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
那几日,仲夏,已深到极至。
似有转凉的味道。
映阙忽然想到一个人,脑子像是被谁重重的敲了一下,恍然大悟一般。她于是急匆匆的,又到萧宅,萧景陵正在午睡。
睡眼惺忪。
映阙问,苏敏儿到哪里去了?
苏敏儿?萧景陵呢喃,皱着眉,似在记忆里搜寻这苏敏儿又是哪一号人物。映阙气结,撇着嘴道,便是那韩云松的女助手。
她亦是左思右想,才想起立瑶跟她提过,当日她到达画室,苏敏儿正离开,所以,那杯导致立瑶昏迷的白水,有没有可能跟这苏敏儿有关?如果是,她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如果那杯水,原是为韩云松准备的,那么,有什么理由不去怀疑,她,苏敏儿,也许跟这桩命案有着难以推卸的关联。
至于苏敏儿,她在韩云松死后,辞去了职务,到英国人开的西餐厅里,谋了一份差事。大约就是迎来送往,端茶递水的活计吧。
那间西餐厅,英文名字,叫做Butterfly,那些英文字母潦草但美观的排列着,再加以金属雕花的装饰,映阙站在底下,看了一阵,又看看英文旁边译过来的中文——
蝴蝶。
她也只认得这些中文字了。
后来,在靠窗的位置上坐下来,萧景陵问,要不要学那上面的几个英文字,映阙乖乖的点头,很诚恳很渴望的样子。萧景陵说好,忍不住又轻轻地拍了拍映阙的头,那表情,是极宠溺的。怎知道,他这一拍,似将映阙的三魂七魄都给拍散了,以至于映阙那么好的悟性,原本很容易就能够学会的两个单词,却花了好一阵功夫。
苏敏儿在厨房,听说大厅里来了客人点名找她,她拂了拂衬衫的袖子,掸去上面沾住的一点面粉,掀起帘子,施施然的走了出去。
一眼认出萧景陵。
在那时候,眉眼间有仓促的惊惶。
而这一次,表面看来,并无收获。
因为苏敏儿说话总是谨慎又搪塞,常常是茫然无知的表现。她说,韩云松为人世故圆滑,不轻易得罪谁,从未见任何人来找他的茬,而韩云松对她,向来也是礼貌又严肃的,所以,她不了解他,不知道他是如此花心的男人,她说,如果真是那样,那么,他或许因了女子而招惹是非,也未尝不是道理。至于韩云松被杀的当日,她承认,她去过画室,立瑶到的时候,她便离开了,也没有再回来,直到第二天看报纸,才晓得画室出了命案。她又哀又叹。哀韩云松的不幸,也叹自己的无辜。她说你们怎么会想到来问我,似要将我当成疑犯了,我真是丝毫不知情的。她这样说,反倒让映阙觉得,她的言辞,每一字每一句,都是要撇清自己同韩云松的关系。
像欲盖弥彰。
萧景陵问,你还是信不过那苏敏儿么?
映阙点头。眉心微微拧着,脑海中浮现出立瑶饱满白皙的模样。她想了一阵,反问萧景陵,公司里,会有人知道韩云松和苏敏儿的关系么?
什么意思?萧景陵不解。
映阙苦笑着,说道,我总是觉得,他们之间,或许有一些事情,是旁人不知道的。可是,要如何才能知道呢?
话毕,那苦笑,似偷偷的挪了位置,转移到萧景陵英俊的五官上。他看定了凝神发呆的映阙。看她的侧脸,尖尖的下巴,小巧的鼻梁,稀疏的眉,微薄的唇,他忽然觉得,这女子原是生得极漂亮的,像一块璞玉,缺乏雕琢,须得细看,才能领略了她的美。只是,在轮廓间,又透出几许苍凉,与坎坷。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呢。
他希望是。他希望她是平顺而幸福的。
很希望。很希望。
【认罪书】
不几日。
苏敏儿死了。
在映阙和萧景陵去过西餐厅之后,第二天,第三天,苏敏儿像人间蒸发了一般,没有请假,没有上班。西餐厅的老板气急了,随便派了人,去她的住所。
敲门,无应声。
那时候,据苏敏儿的邻居讲,前天夜里,八九点的时候,苏敏儿急匆匆的跑了出去,还撞坏了隔壁小孩新买的纸灯笼。
派去的人无功而返。餐厅里,单方面决定解除了苏敏儿的一切职务,另聘她人。
直到第四天,邻居当中,有人每每经过苏敏儿的房门口,总能闻到一些恶心酸臭的味道。性子最急噪的,终是忍不住,使劲拍着门板喊,里面的人你在干嘛呢。
里面的人,你在干嘛呢?
