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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菱(2)

他在那里租了房子,讨了年轻的小老婆,生下了两个孩子。他要到乡下来,一年中最多也不过三五次,一次最多也不过五六天。这样,玉兰和老姨母就很难和和他接近了,虽然每当他回家的时候,她们也去侍候他,也得寻他谈谈家务事或者要点什么日常用品之类的东西,但他对她们的态度,却是极其冷淡的,漠不关心的,好象他早就忘记了还有这么一个女儿和后妻那样。他并没有知道他的女儿已经有二十四岁,快要孤独地,寂静地度过那宝贵的青春了,而还没有给她定一个确实的人家;自从和李家闹翻以后,自从他有了另一份家室和儿女以后,这一问题或者他连想都没有想过。当那可怜的老姨母趁着他回家了,畏缩地,小心翼翼地去告诉他,女儿应赶快给定一个人家的时候,他甚至还是这样的生气了:“人家?还早得很呢!讨厌的老鬼!你还想李家的穷骨头吗?”“李家有什么不好呢?那伢子,”老妇人闷气地想,记起了最近在什么地方看见的官保的那强壮的活泼的姿态,但不敢开口。“钱,……鬼晓得它有什么用呢!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于是,一声不响,静静地,忧愤而不平地退了下去。并且总还是想:“我的天爷!么子时候才替她定亲呢?天爷!要等到头发白吗?要等到铁树开花吗?李家有么子不好呢?……”一走进房里去,虽然她并不说一句话,可是,这忧愤和不平,很快地就侵袭到玉兰身上来了。她知道:这位好心肠的老姨母是怎样为她去受了父亲的气闷,于是,她也一声不响,温和地,强为欢笑地等待着一个使她可以说话的机会,去安慰她那相依为命的,可怜的老姨母。她说,她还这样年青,婚姻的事情真还早得很呢,她请求她不要再为这事情去焦心。并且,最主要的是,在目前,她还实在舍不得离开她,她真愿意再跟着她老人家多过几年呢。话虽然这样说,但老姨母却从她那杏仁状的眼睛的深处,探出了一种可怕的,做老处女的恐怕的心情和那永远不能忘记的,童年和官保在一道天真而情爱的影子。这样,就使得那可怜的老人更为她而焦急了!她还有什么法子能将他们这一对可怜、可爱的人儿再拉在一道呢?她怎能够去消弭那两位男主人家的裂痕和仇恨呢?“天爷!我跟她生一个么子法子呢?他要到么子时候才替她定一个确实的人家呢?天爷,我的天爷啊!……”

于是,未来的日子,就好象一条永远不能抽完的纱线那样,变得更加悠长,更加抑郁而孤独起来了。

七月底,当官保已经打探了这一切情形,正准备要设法子去找寻那好心肠的老姨母的时候,在小鹅桥北面的一条水田路上,他无意中遇见了她。那时候,天色已经渐近黄昏了,她担着一个小篮子,为了不能越过一条农人们因放水而新决的决口而彷徨,焦急着,官保跑上去解救了她。她是到老家去看一个生病的侄儿,然后从那条路上回来的。农人们的新决口,必须使她多绕一个两三里路的大圈子,因而她现出了访惶和困惑。官保从远远的稻田中望见了这个,便急忙地抛了手中的镰刀和扁担,飞奔上去,恭敬地将她背负过来了;并且还亲密地向她道着安,问了问她的来路。这使得老姨母感到了莫大的欢喜。因此,他就有了机会,同她在一个长满了淡蓝色的小野菊花的坟顶上,谈了一会话。她拉着他的手,浮上着一个战栗的,凄然的微笑,欢喜得似乎迸出了眼泪来。“他长得这样高大了!”——他打量着他,想。并且立刻同他坐了下去,亲切地,极其关心地问了许多他的家务事,问了他的祖父的健康,随后,又问了他的父亲和小妹。官保逐一地,坦白地都告诉她了。当他们一谈及他的父亲,一谈及那六年前的,两家的可怕的争执的时候,老姨母便深深地叹息了起来,多皱地,忧愁的脸上,也立刻现出了怜悯和痛苦之色。两家好好的亲戚哪,为么子要闹到那样子呢?看来,他们就像有么子杀死的冤仇一样!……她几乎带着激动的,战栗的声音说,“还有,那张庚书哪,官保!……唉!官保!……年小的时候,你又同玉兰多好啊!……”一提到庚书,官保便不能不向她分辩道:那错过,是并不在他的;他和他的祖父事先一点也不知道,那完全是由于两位父亲的不睦(他极力地忍住着不骂他的岳父),以致使他饱受了这许多年的屈辱和相思的苦处。他说,六年来他从没有见到过玉兰一面,不见到,倒还不是怎样痛苦的,痛苦的是他也许永远见不到她了。他说,他喜爱她,他怎么也不能使自己的心离开玉兰一步。“姨啊!”他几乎是绝望地,悲哀地叫道,“你老人家是明白这一切的,也只有你老人家才明白,……我如果再见不到她了,我这一世还有么子话好说呢?……我不管别人家如何骂我,笑我,我都听得!……姨!我凭心,只要我能再见到兰姐一面,只要她亲自对我说一句,她还嫁我,或者她不愿再看见我了,我是死也甘心的!”

