冲天鼠同意了,先是他守、何方子攻,他三局一胜;而后何方子守、他攻,他三局皆败;最后不分攻守、作犬牙交错之战,他又是一局胜的都没有。冲天鼠脸色变得很难看,忽然道:“其实我还有一个法子,不过没有使出来。”何方子点头:“我知道你还有一个法子,不妨使出来看看。”冲天鼠瞪大眼睛看了看他,猛然抢过案边的佩剑,向何方子砍去。原来他所谓的法子,就是与何方子拼命!
何方子将身子敏捷的一闪,手中所挟棋子疾射向他面门。冲天鼠偏头躲过,何方子趁机跨步上前,双手击向他胸前。冲天鼠举剑招架,不料何方子这是虚招,早俯身抓起佩剑的剑鞘,“呼”砸向冲天鼠膝盖。冲天鼠“啊呀”一声跌向地上,何方子又灵巧无比将他手腕一刁,抢过剑来指住他喉结,笑了笑,才把宝剑丢到一边:“现在你还有什么法子要试?”
冲天鼠脸色变了又变,挺身跪在何方子脚下,大声道:“当年诸葛侯爷对待孟获,也不过七擒七放,如今大人让了我这么多次,我要是还不领情,那还算是人吗?从此后,小的就追随大人了!”
何方子点头,喉咙竟有些哽咽,仰头长吁出一口气,低声道:“但愿我今后都值得你们追随。”
8、
这伙土匪肃清,神机军立了大功,朝廷照规矩派人来慰问。来的是谁呀?余士文。
所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余士文现在不是府丞啦——裴太傅不久前得病,巫医说要吃了阳年阳日阳时出生的人的肉作药引子才行,余士文的亲爹正好是这时辰生的,他竟然就将亲爹的腿肉强行割下来奉给干爹作药!他爹气得死去活来、将他赶出家门。他却在裴太傅面前大大得宠,升为詹事府詹事,大张旗鼓奉旨劳军来了。这时石竺伤还没好,何方子只能挺身而出接待,见这余士文着身小独科花绯袍官服、束条花犀腰带、蹑双青袜皂靴,春风得意,带着随从官员耀武扬威的走来慰问军队,他就气不打一处来,想好好讽刺两句,可是目前有更重要的事——
“军粮怎么还没来?”何方子急着质问,“现在我们将士们跟俘虏都快断炊,地方上推托说存粮不够,后方粮草又没影儿,你要我们怎么办?!”
余士文打个哈哈:“不要急嘛,咱们先办正事嘛,朝廷事情要紧嘛,事情要一件一件来嘛……”何方子这么多年来都不知道余士文可以摆出这副嘴脸的,差点没气得往他头上打出个窟窿来!好容易捺住性子,听他官腔官调暗示了“正事”:如果何方子答应把这次胜利都归功于裴太傅的领导,并在进京之前接受裴太傅的阅军,余士文这边立刻就把扣下的粮饷都送到,还额外有赏。
这是人说出来的话吗?何方子下巴骨咬得“喀巴巴”响,可又分明知道,如果现在撕破脸,他手下的将士就要先吃亏。他不怕饿、不怕打、不怕死,他的弟兄们怕不怕?就算不怕,这时候消耗掉力量又值不值得!
何方子咬紧牙关,回答说:“好!”余士文大笑,指着何方子,回头对随从官员说:“这位参将从前很有骨气,发誓说他绝不给当官的下跪,你们知道吗?”官员们立刻赔笑道:“这太不像话了!他今天要是再不跪,咱们就按律处置他!”
“按律处置就不必了,让他解甲归田吧。”余士文说着,盯住何方子。何方子脸色铁青,凝视他片刻,屈膝跪下!官员们发出几声嗤笑,余士文低低的叹了口气:“贤弟,你其实何苦……”
阿忠在后头把牙都快咬碎了,心里暗骂“猫哭耗子!”何方子只是冷冷看着余士文,道:“我跪的,是你官服上绣的湛湛青天!”
