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叶一早就知道自己是个鬼小孩。她呆在一个鬼的家庭里。
其实小鬼的家呢,跟人是一样的,有鬼爸爸、鬼妈妈、还有一个鬼小孩。鬼妈妈也要操持家务、鬼爸爸也要去鬼市打工养家,鬼小孩还要在家里负责捣蛋。
有时候鬼妈妈做饭,烟迷了邻居的眼睛,鬼爸爸出门,撞到了邻居的腰,邻居就会说:啊呀,这里闹鬼的呀,住不得了!就会立刻收拾收拾走人。桐叶于是可以趁乱去拣他们的东西,拿回来玩。民谚说:上屋移下屋,一移丢担谷——搬个家,即使样样都看准了,莫名其妙还是会少些东西,这就是因为有桐叶这样的鬼小孩在那里调皮的拣东西——是拣!桐叶的字典里没有“偷”这个字。
目前桐叶的收藏包括一根竹筷、一小瓶火油、一片苏缎、一把小刀、还有一根牛筋。竹筷子上雕了个狮子,火油装得满满的。苏缎虽然是破的,可是有巴掌大呢!小刀锋利得很,牛筋的弹性就别提了。桐叶迫切想再收藏一块牛肩骨。
五个邻居“啊呀”搬走了之后,暂时沉寂了一段时间,然后房东锲而不舍隐瞒了闹鬼的真相,又招进来一户新人家,俨然是作官的,桐叶趴在墙头,看他们搬了很多红的绿的箱子,一个个都挺气派。
他们是和着西斜的太阳搬来的,一搬来就宰了一头牛,拿牛血四处泼洒,说能辟邪。
桐叶和妈妈显然都不是邪,因为她们都不会被牛血辟到,但是这种东西到处乱泼真是又臭又脏,桐叶忙着帮妈妈一起把家具挪来挪去、挡个帘子什么的。妈妈皱着眉头不断抱怨人这种生物真是又野蛮又不讲卫生啊!以后不要跟人作邻居就好了。
吵得爸爸都起床了。
大家都知道,聪明的鬼都是白天睡觉,晚上清凉时再出来干活的,只有人类才喜欢顶着大太阳出来做事。桐叶爸爸在鬼市打工很辛苦,每天都要日上三竿了才拖着疲惫的脚步回来,所以他睡得也很沉,尤其在鬼节、鹊桥节之类不用工作的日子里,每天要睡到太阳彻底沉下去才醒来,伸个懒腰,说精力终于又恢复了!——今天就是鹊桥节。
桐叶一看爸爸被吵醒就有点害怕,心想爸爸又要发火了。可是爸爸左嗅嗅右嗅嗅,扒着墙头对着邻居嗅嗅,很紧张的说:“不好啊,不好。”然后命令道:“我们要准备搬家了。”
就像聪明的人能看出不祥的鬼气,聪明的鬼也能嗅出不祥的人气。新邻居似乎造了点孽,桐叶爸爸说他们会遭劫的。人造孽,连累鬼,这是太岂有此理的事。爸爸认为他们最好搬家。
桐叶妈妈一直是很听爸爸的话的,立刻就着手收拾家具什物。可是那头牛,被泼光了血之后,又被剁开来煮了呢!香气在暮色里越煮越浓。桐叶蹑足溜了过去。
结果,那个白纺绸短袍子的小男孩听见厨房有响动,猫过去看的时候,只看见菜刀和拨火棍什么的平空在那里乱动。
“别叫!”千钧一发之际,桐叶捂住了他的嘴。小男孩什么也没看见,只感觉到一只软绵绵凉冰冰的小手捂住他的嘴,还有张嫩嘟嘟香喷喷的嘴巴在他耳朵旁边说:“不要乱喊哦!”
小男孩瞪大眼睛点了点头。桐叶放开手,指尖上咬出一点无色清凉的鬼血,抹在他眼皮上,他就能看见鬼了。
他看见一个女孩子,圆圆的脸、软得像个糯米团子,两腮红得像桃花,嘟着嘴质问他:“你干嘛要来破坏桐叶的好事啊?”看了看他的表情,指着自己圆圆翘翘的鼻子尖,“我就是桐叶。”
“我叫元朗,”小男孩第一个反应是自我介绍,然后——“什么好事?你要偷吃吗?”
“只有粗鲁的人类才喜欢吃这个呢!”桐叶本能的背诵妈妈的名言,甩着两手,“不是啦。我要找一件东西,牛的这里的骨头,弯弯的那块。”拍着自己的肩。
元朗懂了,拉着她的手,绕到厨房后面。剔完了肉的牛骨头散堆在这里,还没有收拾走。他钻在大骨头架子里翻拣出弯弯的牛胛骨,递给桐叶。
桐叶还没来得及道谢,有个大人很生气的走来,大声斥问元朗为什么把衣服弄脏了。桐叶跳起来想为元朗辩护,可是元朗动作比她更快,一头把大人推倒了,在背后向她比一个“快走”的手势。
桐叶傻站了片刻想通了:他是在保护她。如果别人看见一块牛骨头漂在半空中,会来打她的,那她就没办法把宝藏带回家了。
她猫腰护住宝贝,感激的跑走了,听到后面大人已经爬起来,凶狠的呵斥元朗。桐叶陪妈妈整理了一会儿家务,竖着耳朵听邻居动静,听到他们安静一会、又吵起来。还在打元朗吗?她耐不住,又偷偷溜过去看。
啊呀!元朗原来是隔壁的小少爷啊!弄脏了衣服被骂,他跑开了,结果被强盗劫走了。而元朗爸爸不肯出钱赎他呢!