这种话,深深地感动了老姨母,她直望着他的诚实的漆黑的眼睛,想:“他还是这样一个有心肠的伢子啊!”因此,她也什么都不遮瞒地告诉了他,玉兰这几年来的许多苦痛,并且还向他保证着,她也一样地不曾忘记过他。“只要你们的爹能快些和好,我这老婆子倒真想看看你们小夫妇早些团圆哩!”她用了这样的衷心的愿望和同情来结束了她的话。天黑了,阴暗的布幕从四面八方拉了拢来,她起身要走了。官保便也急忙站了起来一面护送着她,替她提着篮子,一面就趁着大胆地、哀怜地向她要求——他要见一见玉兰的面。这颇不突兀的要求,立刻使得老姨母大大地为难起来。最初,这事情是完全不可能的,因为老长工监视得她们太严,而玉兰的父亲又说不定什么时候会回家来,只要一泄漏,可就了不得了。但是,当官保赌着咒向她担保了决不会泄漏,而且还一再地申诉着他不见到他的人一面死也不甘心的时候,老人家的心中,便又软下来了,怜悯起来了。她知道不答应这要求不但太过不去,而且也是不可能的了。于是她想了一想,把这事情的重量在自己的心上称了一称,觉得也不会有什么大了不得,便答应下来了。她告诉他:八月十三的夜半,当湖上的采菱人都散去了的时候,他可以驾一只小船到山后的悬崖下去等她们,因为那一天老长工照例要同玉兰的父亲到城里去收帐。“至天你那狠心的岳老子,”她突然地加重声音说,“他不死在城里快活地过了中秋节,是不会下乡来的。”官保感激地不住地点着头,记牢着她所嘱咐的这一切,将她小心地搀过到小鹅桥的那一面去了。但是,当他恭敬地向她告别了,退回到小桥上的时候,她又突然地叫住了他。“记住啊,我的好伢子!”她说:“当心别人家的生是生非!看不到我们的时候,千万不要爬上崖去!那红鼻子的老酒醉鬼的心肠狠哩!……”

半个月的日子是如何的遥远啊,官保怎样也不能够使自己的心情平静下去。他站在那小桥上好久好久,激动地望了一望那满湖菱角藤,又望了一望那向黑暗中逐渐消逝着的老姨母的蠕动的背影,于是,便对自己幸福地、会心地微笑着,走向了那寂静的稻田之中。

“我倒要好好地准备起来呢!”他想着,拾起了镰刀和扁担,挑着谷粒,满心欢喜的就像长了翅膀一样,轻飘地,飞也似地奔到家里了。

采菱采到……更半夜,……

想起了情郎……丢不下;……

湖中的寒雁……叫啾啾,……

叫得奴家呀……好心忧!……

寒雁儿本是……悲秋鸟,……

姐在房中想郎,郎不晓!……

鸟为食来……奴为情,……

青春年少呀,……好伤心!……

当官保将小船驶进那大伙的歌声里的时候,一个诨名叫做笑和尚的秃头的男子和他的瘦小的女人,第一个驾着莲子划子向他撞来了,那和尚的秃顶上闪烁着月亮的回光,那女人锐声地唱着采菱的曲子,一边摘着菱角一边故意地将划子碰在官保的船头上。

“你们发疯了吗?”官保叫道。

“没有的,保老弟,”和尚立刻抬起他的笑脸来,狡猾地,温和笑道,“我又不想别家的女儿,做么子发疯呢?”

“你想尼姑的!”官保大声地回笑道,转向那女人了:“你们怎么来得这么晏呢?和尚嫂!”

“他到你屋里去寻过你呀!”

“寻我?”

“是的,我去过!”笑和尚说,“你爹爹正在屋里发你的脾气呢,老第!他说——‘和尚,劳神你替我把那不要脸的东西抓回来,我要饱捶他一顿!’……”

“见你妈的鬼!”官保讪骂着。

“不信?……好!你看:那边来了什么人?”

在明朗的月光里面,一个满面天花的矮小的汉子,驾着一个大澡盆,乌龟似地爬了拢来,口里唱着一支下流的,粗俗的曲子。随后是一个中年的妇人,一个白胡子的老头子,和一个小把戏;再后些,便是什么也分不出的黑黑的一群了。他们都驾着打稻桶和澡盆木筏之类的东西,从四面八方爬了拢来。

那麻子一靠近来,就大声地呼哨道:

“呵哈!笑和尚你们摘得很多了吧?”