余士文脸色一变,“哈哈”一笑:“诸位,皇上的事也办完了,咱们走吧。”还拍拍何方子的肩:“防御工作一定要作好啊,本官要派人检查的。”
9、
裴太傅亲自检阅的那天,场面非常热闹,余士文殷勤扶着他的手,俨然是顶顶孝顺的儿子,将他扶上检阅台。何方子沉着脸坐在一边,一言不发的挥动令旗,让将士们列队从台前走过。余士文忽然问:“咦,何参将,那是什么?”何方子一愣:“什么是什么?”余士文冷笑:“你不要搞花样,看,那到底是什么?”说着把手往将士队中一指,裴太傅及他侍卫的目光都被吸引过去,余士文另一只手却向裴太傅背上一捅,一把匕首就这样捅进了他的心脏!
众人一时都呆了,侍卫们过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向余士文扑上。余士文脸色平静,深深看了何方子一眼,何方子终于明白了,顿时心如刀绞,狂吼一声挡在他面前,踢翻当头的侍卫,喝令所有在台边充当防御的军士都上前来,一番混战,将台上的几个太傅侍卫全部拿下,他自己握住余士文双手,热泪横流道:“原来是这样,你——你这是何苦!”
余士文微笑道:“我知道可以信任贤弟,让我不至于死在奸臣爪牙的手里,可以从容自尽。”何方子痛道:“你要自尽?不不不,你杀的是国贼,我们去向皇上陈情——”
“不可以。”余士文断然道,“当初我为了接近这奸贼,忍心看你被打、后来又亲手把几个友人送进狱中,是为不义;为了进一步博取他信任,伤害自己的父亲,是为不孝;没有得到皇上准许,就杀害朝廷大臣,是为不忠。像我这样不忠、不孝、不义的人,如果还想活命,就是对抗金事业的污辱,是对我自己信念的污辱!贤弟,我曾经试图逼你回到山里去,离开这场是非,你不听。如今我终于有机会手刃奸臣,应该含笑自尽,你也不要阻拦我。”
何方子脸色苍白,后退一步,余士文面向北方端坐,高呼一声:“皇上,请恕为臣擅自斩杀奸贼,如今为臣自尽谢罪。——请皇上抗金!”横剑自刎。
阿忠和冲天鼠一左一右站在何方子声后,声音都颤抖了:“大人,我们接下去该怎么办?”何方子双目通红,目视前方:“奉余大人遗体入京,向皇上说明一切。如果皇上不肯谅解余大人的心意,我们全部自刎,随余大人于九泉!”
阿忠和冲天鼠应诺,神机军将士全部应喏,这响亮的应诺声,让天地都为之一震!
10、
直到外头的繁花都落尽,深山中的桃花才开了。一个穿着粗布衣服的人,带着几个龙威虎猛的战士,走进山中,见到个怀抱婴儿迎接他的妇人,呆了很久,才放声大笑:“这是我们的孩子?我作爸爸了,我作爸爸了!”将婴儿接过来,笑着笑着,声音忽然哽咽,目光落向山外很远的地方,轻轻对妻子说:“这孩子,就叫‘纪文’吧,纪念士文的功绩。”何夫人微笑点头:“应当的。只不知等你再次出征回来时,纪文可以长多高了?”
不错,裴太傅已死,无人能主持与金人议和,主战派趁机摇旗呐喊,皇上终于答应与金人全面开战。何方子回来略作准备,很快就要北上出征,不知什么时候能回来?
何方子握住夫人的手:“你放心,我一定会保住北疆,让我们的孩子可以太太平平的长大!”说这话时,他全身充满无穷的力量。好友牺牲自己的生命为国家打开一条道路,他终于可以大踏步前往北方,完成自己一生中最重要的使命了!
