耕烟时常对人讲,我的名字,那可是大有学问。
这学问归根结底来自于窦爸爸,因为窦爸爸喜欢看李汝珍的《镜花缘》,恰好得了一个女儿,索性就借用了“司荼蘼花仙子第五十八名才女‘鸳鸯带’窦耕烟”,来为自己的宝贝女儿命名。
幼时耕烟还觉得自己的名字拗口,长大了反倒有些沾沾自喜。
荼蘼,多浪漫的字眼啊。
难得心思细腻的小小女子生就与此有关。
耕烟觉得,仿佛是命。
例如她遇到陆茗骏,喜欢上陆茗骏,跟陆茗骏在一起,等等,她为他收敛了傲气霸气,为他放低了姿态暖言好语,她也觉得,就是注定。
春意微暖,残冬的气息已然阑珊的时候,陆茗骏约了耕烟一同去爬山。并不晦涩的山,因了一季酷寒,绿荫还稀少。山路简洁,都是或圆或方的石块拼接,放眼望去,绵延到了林子的最深处。耕烟和陆茗骏,各自背着一个小小的旅行袋,里面装一些琐碎的登山用品,尤其是耕烟,连保湿水防晒霜什么的,全都扛在肩上,第一个小时结束,她就已经两腿发软,满脑子都是家里酥软的大床了。
“喂,茗骏!”
男生回头,皱起眉,问道:“这么快就走不动啦?”
耕烟一脸的委屈:“你还要走多久啊,咱们回去吧?”
陆茗骏折回两步,站到耕烟面前影子就像指示塔一样覆盖下来。他笑眯眯的牵起耕烟的手,说:“总不能要我背你吧,现在还不到中午呢,这么快回去,实在没意思。”
耕烟扁着嘴,拽着陆茗骏的胳膊:“起码让我歇会儿吧?”
陆茗骏这才想起来,自己要充当的不是野外生存训练里冷酷的教练,而是耕烟的男朋友,只好不情愿的,找了一块冰凉的大石头坐下。
山林很静,可以听到耕烟急促的呼吸。偶尔还有鸟群飞过,扑啦啦的一阵,干枯的树杈晃动,抬头只觉这天也是张牙舞爪的。
“歇够了没有,我们继续上路了哦。”陆茗骏依然兴致蓬勃。
耕烟不是不了解,倘若用一种美好的希冀的标准去衡量,陆茗骏的为人不够细心,对她不够温柔体谅,他大大咧咧的性子在很多女生看来都是不可以被宽恕和原谅的,惟有耕烟,虽然看似娇纵,却清楚的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
她希望,时间能让自己爱的人软化,懂得她对他的好。
于是耕烟鼓足了劲,站起来,拍拍手掌上的灰尘,说:“休息好了,走吧。”心里勉强,但笑得疏朗。爱情就是这样吧,耕烟想,爱情就是一个人为了另一个人连委屈也看成蜜糖。
再走得深一点,出现了一道小溪。虽然在南方,少有冰雪,但潺潺的流水声音依旧让耕烟想到了春雪消融的惬意。她蹲下去,伸出手指,可立马就缩了回来。
真冷。
陆茗骏在一旁笑她:“笨蛋,山里的水,哪有不凉的。”
耕烟刚要反驳,陆茗骏就把她的手像一件伟大的艺术品那样捧了起来,然后细细的给她搓着,还不断呵气。
耕烟感动得都要哭了。盯着陆茗骏,愣了好久。她想她的爱神原是眷顾她的,不会让她所有的付出都像这溪水一样枉自奔流。
这个时候她又发现就在他们站的地方,陆茗骏的背后,大约离地面三四米的崖壁上,有一处黑糊糊的洞穴。她说茗骏你看那是什么,说了以后才晓得后悔,因为有着强烈的好奇心和探险精神的陆茗骏一下子就丢开了她的手,转而研究起那个洞穴来。
“耕烟,我们进去看看吧?”