元朗已经是桐叶的朋友了。桐叶决定去救他。人间的钱,桐叶是没有的,她带了自己的全部宝藏,赶到强盗的林子。
生怕强盗们歧视鬼女孩,桐叶躲在树后面跟他们商量:牛筋和苏缎可以换元朗吗?要不,加一根竹筷?
强盗们互相询问:哪里有嘁嘁喳喳的声音?啊呀,一定是风声嘛!为了壮胆,他们朝“风声”的方向射了一支响箭。
桐叶很生气。这就算是谈判破裂了!她不得不把小刀架上牛胛骨、用牛筋固定,把苏缎缠在筷子头上、浇上火油。好啦,这是一支火弓箭!桐叶之所以把它们当宝贝,就是因为看准了它们有变成弓箭的伟大实力。
林间漂浮的小鬼火,桐叶请来一盏,给苏缎点上了火,拉开牛筋,“嗤”的往架着元朗的那个最凶狠强盗射去。强盗叫了一声,松开手,桐叶蹿过去就拉着元朗跑。
桐叶不知道,火油溅了好几点在她自己身上,都被鬼火点着了。强盗们看见好多点火光勾勒出一个人的形状,跑过来抢肉票,都吓傻了。桐叶就这样成功得手。
深一脚浅一脚,跑出林子回家去吧!可是一尊金甲神从天而降,责备桐叶不应该捣乱,声称为了惩罚元朗的父亲,按照天条元朗必须死掉。
“可是为了什么要惩罚啊?”别说桐叶了,连元朗都茫然。金甲神难得下来执勤前先打听了内情,于是怪骄傲的告诉他们:因为元大人是御前文人,替君王无耻吹捧,写出大篇赞歌,把一切失误都美化成德政,并且处心积虑查找其他文人著作里面犯禁詈君的字眼,大兴文字狱。这个不好,很不好。
“父亲有错为什么要惩罚儿子啊!”桐叶义愤填膺的跳了起来。
这次金甲神就答不上了,恼羞成怒道:“天上就是这么个规矩好不好!喂,给我回去!”硬生生把桐叶他们踢回林子里。
夜露落在强盗们的眼皮上,或者也许是树枝上的蝉抬起腿撒了泡尿。强盗们听见草堆里窸窸窣窣的声音,吓得跳起来,用武器护住自己的屁股。结果草堆里冒出来的不是青面獠牙的厉鬼,而是桐叶小姑娘,绑着元朗,跟强盗们说:给你们去领赎金吧。
“赎金?”强盗们很奇怪,“领不到的呀!本来就是元老头叫我们绑票的,说好绑到僻静地方去杀掉。”
泪水哗啦啦盛满桐叶小姑娘的眼眶,背缚双手的元朗则跳起来,尖声叫道:“什么?!”桐叶按住他,用外衣兜头罩住他,声音是装出来的镇定:“他的妈妈会付赎金的。你们带他去吧。我帮你们,因为我想分成,你们不用疑心。”
好吧。强盗们想,试试也没有坏处,就押着元朗回到元府外头远远的喊话儿,要赎金。
很快元大人就探出头,义正严词的说:“如果给你们钱,岂不等于鼓励了绑票的行为吗?”为了表达自己的立场和决心,他张弓放箭,比桐叶的箭法好多了,一箭正中元朗的左胸。
披头散发的元夫人哭着喊着挣开她丈夫的手:“这一定就是你策划的对吧?因为你怀疑他不是你的亲生儿子!可是我告诉你,他就是的!我行踪不明的那几天,是去照顾那些被你文字狱害死的苦人儿的遗孀们了!你去找她们吧,她们会告诉你,我是清白的,元朗是你亲儿子呀!你的疑心!你靠着疑心与阴谋发财,如今射死你唯一的亲儿子了!”
元大人呆若木鸡。原来这就是天条的惩罚了:他怀疑着元朗的出身,无法证明、又不便声张,只好设计借强盗之手除掉这个所谓“长子”。真相拆穿之际,他痛心之下才会真正反省自己的所作所为。
可是这对元朗来说,真是太不公平了!怎样的反省,都不值得用生命去换啊。桐叶捉着胸口的这支箭,想法坚决不改变。
被射中的是她。金甲神非踢他们回去,她就割破手涂了强盗们的眼皮,把自己变成元朗、跟元朗交换了身份。她想骗强盗们把元朗送回元府,强盗们却说了出人意料的内情。元爸爸真的射箭了!强盗们乱成一团。桐叶和元朗手拉手跑了。
元夫人还在哭,一只软绵绵的小手拉住她,嫩嘟嘟的嘴在她耳边悄声说:“跟我来。”
元夫人跟着走,到了僻静地方,见到活生生的元朗。她喜极而泣抱住他,决定带他走。除非元大人证明他已经悔改,否则他们不会再回来了。
激动的一夜已经结束,公鸡扯着嗓子叫唤。桐叶也只好一个人满足又遗憾的回到自己家里。爸妈已经准备好搬家的一切事宜,找她找得急死了:“你个死丫头去哪了啊!隔壁又是吵架、又是杀人——大劫连累到你怎么办啊,你竟然乱跑!”气得流出许多鬼眼泪,眼泪飞到空中,就变成了鬼火。
桐叶不敢说自己就是主动跑到了大劫的中心。她乖乖的低着头,像元朗乖乖呆在妈妈怀抱里,搬家走了。虽然会搬到好远好远,但是元朗也会搬到好远好远啊。两个好远好远,会不会又碰到一起呢?那时候桐叶有一个问题想问元朗:你说鬼女孩跟人男孩,可不可以成家呢?生出来的会是鬼小孩还是人小孩呢?
不管怎样,桐叶知道自己一定会是个很好的鬼妈妈。她很盼望这一天早点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