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伊玲初试成绩优异,惊动四座,连那位平常要求严格的苏林教授也“颔首表示赞许”。通过第一次考试,大家都有一个印象:“如果合乎录取条件的只有一个人,那么这唯一的一个人无疑应该是陈伊玲。”此时作者的笔已提至云端。下一段写复试时,陈伊玲“声音发涩,毫无光彩”,大家顿起疑窦,“甚至怀疑到她的生活作风上是否有不够慎重的地方!”。经过调查,苏林教授终于弄清楚了,原来,在复试的前一天,陈伊玲为了救灾忙得整夜没睡,因而影响了嗓子。苏林教授深受感动,当即决定录取她。作者写苏教授始而“不由颔首表示赞许”,继而“大为生气”,最后决定录取。整个过程波澜迭起,曲折多变。作者之笔一会儿跌入谷底,一会儿升到高峰。读者带着悬念,被作者牵入文中。使读者的心随着作者之笔的起落而变化。
写陈伊玲第二次考试,是全文的中心,在这里作者直接点题,意味深长。第二次考试不是初试的简单重复,它既“是一次声乐的考试,又是一次思想品质的考试”,这就是本文的艺术与精神的高处。文章正以此撼动人心,正以此解开读者的疑惑,有“卷雾出山楹”的艺术效果。陈伊玲初试与复试前后判若两人,这是一个转折,写陈伊玲的音乐才华转入低谷,而由此又荡开笔去写她的人格,由人们怀疑她“生活作风上是否有不慎重的地方”;由苏林教授断定她是“一个自暴自弃的女孩子”;由考试委员会的一部分人认为她“不扎实,很难造就”而写她如何初试与复试“判若两人”,从而写出了她人格上的完美。这“第二次考试”,已非纯碎之音乐考试了;而确如作者在另一篇文章中谈到的那样:“这第二次考试是一次智慧与精神力量的考试,是一次对生活和事业态度的考试。”所以,苏林教授说:“她完全有条件成为一个优秀的歌唱家。”这里的“条件”有音乐的,也有人格上的。行文至此,陈伊玲的形象在读者面前站立起来了。
文章的构思与众不同,改变了其它文章一线贯穿全文的老套,推出双线结构的新方法。一方面写苏林教授为发现陈伊玲的才华而高兴,接着又不得不对她为何复试失常进行调查,最后查明真相决定录取她的曲折经历。另一方面写关于陈伊玲的故事——初试成绩优异,复试令人失望以及令人失望的原因,两条线索相辅相成,交相辉映。这样的写作方法有利于从多方面集中地表现主题。且使人物的形象更加鲜明。
风雨醉翁亭
何为
幼时背诵欧阳修名篇《醉翁亭记》,辄为之神往。那四百来字的文章用了21个“也”字,那统率全文首句“环滁皆山也”的非凡笔力,那“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成为生活语言中的常用典故,在在都使人心折。去秋我应邀首次到滁州,终于领略了一番文中历历如绘的琅玡山胜景,觉得这一片名山名水早被欧阳修写完,不知该从何处落笔。
想不到今年10月我又有滁州之行,以醉翁亭命名的首届散文节就在那里举行。不同于上次秋阳明丽,这次是秋雨连绵。同行的市委宣传部长举伞笑着说,《醉翁亭记》写尽琅玡山的四季景观,以及山间晨昏晦明的变化,唯独没有着笔于雨景。这一“点评”使我憬然有所悟。
那天驱车出城,在琅玡古道下车步行。湿漉漉的宽阔青石板道长约二里许,道旁两侧,浓荫蔽空,如入苍黑色的幽寂之境。时或可见古栈道的车辙,使人想象遥远的岁月。行经一座绿苔斑斑的古老石桥,举首可见林木掩映的亭台楼阁,有一组苏州园林格局的建筑紧靠崖壁下,这就是传誉古今的醉翁亭所在地。