“不多,刚刚才来,”和尚应着,并没有去望他,却意味深长地朝官保做了一个鬼脸。“祥麻子哥,今天有什么新闻吗?”

即使没有和尚的暗示,官保也是非常熟识这位祥麻子的,由于他那一天之内能造一百个不同的谣言的天大的本领,官保老早就受过他不少的恩惠了。于是,他立刻预感到了今夜约会的困难。

麻子耸了耸肩,剥着一个菱角。

“你晓得尤洛书家的玉兰后天要出嫁了吗?……”

“嫁把你?”和尚截着说。

“不要说笑,和尚哥!……他嫁把黄花岭孙大汉的儿子做小哩。……”

“你前天不是亲口告诉我,她要嫁把你吗?”

“我?我!……”麻子窘得通红了,“哼!我才不要那种贱东西哩!……她同她家的老长工快要困出崽来了!”

笑和尚用桨片暗地撞撞官保的手。笑道:

“不要播是非,麻子。”

“灰孙子播是非!……谁个不知,哪个不晓?……只有乌龟肚里才不明白!……”

官保气得浑身抖战地捏着钩子,再也忍不住了:

“是你亲眼看见的吗?祥麻子我的孙子!……”他将钩子挥过去搭着麻子的澡盆,使力地拖了过来。“拿见证来!”

“见证?要脸些吧,官保,又不管你的事,又不是你的堂客!”麻子护着澡盆,险恶地说。

“操你的妈妈,老子偏要管!”官保凶恶地,涨红到发根了。

一认真,麻子就颇为畏缩地说:

“要管?你去问尤七嫂,她晓得!”

“呵哈!麻子,不要栽诬做寡妇的,尤七嫂没有长癞子!”那中年妇人立刻从打稻桶里钻出头来说。

“郭和气公公晓得!”麻子慌乱起来了。

“我晓得你生了一脸麻子。”老头子摸着胡子大笑着。

“小季子!小季子!……”

麻子一急,便随便再拖个什么人来抵塞,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官保早就气势汹汹地扯住他的澡盆边了。

“到底哪个?麻子!”

“放手!官保!”麻子觉得不妙,软了,急护着头。“有话好好地说!……我,我告诉你,……”

“打呀!”旁的人附和着,接着又是一阵大笑,“官保,打呀!不打的是乌龟!……”

“我说……我操你们发干喊的妈妈!……我说,官保……”

麻子站起来,想趁势跳到笑和尚的划子上去,但给官保挟住了。

“哪里去?——我操你的祖宗!”

“呵哈!打呀!”旁的人又叫。

官保只将手略略一按,麻子便站不住脚……

卜——通!——

“呵哈,落水了!”

“打呀!官保!下水去打呀!不下水的不算好脚色!”

麻子拼命地从水里挣起半截头来!拖着澡盆想翻下去,可是浑身都给菱角藤绊住了。

“□□□□□□!……李官保,□□□□□□!……你做乌龟寻老子泼醋!……你翻倒我四十斤菱角!……来,不怕你!老子跟你算帐!……”麻子在水里胆气十倍地叫着。

“下去呀!官保……有本事到水里去打!……官保,下去呀!……”

人们越集越多了,大家都伸长着颈子,停着船筏,象看把戏似地,叫着,笑着。

麻子也越骂越起劲了,他从官保本身咒起,一直咒到他的祖宗十三代。他在水里滚着,游着,但是怎么也不能够爬到自己的澡盆上去。一直到笑和尚驶近来救起他,将他送到岸上了,他还在叫骂着。

“你来,□□□□□□!同到你屋里去算帐!我不怕你那歪鼻子老鬼不赔我四十斤菱角!……我操你的八百代!……”

官保半句也没有回骂,他只是急着他的心事,觉得太糟了。他想将小船赶快地驶出这屈辱的包围。但是突然地,一个什么人拖住了他的桨片,低声地:

“官保,官保!……”

“谁呀?”他掉过头来看着,“怎么?七嫂子!……”

“告诉我,官保!……你和玉兰家的事情到底怎样呢?

官保没有置答,他生怕这事情要越弄越糟了,便急忙挣脱了寡妇的手,将小船拼命地驶向了那无人的方向……

而看热闹的人们,却仍然在那里失望地议论着,咕噜着,觉得这把戏一点味道也没有,照理官保是应该跳到水里去大打一架的,而结果竟这样扫兴。……一直议论到麻子去远了,而且又发现官保早就不在了的时候,这才三三五五地,打着唿哨,唱着曲子,各自向四面八方分散了去。

这一夜的湖上的月亮,似乎也特别在和官保(注:原稿到此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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