这句话,像一句咒语,牵出了翡翠色的床单上,安然闭目的尸体。因为那房子实在太陈旧,房门不牢靠,拍门的男人,三下五除二,竟然将门锁给拍断了。
只听得,吱呀一声响,门开了。
男人看见苏敏儿苍白苍白的,仰面躺着,床单平整,家具井然,屋内所有的陈设,都像是刚刚才被清洗过。那些凝固了的红色血迹,在地板上,开出妖娆的干涸的花朵,似一个又一个正在燃烧的头颅,特别显眼,特别明亮。
男人吓傻了。
苏敏儿是割破了自己手腕上的动脉,血流过多至死的。在她窗前的书桌上,有一张信纸,经过简单的鉴定,那的确是出自苏敏儿的手笔。
信的内容,大致是写,她对韩云松此人,有无比的憎恨,因为他曾经借着酒醉,对她施暴,玷污了她的清白,尔后,两个人的关系不清不楚的,又纠缠了一阵,她因为不甘于韩云松用如此儿戏甚至卑劣的手段对待她,遂决定杀了他,以泄心头之愤。但人虽死,复了仇,自己却心难安,惶惶不可终日。再加上老板突然向她问话,她想他大约是知道了一些什么,她怕自己迟早也躲不过律法的制裁,终于决定以死来了结此事,求一个彻底的解脱。
而翌日的新闻纸上,将这则事件,命名为,畏罪自杀。轰动一时的名画家韩云松被杀案,就此结束。但有人觉得,案件至此,仍然疑点重重。
【释放】
天很蓝。放晴了。成片的柳絮云,丝丝缕缕。只是在尽头处,被太阳光镶上金边的,仍旧是一串深厚的暗灰色的云层。
似是,东边日出,西边雨。
分不清这世界,究竟一览无余,还是,暗藏玄机。
在那之前,映阙对着报纸发呆。无端端的,手抖,脊柱凉。黑白的照片记录了苏敏儿死时的凄惨。平静的面目下,似有暗礁,海啸,飓风,统统席卷而过,寸草不生。
她竟这样死去。
映阙心难安。
说不清肺腑里五脏里骨骼血脉间,究竟是何滋味。
她也曾思忖,为何偏偏这样巧,当他们找到苏敏儿,苏敏儿就死了。邻居说苏敏儿在夜里匆忙出了门,她会是去做什么呢?她的死,会不会跟她这一趟出门去做的事情有关?甚至,她真的是畏罪自杀么?无数的疑问,在映阙的脑里交织,理不出头绪。
但萧景陵说,这些问题,就留给警察厅去处理吧。你原本就不应该插手的,你要的,只是你妹妹的清白,不是吗?
映阙点了点头。也许是吧。
在那之后,映阙抖擞了精神,好整以暇的,站在警察厅门口。就像小时侯等着好心的邻居在年夜发糖果一样。
总归是喜悦的。
终于,立瑶出来了。昏暗的门里面,渐渐凸现出她的轮廓。挺拔的胸,纤细的腰,倾斜的肩,修长的腿。还有瘦削的两腮和下巴。
立瑶笑了。
欢天喜地向着映阙跑过来。
姐姐,我没事了。她说,谢谢你,谢谢你,姐姐。
映阙替她整理凌乱的头发,还有数天不曾更换过的脏衣裳,眼睛有轻微的润湿。她说,你瘦了,脸色也不好看,这样子,要是爹娘看见了,有多心疼啊。
立瑶顿时噤了声,埋下头去。一提及爹娘,她周身不自在。她闯了如此大的祸,皆因为她任性退学,她辜负了爹娘的期待,他们那样辛苦节俭,每个月每个月的给她筹集在南京的学费和生活费,她却只崇尚奢华虚荣的生活,她平日里在那间小百货做接待员,看见富贵的或英俊的男子,笑靥如花,那些男子偶尔邀她去舞会,送给她漂亮的礼裙和首饰,她欢喜不已,她觉得自己越发接近梦寐以求的那种生活,当她终于有机会做月份牌女郎,仿佛守得云开见月明了,谁知道,现实和美梦翻了脸,大好的前程,忽然一落千丈。
最后,虽然只是虚惊一场,但此时亦仓皇了,不晓得,接下来要怎么办才好。
映阙心中明澈,低声道,你总应该随我回去,给爹娘一个交代吧。
嗯。
立瑶轻轻的应了一声。
【留恋处】
要回去了吧。回苏和镇。不晓得,又是何年何月,方能再踏足南京。
秦淮桥下水,旧是六朝月。
烟雨惜繁华,吹箫夜不歇。
这娟秀旖旎的南京。这磅礴杂乱的南京。这谜一样疏远的陌生的南京。在忽然之间,变成了凋零的,惆怅的,晦涩的。
映阙站在萧宅的大门外,萧景陵站在她的对面,他们之间没有任何障隔,他们之间却似铺了一座无形的山,一片隐匿的海。
真的,要走了吗?