§§§第二部分 亢龙有悔
1、
作战需要各种装备、需要大量训练有素的战士、以及充足的粮饷。可这些,何方子他们都没有得到。
长期以来,边防指望着议和来维持和平状态,因此各种战备物资都不齐全,而且因为急着作战,后方的粮草供应一时都没能筹措上。
这种状况,何方子他们的困境可想而知。何方子本来认为朝廷至少该准备一年半以上,才有资本进行这样大规模的战斗,但朝中主战派却生怕拖延时间一久,节外生枝,叫主和派喘过气来,到时候想打也打不了,因此对将军们晓以厉害,请求他们先把队伍拉到边疆上。
何方子虽然已经升为军中“指挥使”,但到底作不了主。而兵部尚书袁素点了头,亲任北征督师元帅,点兵北行,何方子只能跟着。这袁素当年与“飞龙将军”也是故交,因此对何方子颇为照顾,派他到宁远镇守。
这宁远城本来是个小地方,先前的守将兢兢业业,筑起宽厚城墙,将它经营得非常安全,后面草场肥美,是大军养马的所在,袁素命何方子守住这里,而他本人亲率大军在锦州准备迎战金兵。
何方子对袁素的这个决定没有表示异议,然而却悄悄作了些别的安排,宁远士兵们就有些摸不着头脑了,有的悄悄写信去给袁素那边告状,说这新来的“何指挥”不把精力放在马场上,反而抽调军队力量去乡下闲呆着、私自派人跟西蕃红夷接触、还命令给那些战马配上拉货的牛车——这都是什么事儿嘛?
袁素一听大怒。原来两军交战,骑兵的战斗力远远大于步兵,金兵就是依靠强大的骑兵才敢横行无忌,袁素本来希望宁远马场能在下半年供应大批良马,何方子却这么胡搞,不是扯后腿吗?他正打算叫人发个令去狠狠责罚何方子一顿,“咚咚咚”,战鼓响,金兵来了。
2、
这伙金兵来得特别的气势汹汹,军旗铺得漫山遍野,在城外大声的骂战。袁素知道硬拼会吃亏,便坚守不出,看他们来得近了,就用抛石机、火炮对付,金兵略有些伤亡,好像害了怕,稍微退回去一些。袁素心中高兴:他只要能撑住半年不败,就是胜利,等下半年有了实力,再行决战不迟。
不过这些金兵围着锦州城,就像围着块下了毒的肥肉一样,虽然不敢扑上来下嘴,但总也不走。袁素开始时心里还挺高兴:鞑子毕竟是害怕我们天军的战斗力,光这么守着有什么用?但过了几天,就觉得不对了。
他派出小股精兵,直袭金兵侧翼,这群金兵略略招架、竟然回身就跑。这很有可能是诈败诱敌深入之计,但袁素命令精兵队不准停步,直捣金军旌旗最盛处的大营!
几十个人的小队,武艺再高,终归有限。金兵很快将他们全歼。袁素在城墙上远远看着他们旗帜与烟尘的动向,脸色越来越阴沉。而小队覆灭前放出了一支火红的烟花,袁素一见,仰面跌倒,几乎没吐出血来!
这次派出去的乃是敢死队,他亲手交给他们一蓝一红两支烟花,放出火红的,就表示:“袁督师你没有猜错,金兵大营基本是空的,这是个假军团!”
金兵派这支疑兵,将袁素大军牵制在锦州城,他们真正的主力却去了哪里?宁远城外,半夜里杀声震天,金人大部队来了。
3、
锦州确实是要塞,但其实宁远也是关外防线上一个重要的口子,只要撕开它,遥遥威胁锦州后腹,与草原军队前后夹击,则锦州危急。若宁远、锦州都陷落,山海关外防线基本凋零,则关内的京城就岌岌可危了!金军这一手,实在是狠毒。
那一晚,宁远城上一片漆黑,似乎无人防守。金兵猛然举火,吆喝着攻城,以为能打个措手不及,却不料高高城墙上忽然射下无数火石,仿佛是从天上轰下来的雷霆般,顿时将金兵扫倒一片。
原来何方子的命令,城墙上每时每刻都不许断人。这些岗哨只要听见敌人动静,立刻点燃火线!
