
何方子打个冷颤,手不觉将他放开。正好阿忠过来说:“石督师怕前线凶险,已经送少夫人和小公子回乡了。少夫人临走时留下这封信,请小的务必找回您,将信给您看。”何方子接过信来,拆开了,见满篇都是她责怪自己这次不该贸然前来,祷告老天保佑夫君吉人天相、能够脱险为国再创功绩,而她保证会乖乖回去持家、再不来添乱了等话。何方子念完这信,走回自己房间中,一整天都没有出来。
§§§第三部分 见龙在田
1、
完颜太极请人送来书信,问能不能和谈?石竺冷笑:“我们和金狗势不两立!”何方子迟疑道:“可是再打下去,后方只怕……”“怕什么!”石竺豪情万丈拍拍他的肩,“听说有些反贼又作乱了,我打算回去把他们弹压了,把守着后方,留你在这里坐镇前方,还怕什么!”何方子呆呆的看着石竺:“但是……”石竺皱眉:“什么但是?”何方子却微笑了:“没什么。就这么办吧。”
那天何方子给石竺饯行,石竺喝得大醉,再醒来时,已经被软禁了。何方子请人给金朝回了书信,同意议和,自己回京去和皇帝商量。军队中知道这事的都哗然,何方子立刻封锁这个消息,并传下严厉的军令命令任何人都不准乱说乱动,一切防守的规矩都仍然按原先的办,等到他从京城回来。
阿忠不知所措的搓着双手:“公子,你不是要打的吗?怎么又和了?这……”何方子长吐一口气,掏心掏肺的对他说:“我不怕打,但我怕人们再流血。他们的血已经流得够多了!”阿忠还是皱着眉:“但是主和,传出去多不好听。老爷当年就经常说,民族大义……”于是,何方子跟他也不再说什么,直接去晋见了皇帝。
不知是不是因为操劳国事,皇帝好像苍老了很多,见到何方子,冷笑三声:“你当年是坚决要打的,怎么现在又要和了?”何方子低着头:“臣要打,是为了我国人民,不忍心不打;要和,也是为了我国人民,不忍心不和!”
皇帝的声音放柔了:“是啊。和谈嘛……当然,这样大家都比较轻松一点……”何方子抬起头来直直的看着他:“我们国家已经处在生死存亡关头,必须借和谈求一段喘息之机,迅速进行自我整顿了!这是臣在军中拟的报国十策,请求皇上看看!”皇帝怔了怔,接过他的奏折,边看边喃喃读道:“‘所谓战争的原因,一是恐惧、一是贪欲’?有点意思……什么?‘政经公议’?!连皇家的用度、皇家的决定,都要向天下说明细节和理由吗?岂有此理!你该不是疯了!”
何方子直挺挺的跪着:“这是减少虚耗的办法,避免国家无谓的垮下去。”皇帝连连冷笑:“我看你真是疯了,到牢里去冷静冷静吧。”
何方子就这样下了狱。何夫人一直在盼着她的丈夫作为民族大英雄回来,但等回来的,却是一个被逮到监狱里去的主和分子。她痛苦、不解,想打听消息,可大牢深深,没有任何消息能够透出来,只是街头巷尾都在议论“何指挥”怎么被战争吓破了胆子,竟然囚禁石督师,自己跑回来请求和谈,真是个应该唾骂的民族败类。
皇帝其实是愿意和谈的,他说:“打战有什么好的?烧钱!又不一定打得赢……咳咳,把我想造个新园子的钱都砸进水里去了,能听见个响声不?”因此他很高兴何方子能转为主和派,但所谓报国十策实在太幼稚,加上主战派的抗议又太激烈,所以把他关进牢里去冷静冷静、顺便缓和一下主战派的情绪,并没有叫人拷打他,最多有时候跑来发发牢骚:“当年裴爱卿多体贴人意,自个儿就把里里外外都抹平了,你呢?主和、主和,自己军队里的刺儿头都没搞定,怎么给皇家分忧?——来啊,打他几个嘴巴子——你想出好主意了没?还没?那在牢里再呆几天吧。”说着呼噜呼噜直喘,吐出一口老痰,太监殷勤的用手绢把它接走了。
2、
夏天又要过去了,大牢里空气还是很闷热,这几天的气氛好像不太对,狱卒们悄悄议论着什么,人们好像都顾不上牢里的囚犯了,忽然一天,外面隐隐传来沉闷的钟声,何方子有所预感,跪坐着向南边长长叹了口气。三天后,皇帝来了。
一样裹着黄底绣金龙袍,但那张脸却年青了很多,不再咳嗽喘气、目光也不再浑黄。这是太子——皇帝病逝,太子已经即位为新皇。
新皇帝眼神像钉子似的看了何方子片刻,说了一个字:“打!”刑具雨点一般落在何方子身上,他被囚禁了几个月、已经相当虚弱的身体倒了下去。新皇帝说:“这是为了余先生打的。你污辱了他的牺牲!亏他生前还这么推崇你。说!你为什么不肯打战了?”