耕烟把头摇得像拨浪鼓:“就是一个山洞而已,难道还会有宝藏不成?我看里面黑漆漆的,肯定又脏又臭,说不定还有蝙蝠或者老鼠。”
陆茗骏屈着食指敲耕烟的额头:“丫头,你平时不就爱看那些鬼灵精怪的小说么,你的想象力到哪儿去了?这么好的机会,要是错过了,你以后想来我也不陪你了哦。”
“还不如说你自己想去,是我在陪你。”耕烟嘀咕着,眼皮往上翻。可是陆茗骏说一她也不舍得说二,干脆把心一横,踩着陆茗骏的肩膀就爬上了洞口。
两个人,像擅入民宅的窃匪,靠着钥匙串上小电筒微弱的光,一步一步弓着身子往里走。
果然什么都没有。
连老鼠蝙蝠都没有。
“喂,够啦,别再往里走了。”耕烟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小拖油瓶,这一路上都是她在不断的扯陆茗骏的后腿,不断的说,回去吧,回去吧。
这爱情还真艰涩。
耕烟叹了口气。
陆茗骏刚想说好,但突然看见山洞的壁上有一处在闪着微弱的荧光。他嘿嘿的笑着问耕烟:“你有没有看见过萤火虫?”
耕烟说:“没有。”
陆茗骏于是蹑手蹑脚走过去,摆出一个扑蝶的姿势,伸手去抓壁上的荧光。
那荧光一动不动。
手碰到了,才晓得是一块冰凉的夜光石。
但耕烟依旧很高兴:“茗骏,这石头真漂亮,你要送给我吗?”
陆茗骏把石头托在掌心,仔细端详了,又揣进口袋里,说:“先出去,这石头我放着再琢磨琢磨。”
耕烟的欢喜一落千丈。
“芙蓉石,产于福州寿山村东南之月洋乡加良山,质优者与玉质极相似,光润而凝细,微透明晶莹可爱,色彩有白、黄、红、青、花等多种。其价值在清朝仅次于田黄石,200余年来享有极高声誉。据典籍记载,乾隆时与田黄等价,清末时与田黄、昌化鸡血被誉为‘印石三宝’。有名的慈禧太后用印‘同道堂’和‘慈禧皇太后之宝’就是用芙蓉石所雕。据说芙蓉石价值高还有一个原因,即其有‘似玉而非玉’的特征,而文人素来有‘贵石而贱玉’之癖,因为文人喜欢亲自动手治印,以反映心境,而芙蓉石正好符合这种审美口味,自然倍受文人喜爱。可谓‘马之似鹿者,贵也,真鹿则不贵矣。印石之似玉者佳也,真玉则不佳矣’。”
当陆茗骏拿着石头去找学院里资深稳重的老教授,老教授便洋洋洒洒的,做了以上陈述。可是,会发光的芙蓉石,老教授说,他不仅是生平第一次见到,连听也未曾听说过。
后来,陆茗骏在和耕烟聊到这个话题的时候,说:“老教授对芙蓉石尤为感兴趣,要求我把石头转让给他。”
耕烟心里不乐意,那块石头,从第一缕光射入她的眼睛里,她就有了莫名的渴求。她将石头捏在手里,细细的把玩,一边喃喃的说:“你把它送给我好不好?”
陆茗骏没有听清楚,问:“你说什么?”
耕烟又重复了一次:“你把它送给我好不好?”
陆茗骏跳起来:“不行,我已经答应教授了。再说,送给你有什么好,你顶多就是当一件摆设给贡起来,教授拿着却不一样,兴许还能对地质勘察或者历史研究有突破性的贡献呢。”
说着,伸手要夺过耕烟手里的石头。
耕烟有千万个不乐意,却知道不能使性子坏了自己在陆茗骏心目中的形象,于是就半开玩笑的,将手一抬,说,不给,然后退开了。
这一推一搡间,耕烟没注意到地上有一个空的玻璃瓶,左脚刚踏上去,身体就没了重心,摇摇晃晃的,往一旁的老槐树底下跌去。握着石头的手撞在树的根茎上,石头的棱角刺破了手心细腻的皮肤。
“哎呀!”陆茗骏心知不好,慌慌张张的扶起耕烟,往她受伤的掌心里吹气,像大人们哄小孩子一样,说,不疼,不疼。
耕烟蓦地就哭了。
好端端的青天白日,骤然变得如混沌初开一样污浊。
闪电和雷声接踵而至。
然后又是漩涡一样的空气,水气,交杂着,在耕烟和陆茗骏的周围排得密密麻麻。两个人齐齐喊着对方的名字。只一声,就像突然陷入了荒芜的大漠,四周昏黄一片。