醉翁亭在宋朝初建时,其实不过是一座孤立的山亭。史载900多年前,欧阳修被贬谪到滁州任太守,为琅玡山的秀丽景色所迷醉,在职约两年三个月时间,感怀时世,寄情山水,常登此山饮酒赋诗。琅玡古刹住持僧智仙同情欧阳修的境遇,尤钦佩他的文才,特在山腰佳胜处修筑一亭,以供太守歇脚饮酒。欧阳修时年仅40,“自号曰醉翁”,即以此亭名为醉翁亭,其传世之作《醉翁亭记》盖出于此。
雨中走向醉翁亭,恍如进入古文中的空灵境界,有一种超越时空的幻异感。过了古桥,骤闻水声大作。原来连日多雨,山溪水势湍激,水花银亮飞溅。小溪流绕过一方形石池,池水清澈澄明,此即欧文中所说的“酿泉”。掬水试饮,清甜无比。不知道这立有碑刻的“酿泉”是否即太守酿酒之泉。
将近千年以来,沧海桑田。历经变迁,最早的醉翁亭只能存于欧文之中了。然而,山水犹在,古迹犹在,醉意犹在。人们是不愿《醉翁亭记》中抒情述怀的诗画美景在人间消失的。
想必是为了满足远道而来访古寻幽者的愿望,现在的醉翁亭发展为“九院七亭”,又称“醉翁九景”,都是历代根据欧文中的某些意境拓展兴建的,远非曩时“太守与客来饮于此”的山野孤亭可比。例如门楣上题着“山水之间”和“有亭翼然”这一类小院,其名皆取自欧文。这组建筑中,多半又以“醉”与“醒”为主体,后者如“醒园”和“解醒阁”,似乎欧阳修常常喝得烂醉如泥,非醒酒不可。其实未必如此,这位太守自己说得很明白:“饮少辄醉”,“颓乎其中者,太守醉也”,我看都是一种姿态。他的本意“在乎山水之间也”,即使带有一点醉眼朦胧中看人生世相的意味,实际上他是十分清醒的。
今之醉翁亭位于正门的东院,是一座典雅的飞檐亭阁。亭侧的巨石上刻着篆书的“醉翁亭”三个大字,碑石斜卧,宛然似呈醉态。斜风细雨,在亭内亭外徘徊良久。旋即到亭后的“二贤堂”。这“二贤”有几种说法,一种较为可信的说法是指欧阳修和苏东坡。这里有一座新塑的欧阳修高大立像。屋外漫步时,忽然觉得,有些古迹还是“虚”一些,回旋的余地大一些,更能激发思古之幽情,归根结底这也是爱国主义的感情,我如是想。
从“二贤堂”向西至“宝宋斋”,进入明建砖木结构的狭小平屋。屋内有两块青石古碑,嵌于墙垣之间,高逾七尺,宽约三尺。两碑正反面刻着苏东坡手书的《醉翁亭记》全文,每字足有三寸见方。“欧文苏字”,勒石为碑,稀世珍宝,何等名贵!
然而在那灾难的十年间,竟有愚昧狂暴之徒以水泥涂抹古碑上,铁笔银钩,几不可辨。这两块巨型碑石,既是历史文明的见证,又是野蛮年代留下的印证。游人驻足而观,无不为之长叹。虽然近年来另建六角形仿古“碑亭”一座,将“宝宋斋”中的古碑加工拓印后另立碑石于此,然较之原件逊色多矣,成为永远无法弥补的缺憾了。
首届“醉翁亭散文节”开幕式的会场,设在碑亭后侧的解醒阁内。解醒阁是仿明代建筑,与醉翁亭各处一端,一醉一醒,遥相呼应。是日也,来自南北各地的散文同行们济济一堂,大有为散文事业扬眉吐气之概,是一次难得的盛会。有几位老朋友未能预期赴会,未免遗憾。会上相继发言时,我只管眺望廊檐外的雨景。琅玡山的层林幽谷,浓淡深浅多层次的绿色,在烟雨迷离中化为漫天绿雾,令人目迷神驰,酩酊欲醉。忽发奇想,这次冒雨游醉翁亭,上溯近千年,当人们追踪当年欧阳修在琅玡山与民同乐的游迹,岂不是介乎时醉时醒或半醉半醒之间,才能约略领悟其中的况味么?