这火线不简单,装在何方子从后方弄来的古怪火炮上,炮火一发,威力好生惊人。金人的骑兵虽然骠悍,到底是血肉之躯,哪里吃得消?被打得落花流水,斗志全无,他们统帅还不甘心,吆喝着士兵们冲锋,宁远城上火炮、抛石机、火弩箭一起开动,把他们攻城的云梯都打得稀烂,顿时城脚下死伤无数。
何方子的军令一道接一道下,尖锐战斗力迅速向城墙聚集,向锦州求援的狼烟滚滚升腾,而城中囤积的粮草和新生的小马都被装上车子、由骏马们拉着飞快向后方转移。金兵围攻整整一个昼夜,徒劳无功,统帅下令换地方攻城。
宁远的城墙本来就阔,何方子又顺着地势将它紧急加长,上面都布置了假火炮口,金兵不敢在这些地方进攻,想绕过山脉看看有没有比较弱的一面。他们这一走开,何方子迅速从前、侧门派出敢死队,一起放火,借着初夏的东南季风,正好避过城池,都往金人一边燎去,金人见势不妙,只能先行退走三十里,想再度扎营,西边的瓦窖一带忽然杀声震天,战旗映着火光,不知有几千人。金兵只当锦州的援兵到了,再度狂逃,哪知道这只是何方子早就派冲天鼠埋伏在那里的两百余人而已。何方子趁机将火势扩大。春季干燥,又是风助火势,宁远西北的草原都被烧着,那火竟烧了三天,无数民房都付之一炬。
等草原大火渐渐熄灭,金兵再度围过来,方圆五十里没有可喂马处,也没有民间粮草可以劫掠,再要攻城已经相当困难。而袁素派来增援的部队也终于赶到。金兵眼看没有便宜可占,就掉头往锦州去。而何方子早将马场中精锐良马都选出来派人送往锦州,比他们还先到。袁素得此增援,如虎添翼,将锦州守得如铁桶般,金人围城数十日也打不下他。忽然一天,守城的士兵发现城外变得干干净净——金人撤走了。
4、
突兀的撤兵比突兀的进攻还要可怕,后面很可能藏着大阴谋,幸而向草原方面派出的探子纷纷回报:金朝的皇帝死了,这次金军统帅是他的儿子,所以得回去争皇位去。
袁素和何方子都非常慎重,反复核实了这个消息,确定无误。金朝核心动荡,短期内无暇再打中原。两人终于松了口气,打算会师。何方子这次守城成功的秘密武器是向西洋夷人买来的改良火炮,他热切期待向袁素建议,大力发展这种装备。
“一个骑兵可以冲垮一队步兵,而几架火炮可以压住数队骑兵。一匹马要养几年才能使用,而火炮可以无限量的快速制造。我认为今后炮兵可能取代骑兵优势、成为战场上的决定性力量。”何方子已经把这样鼓舞人心的说词都想好了,可是,袁素忽然被紧急召回京中。
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御令只是叫何方子暂时全权负责前方军务。但是锦州城中一些将领忧心忡忡,告诉何方子:事情可能不妙了。这些日子以来京中几次下令袁素全面反击金兵,袁素认为这会造成巨大伤亡,甚至可能全线失守,于是抗命不遵,如今朝廷叫他回去恐怕凶多吉少。
很快朝廷又来了命令,派另一人来接管北伐督师之职,又调何方子回京问话。何方子回去才知道,袁素已被下狱,罪名是他没有主动出击,有“拥兵坐视,欲与金人结城下之盟”的嫌疑,甚至有人控告他家人生活奢侈,可能“资敌私通”。何方子惊讶道:“什么?主动出击等于自杀,袁将军绝对没有错。”于是也被关进狱中。
当年流泪请求他们火速北上的主战派官员悄悄来了,暗示何方子说,这次打了几个月,把国库都打空了,却没有战功,皇帝很生气,这个责任总要有人承担的。如果说袁素没有错、目前跟金人打战就是打不赢的,皇帝可能会想投降,所以最好牺牲袁素一个,保全大局。
何方子咬牙道:“我从来没有诬谄过别人,也绝不想这么作,哪怕为任何理由!”那官员摇头叹着气离开。狱卒将何方子严刑拷打,不消几次,这个精壮的汉子已经不成人样。他以为这辈子都不能从这地狱中走出去了,但牢门打开,忽然走进来一个人。
这人穿一件赤色绣金龙盘领窄袖袍,束着玉带,头上戴一顶翼善冠,坐在何方子对面,看了他片刻,开口道:“余先生在我面前曾经大力推崇你,你认为,袁素确实不该杀?”
何方子呆呆的看着他,忽然醒悟:所谓余先生,指的是余士文!余士文生前担任詹事,职责包括辅导太子,也就是太子的先生。那么这位,就是当今的太子!
“是!”何方子强忍疼痛,鼓足全身的力气开口道,“不管为了什么原因,杀这样一个将领,会伤了全军的士气,也叫金人嘲笑我们汉人!”太子凝视他片刻:“明白了。暂且相信你吧,我会去想想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