他们的身体开始旋转和漂浮。
他们的视线开始震动和模糊。
片刻之后,什么感觉也没有了。
耕烟醒过来的时候,她置身的,是一座水榭楼台俱备的庭园。她就趴在冰凉的假山上,像被拉扯过一样四肢微痛。她撑开粘合的眼皮,四处环顾,这红墙绿瓦,树郁花繁,不似春寒的景致。
再看,荷塘里盛开了几簇蓊郁的睡莲花。
耕烟正纳闷,一队人从底下假山的洞子里穿过,衣着整齐,步履一致。但奇就奇在,这一群人戴着幞头,清一色穿着简略的贴身窄袖襕袍,袖口用布带绑着,腰间系粗布的麻带,手里各执一件兵器,或是刀剑,或是樱枪。
耕烟吐了一口气,翻过身,在假山的凹陷处像睡觉一样躺着,然后闭起眼睛跟自己说,哦,原来是在做梦。
可是,突然,想起被划破的手心,一下子就坐了起来。
那伤口还在,疼痛的感觉又回来,甚至,仿佛被茗骏暖过的温度还清晰的停留在细小的皮屑上。耕烟再次向四处探望,依旧静得可怕。
脑子里突然有一个大胆的设想,看过的小说都像多米诺骨牌一样,挨个挨个在面前立了起来。
耕烟很小心的攀下假山,朝着刚才那群人行走的方向,蹑手蹑脚过去了。
大厅里聚满了人。有八个人坐着,其余全都昂首而立。这坐着的八个人,有的羽扇纶巾外表斯文,有的粗眉大目面色铁青,还有一个秃着头,身披袈裟,一副寺庙的僧侣打扮。
而此人正在不急不徐的说话。
“八珍盒关乎八大门派的生死存亡,各位应当屏除芥蒂,悉心合作,切莫让外人有了可趁之机。”
一名身着藏蓝色白襟大袖衫的中年男子起身说道:“一枯大师说得对,我们昆仑派的武功心法必不可落入外人之手。八珍盒一定要找,但刘掌门方才所说的,以华山派为马首是瞻,在下却不敢苟同。”
话音刚落,座中一名执玉剑佩琳琅的少女便问道:“宋掌门是否以为,这八大门派统领的位置,该是你昆仑派所有,那才叫公道?”
“傅姑娘似乎只是代静梅师太参加此次的武林大会吧,作为后生晚辈,最忌讳的,便是在前辈的面前态度嚣张。”
这位被峨眉女弟子傅香影称做宋掌门的中年男人,乃是昆仑派第二十八任掌门宋天罡。为人奸佞刻薄,连做梦都想将整个武林据为己有。
个人心思,个中曲折,耕烟当然是不知道的。她稀里糊涂在花园里兜了两个圈,才找到这热闹的大厅。这些人一言一语,锋芒毕露,谁都不肯让谁三分,她听得糊涂,可也忍不住暗地里嘲笑。
突然,也不知从哪里伸过来一只手,一把揪住耕烟的肩膀,耕烟疼得直想掉泪,两手胡乱的抓着,扯烂了一张完好的对联。随即她又被人像粽子似的扔在地上,所有的人瞪圆了眼珠子望着她,有惊愕,有愤怒,她吓得动也不敢动。
“这是哪个门派的弟子?为何躲在那里鬼鬼祟祟?”宋天罡指着耕烟,连手指都是要吃人的模样。
“宋掌门何必指桑骂槐,试问这堂上,除了我峨眉,哪里还有女弟子。”傅香影站了起来,走到耕烟的面前,冷冷的望着她:“可是,这女子并非我峨眉派的人。我看她衣着古怪,兴许是朝廷派来的奸细。”
“杀了她。”有人喊。
“对,杀了她。”有人附和。
“且慢!倘若此女子是朝廷派来的奸细,我们或许可以套问出朝廷对我们八大门派又有何动作,倘若她不是,那便是我龙隐门的失职,让人擅自闯了进来,也理当由夏某来处置。”
这个时候耕烟才发现大厅正前方的座椅上,还有一名两鬓略斑白的男子,他正缓缓抬起手,食指轻飘飘的一点,隔着空气,也让耕烟感觉到一股强劲的力道,突然就撞到了胸口,她浑身一阵酥麻,顿时动弹不得。
“柳门主说得对,此人暂时就交由龙隐门看管,待武林大会结束再细细审问也不迟。”