嗯。映阙轻声道,我来,是向你道谢,谢谢你愿意相信我和我妹妹,谢谢你给我们机会,你是我们蓝家的大恩人,这个恩,我不会忘。
一定不会。
萧景陵苦笑,你还会再到南京来吗?
映阙摇头。她说,不知道。那语气,神态,都是极渺茫的。立瑶远远的站着,看着他们偶尔简单的张张嘴,偶尔又沉默,她嗅到一股凝重的气息,这气息,似乎将方圆百里的一切都染灰了。
姐姐。她喊她,我们要走了,船不等人的。
有一阙词,留恋处,兰舟催发。
前人说,多情自古伤离别。
而此时,此景,怎么不说是纵然有满腹辞藻,也成无语凝噎。端端的,冷落了,一番良辰好景,个中万样风情。
那么,保重了。
嗯,保重。
说罢,映阙转身。一步一步。越来越远。却又突然听得萧景陵在背后缓缓说道,你是聪明的女子,留在那样的小镇上,荒废了。
映阙怔住。
又回过身去。正对上萧景陵复杂的眼光。这一次,他的笑容里,有难得的虚弱。不似以前那样慑人心魄了。
映阙没有说什么,很礼貌的,微微欠了欠身,还他一笑。旁边的树林里,低徊的雀鸟,时而安静,时而聒噪,似在重复的询问着谁,这就是终结了吗?
这,就是终结了吗?
【嫡长子】
阮家的运酒船。泊在岸边。远远的,能看见船上忙碌的工人。立瑶欢欢喜喜的喊着,喂,喂,然后努力的朝船上的工人们挥了挥手。
那些人,都认得蓝家的两位姑娘。
映阙不知怎的,望着没有波澜的河面,脑子里总是翻涌出她诵读过的那些古诗。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留下潇湘去。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然后,心底全是一片自嘲。
立瑶问,姐姐,你是不是有心事,这一路都不见你说话。
没有。没有。哪来的心事呢。映阙笑道。这时候船正要起锚,背后来了人,对映阙和立瑶喊,两位姑娘,暂且进舱里坐着吧。
她们应下。
回身的时候,看见一名陌生的男子,正对着她们微微笑。那笑容带着憨实,又间藏了些许不易被察觉的沧桑。立瑶嘴快,问,你是谁?我怎么从来没有见过你。
男子道,我姓阮,阮清阁。
阮清阁。
阮家长子。亦是阮老爷振国惟一的嫡子。幼时,阮清阁体弱多病,相士言其命运多舛,八字硬,须得在山中静养,有庙的地方,化解其尖锐不祥之气,且二十六岁以前,不得返还。
阮振国信了。他是宁可信其有。毕竟阮清阁那么重要。
这件事情,整个苏和镇的人都知道。映阙和立瑶也不例外。她们听那男子一介绍,立刻明白了,极客套的向他招呼,唤他,阮大少爷。
阮清阁数天前回到苏和镇,他已年满二十六岁了,这对阮家来讲无疑是一件喜事,阮振国摆了隆重的酒宴为爱子接风洗尘,然后,遂将运酒的事交给他打理,他听说偶尔会有乡邻借运酒之时渡江往返于南京,他见过驼背的李大叔,卖凉茶的胡大婶,还有在码头做搬运的张三和王五,却从未见映阙和立瑶,心中直感叹,原来苏和镇还有这样清秀可人的年轻女子,如三月里盛开的桃花。他虽然不是贪图美色的猥亵之辈,但也禁不住微微的陶醉了。
只是,阮清阁那样悠长的闪躲的眼神,仍然滴水不漏的,被立瑶捕捉了去。她问他,是几时回到苏和镇,在外面的这些年,过了怎样的生活。阮清阁对答如流。他们就像阔别许久的老朋友一般,絮絮叨叨,闲话家常。
而那个时候,映阙还在船尾。风撩动她的衣角。她在风里听见杳杳的人声,似一曲琵琶,一首词,一阙歌。
南京应该很美。
但是,她渐渐的什么也看不见了。良久良久,才终于叹出一口气来。真真是,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而别时容易,见时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