醉翁亭院墙外,迎面一片森森然的参天古木,树冠巨大如华盖,俯临着奔流不歇的山溪。据植物学家鉴定,这片榆树迄今只见于琅玡山上,人称“琅砑树”或“醉翁树”。我以其树名寓有纪念意义,随手采撷一片带回来。
1985年11月
[鉴赏]
何为(1922~),原名何振业,浙江定海人。早年肄业于上海圣约翰大学。历住上海《文汇报》记者,上海电影剧本创作所编辑,作协福建分会专业作家、作协福建分会副主席。主要作品有散文集《第二次考试》、《织锦集》、《临窗集》等。
宋代欧阳修的《醉翁亭记》写尽当年琅砑山之胜景,亦写尽醉翁亭游乐之光。而今何为一改欧阳修笔下风和日丽的醉翁亭,而写风雨中之醉翁亭,不独在追寻领略欧文中历历如绘的琅玡山胜景,亦在寻觅领略今日之新景,体味其中之况味。
这是一篇典型的游记散文。作者以游历次序为线索,以访古寻幽,抚今追昔,纵横全文。
作者先点明写此文的缘由起因,而后便开始信步寻觅醉翁亭之踪迹,一路上捡拾钩沉醉翁亭原貌。回溯当年醉翁亭来由。思绪在昔日与今时回环往复。周遭景物,信手拈来,辄有佳境,而一景一忆,捕捉着当时欧阳修的情致所在。历数今夕之变,今日的醉翁亭,已不是当年的孤亭,而是发展到九院十亭的一组建筑。这众多亭院门楣上的题字皆取自欧文,这就更生一层情趣,更能激发思古之情。山水犹在,古迹犹在,作者在游历中,已不是单纯地咏物抒情,寻幽访胜,而是将历史沧桑之慨写了出来。其中有欣慰有遗憾,欣慰的是新修古迹,再现历史原貌,使人生思古之幽情,并保存了优秀的古代文化遗产;遗憾的是,这些珍贵的文化遗产在荒唐野蛮的年代惨遭破坏。
作者一步一行,一景一吟,古今观照,今昔对比,写尽欧翁踪迹,写尽今日之醉翁亭。而作者追踪醉翁之情状,无非是在其“醉”“醒”之间作文章。文章第七段针对“醉翁九景”而指出:欧阳修虽辄说醉,其实他是十分清醒的,“即使带有一点醉眼朦胧中看人生世相的意味。”文章第十段却在游历完后于纵览琅玡山之层林幽谷时,豁然一悟,“当人们追踪当年欧阳修在琅玡山与民同乐的游迹,岂不是介乎时醉时醒或半醉半醒之间,才能约略领悟其中的况味么?”与第七段相辅相成,似乎才完成了对醉翁之境界的追觅与领悟。
文章语言纡徐有致,清新优美,颇能代表何为散文的风格。
山窗下
杨牧
记忆里有许多青山。
山涧的悠冷,瀑布的激越,手掌大的绿叶,粉颊似的红花。从一座深山走出来时那种失落了什么又获得了什么的怅惘,惟啼鸟知晓。有一天下楼,推开后院的纱门,迎头是一阵寒雨;那时我正想步行去校园听音乐会,管弦乐队来自北边的明尼斯达州,那晚的节目里有柴可夫斯基的第五号交响曲。
像失落了什么,又像获得了什么。马路一片湿寒,雪溶了以后,春天正蹑足行来,西边的教堂正有人在唱诗,他们不知道在赞美什么。也许是赞美一千个湖泊,也许是赞美一万重青山,也许是哭泣,也许是平凡的忧郁而已。
有一次驱车东下去芝加哥,黄昏时分过一条小河,石桥下是蓊郁的树木,那时犹是秋深时节,红叶在暮光里罩着一重白雾;桥边立了一块木牌,写道“野狼河”,一份孤寂蛮荒的情调。等我从芝加哥回来的时候,重过“野狼河”,心里撞击的感觉却轻得多,我想是高更的几幅大溪地油画沉积得太深了——那一片酱红、棕黄,那一个个匍匐在地上祈祷,结网和收拾果子的土著,再怎么样也挥不开;我几乎忘了第一次经过“野狼河”时的恐惧和寂寥。生命原是可以改变的,情景的感觉更可以改变。每一秒钟我们都在汲取天地的新印象,也在摧毁旧有的印象!