人们用冷水把何方子泼醒。他抬起眼睛凝视新皇帝,凝视了很久很久,问了一句话:“石将军是不是败了?”新皇帝打个激灵。北方战线确实是败了,而且更糟糕的是,石竺年事已高、又日日操劳,竟在军中病死。如今没有人能掌握战事大局,士兵们在节节败退之余,渐渐怀念起“何指挥”来。呼唤何方子回去掌军的声音越来越响了,所以新皇帝特别愤怒:“你父亲被主和的裴太傅排挤而死,你为什么还会变节主和?!”
何方子微微笑了:“皇上,您真的不知道臣为什么主和吗?”皇帝摇摇头。何方子道:“您看臣这样的身体,如果立刻跑到校场去找人斗殴,是不是找死?”皇帝眼神一凛:“你是说——”“国家像人的身体一样。谁不希望能够昂首挺胸、繁荣富强,但到不得已的时候,到底是咬牙去死、还是屈辱的活下来等待时机?臣自己是骄傲的人,宁肯死掉,也不能忍受屈辱。但是,当事情涉及到整个国家、涉及到所有国民的生命时,我们有没有权利,驱赶所有人去死?”何方子道。
新皇帝的拳头攥紧了:“我不会像先皇一样耗费国库去造宫殿园林,也决心任用贤能、疏远小人,这样还不够增强国力吗?”何方子斩绝道:“还不够!这些话任何人都可以说。但此刻要救我们国家,只能一边议和,一边采取切实有效的措施改变国家贫弱的现状!”新皇帝冷笑:“我绝不会议和!身为大汉民族的皇帝,我绝不能给祖宗丢人!”
何方子悲哀的看着他。如果作为一名读书人,有这样的骨气,是叫人感动的;但是作为一名能掌握别人命运的皇帝,有这种骨气,是小民的幸运呢、还是不幸?当年,余士文将这样的骨气教导给未来的皇帝,到底是错了,还是对了?
不过北方的战事经不起拖延,新皇帝只能一遍遍的来要求何方子重新挂帅。何方子也不再谈议和的问题了,但坚持国家施行他的“报国十策”。这几天,大牢里对话是这样的:
“何先生,士兵们都很想你啊……”“皇上,要树立国家新风,一是‘刑狱在法不在王’,即人人都能根据王法条文预测自己的命运,而不是随便得罪哪个当权者,就被拷打、被杀。二是‘政经公议’:不允许莫名其妙的浪费,每一次决定、每一笔用度都应公告天下、接受天下监督……”“何方子,你真是疯了,天下谁听过这样的事!”“皇上,‘庶人得以议政’,就是不管什么身份的国民,都有资格对国事发表意见,再弱势的人群都不该被歧视……”“何疯子,你有完没完!”“皇上,‘重农厚商’,因为农民和小商品贩子是最怕打战的,我们帮助蛮夷民族发展自己的农事生产、鼓励他们用自己的出品来换取天朝物资,这些民族就变得稳定。同时也借助物资交换,可以把天朝文化介绍给他们,让他们心悦诚服,可以达到所谓的‘王化附远’……”“何方子,算我怕了你了,我会考虑这些的。你先去打战吧。”
新皇帝终于吐出这句话。何方子恭恭敬敬拜下去:“臣,领旨谢恩!”
3、
何方子并没有立刻赶赴前线,而是先在京城“养养身体”。这段养身体的期间,他说自己想要纳妾,强行收集了很多达官贵人家里女孩子的情况;又撺掇新皇帝以“贪污”和“造反”的名义杀了几个大臣、富户,把他们的家产都拿来充当军饷;还承诺信奉西夷洋教,来换取夷人最新火炮技术;并且铁腕镇压了国内几处造反,恩威并施,把“反贼”或者屠杀干净、或者送到北方当兵去。这一下,老百姓家里如果有小孩半夜啼哭,不用说别的,只要吓他一声“何方子来了!”小孩立刻就不敢再哭。
何夫人憔悴了很多,她不能理解丈夫为什么出现这样的变化。有一晚,何方子终于坐下来,跟她作了次长谈。
这次长谈的内容,没有人能够知道,但何夫人只是问了一声:“这是真的吗?”就不再说话了。后来,何方子退出去。何夫人一个人坐在桌前,手下压着把剪刀,不知道是想举起来自尽、还是冲出去刺死别人。
她这样一动不动的在桌前坐了很久。何方子直挺挺的跪在门外的台阶下。即使从前跪在两个皇帝面前,他也从来没有这样痛苦、和虔诚。直到何夫人终于慢慢的走出门,对何方子说:“就照你说的作吧。”何方子的热泪猛然涌出眼眶。
4、
第二天,何方子就发兵向北方去了。新皇帝猛醒悟:“快去看看,那何疯子有没有偷偷把他家人托夷人运到国外去逃难?”大臣们去看,何夫人果然不在府里。他们忙去四处堵截西夷人,但怎么查,也查不到夹带妇女孩童出境的事。后来听说,何方子好像把他夫人带往前线去了,而按照规矩,出征将领应该把家属留在朝廷手里的啊!新皇帝气得牙巴骨咬得“喀喀”响:“这何疯子要是敢带着他老婆孩子投降金人,朕就把他九族——不,十族都给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