耕烟始终都不能确定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周遭的人一唱一和,就限定了她的生死,更有人只用一根手指,就禁锢了她的四肢,她像架子一样被抬起来,站在一些家丁模样的人的背后,似乎总有很多双眼睛,不时在她身上扫射,好像生怕她一溜烟就不见了。
耕烟张开嘴,试图说话,为自己辩白,但她竟然发不出声音,想是刚才那人连她的哑穴都一并封闭了,她心头怨恨,忽然又看见大厅外面飘进一大片桃红色的花瓣,紧接着有什么像纱一样的东西在众人的头顶飞舞盘旋。等那一缕白色落了地,耕烟才看清赫然竟是一个人。
一名女子。
二十出头的年纪,模样娇俏,但神态稳重而娴熟,轻蔑的眼神扫过,妩媚里透着阴冷的肃杀气。她双手抱拳,也不俯身低头,只象征性的作了个揖,说道:“天衣教圣女百里霜拜会。”
话毕,众人皆惊。
刚刚还在讨论朝廷的奸细,天衣教竟然真的来了人。
来的还是如此举足轻重的人。
江湖上谁都知道,天衣教吃的是朝廷的粮饷,为朝廷办事,尽管这李唐的江山已经岌岌可危了,但就像俗语说的,不到黄河心不死,李家的人不肯罢休,天衣教自然还得看圣旨办事。
像百里霜这样的女子,很自然,大家开口闭口,都是一句,妖女。这个说:“妖女,你擅闯武林大会,究竟意欲何为?”那个说:“妖女,你竟然不怕死,自动就送上门来。”百里霜都只当一阵耳旁风,冷笑道:“教主听说龙隐门召开武林大会,特地差遣晚辈前来拜会。”
“只怕是来挑衅的吧。”
百里霜做出一副随意懒散的样子,道:“小女子的功夫拙劣,又怎敢以一敌众,只不过,想看看各位武林前辈都商议出怎样的对策,去寻找自个儿家里丢失的东西罢了。”
原本六尾盗走秘籍对八大门派来讲就已经是令颜面扫地的事情,百里霜如此说,尖酸讽刺,无疑又是火上浇油。再加上众人方才的那一番争执,面和心背,早就憋了满腹的怨怼,正巧来了这么一个可以公然对抗的人,昆仑、崆峒和华山派的人,立刻就怒气冲冲的挥刀剑迎面而去。
对于百里霜,大家都只是听说,大约知道江湖上有这么一号人物,主掌天衣教,武功不俗。至于这不俗,究竟到了哪种程度,也难得有人能说清楚。
而今次,大家才真正见识到。
雪白的衣袖,桃红的暗器。
嗖嗖的像刚针一般锋利迅疾的花瓣,淬了毒,沾染的人犹如被内力深厚的高手一掌劈下来,胸口遭重创,然后吐出血来。
大家横七竖八躺在地上,咬牙切齿的骂,卑鄙。
百里霜复又安然的立于大厅的正中央,柔声道:“天衣教在各位的眼中不就是旁门左道么?暗器和毒药原本就应该是我教中人惯用的武器,是各位大意了吧,怎么能怨我呢。”
“妖女,快交出解药!”
连向来好脾气的龙隐门主柳敬成,也忍不住怒发冲冠,拍案而起。
百里霜啧啧的摇头:“哪有什么解药呢,能医就医,不能医也就罢了,谁说练一种毒就必须配制一副解药的,那还真是累得慌。”
这一席话听过之后,愤怒的,绝望的,什么心情都有,但最为恐惧的,只怕非耕烟莫属了。
因为她也和昆仑、崆峒、华山等等门派的弟子一样躺在地上,她在混乱中被百里霜的暗器所伤。尤其是她没有任何武功可以护体,那毒侵得她心肝脾肺都在颤抖,像被蚂蚁啃噬那么难受。而她的身边,不断有人血糊糊的倒下去,有的立马就断了气,而有的还在挣扎,甚至向外张着手,似要求救,那场景犹如掉进了阿鼻地狱,伸手的都是魔鬼,是怨灵。可她的穴道被封闭着,她想呻吟,想求救,想哭,想尖叫,却都无法做出相应的动作。她从没有如此厌倦她的梦境,她仍然觉得这就是一场噩梦,类似于被鬼压床,四肢不能动,喊不出声音,呼吸难受,好像瞬间就要死亡。
茗骏。
茗骏。
脑子里反复闪现的,惟一的,还是心仪的男孩的名字和模样。可是,他又在哪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