那烟雨正像万重青山,像孩童时期憧憬的荒蛮,原始的风景,水波的谲幻。后来我几次听见柴可夫斯基的第五号交响曲,都很自然想到黑夜里的寒风,细雨,和院子里等待抽芽的两棵大榆树。
我现在来记述这些,来纪念一块土地。一年来的默想,使我觉悟到原来异乡风月,春秋,雨雪使我惊讶的,不仅是那种陌生的满足而已,而是对于另一块土地,另一段岁月的回忆和思念。这使我想起二十岁那年,初从一位剑桥毕业的英国先生读希腊悲剧那回事。那是有一年秋天,冷沁的上午,我们读到苏福克里士的“伊迪帕斯王”,当那位先生高声念到伊迪帕斯王自盲后的呼唤——啊命运,命运!——我仿佛是一刹那被造物拍醒,仿佛人类东西方千年历史的悲剧意识就在那一刹那间向我现身。现在我才了解,那原来也不是文学或古典的力量,那是记忆的力量,一切悲惨的想象确实在一瞬间被诗句剥得坦然,鲜血淋漓。最近再读希腊悲剧,感受便已经不同了。
这是失落了什么呢?抑是获得了什么呢?岁月和路程把心灵磨得苍老;思维和沉默把万重青山抹上一层白雾,盖上许多可怕的声响。有一位批评家说福克纳的小说是荒凉的,带着号角的音响。——其实生命整个都相当荒凉,都带着号角的音响。
而人的思想每分钟每秒钟都在错乱,都在转变;有时自以为定型了的浪涛的型式,也会像梦魇一般化为暴雨,像暴雨似地卷来。若是你曾经独自在家乡一条熟悉的山路里行走,若是你曾经被一片巨岩吸住了脚步,若是你曾经想过到深涧里去洗濯你的身体,若是你曾经为一片飘流在谷底的败叶悲悼,你驻足哀伤,忽然一场暴风,你逃到一个山洞里等待天晴——你若也曾经有过那种经验,你就会有一天突然在艺术和音乐和文学的领域里迷醉,越沉越深越觉得生命的充实和空虚。
生命的充实和空虚原是不容易说清楚的。冬天的时候,假期里,爱荷华城静极了,有一天中午,我在门口等一位教授接我去他家参加圣诞餐会。那时是十一点半,雪已经下了三个钟头,我推开门时,雪仍在下,街上静得没有一丝声音,路上铺着一条厚棉絮,没有汽车,没有行人。雪无声地落,覆盖在一切物体上,小学校的体育场,河岸的树林,都静默得像死亡。我那时就说不出那种死寂到底应该是自然万物的充实抑是自然万物的空虚。我甚至不知道那种死寂到底应该是一种静谧抑是另一种嘈杂——这正和我小时候看海一样。
你能够说大海是喧哗的吗?即使你站在沙滩上,你听见大海的喧哗吗?也许你什么也没听见,也许那隆隆的幻象只是你心灵的冲击,也许是爱的呼唤,也许是憧憬的翻腾……
当我第一次对一群人说“我来自东部的海滨”的时候,我觉得或许我的血液和大家都不一样,或许我的肤色和大家都不一样。直到最近,每当我告诉满座的外国人:“我来自台湾一个最低度开发的地区,小港口,不利耕种的乡野,斧斤不响的原始森林,贫穷的邻舍”,我几乎不知道自己身处何方,我也不知道心里填塞的是骄傲抑是哀伤,是充实抑是空虚。
我只知道记忆里有许多青山,通过了时间和空间的迷雾,不知道失落了或获得了什么。我不能不低回;始怜幽竹山窗外,不改清阴待我归。
[鉴赏]
杨牧(1904~)原名王靖献,笔名叶珊,台湾花莲人。有厚实的文化功底,在学术界有一定的影响。著有《叶珊散文集》、译著有《中国现代诗英译选集》、评论集《传统的与现代的》以及英文著作《毛诗成语创考》等。
“始怜幽竹山窗下,不改清阳待我归。”山窗下,谲幻人生如诗如雾,纠缠着作者,也引起了人们许多的思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