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端康成
比起那寂静的医院,外面的世界显然棒极了。
通向咖啡店二楼阳台的门现在已经敞开,侍者的服装是那么的整洁一致。
冰凉的大理石似乎不会对他造成影响。他用右手托腮,将胳膊肘支在扶手上。他的眼睛不愿放过每一个行人,好像他们是美丽的珍珠。人们在蓬勃生机的灯光下,起劲地在人行道上行走。而二楼的阳台只有一个人的高度,确切点说,只有一个普通人的高度。
“对于季节感,城市和乡下都是相反的。你不觉得吗?乡下人有他们自己判断夏天的方法。在乡下,大自然,特别是花草树木比人要更多地罩上各个季节的新装;而在城市里,人们的流行时装早已胜过大自然的色彩。许多人就这样在街上行走,制造出初夏的气氛来。本应属于大自然的夏天被人们抢得所剩无几了。”
“人的初夏?倒也是。”
他一边回答妻子,一边想起医院窗前盛开的泡桐花的芳香来。那时,他一闭上眼睛,各式各样的高跟皮鞋就在脑子里面穿梭不息。
——这是一双怎么样的双脚呢?是蹬过物体时那害羞中又带有狂喜的双脚;是临终时微微抽动、立刻又僵直的双脚;是轻压在马腹上枯瘦的双脚;是轻轻扔掉艰难、接着勇敢面对下一个苦难的双脚;是膝行而乞至深夜、又突然站立起来的双脚;是从母亲股间刚产下的婴儿那稚嫩的双脚;是每月几百块钱、每天工作而疲于家务的双脚;是蹚过浅滩时把清澈的流水的感觉从踝骨吸到腹部的双脚;是迈步去觅寻爱情的双脚;是昨日以前脚尖还互相朝外,而今天却一反常态朝夕相对的双脚;是带着口袋里的有那叠叠钞票阔步而行的双脚;是脸上微笑而内心不安的世故女人的双脚;是从街上回来脱下布袜子凉快的冒汗的双脚;是代替舞女的良心在舞台上叹息昨晚的罪恶的美丽双脚;是在咖啡店里让脚后跟唱出抛弃女人的歌的男人的双脚;是在悲痛与快乐间难以取舍的双脚;是运动家、诗人、高利贷、贵夫人、女游泳家、小学生的双脚;双脚、双脚、双脚。——更重要的,它属于我的妻子。
顽固的关节炎折磨了他大半个年头,而最终那条病腿永远地离他而去了。——由于这只脚的缘故,他无数次地被痛苦与疼痛纠缠着,一个劲地眷恋着这家咖啡馆的阳台。因为这阳台可以满足他内心深处的欲望。他首先贪婪地眺望人的健康的双脚交替地踩在上面的姿影,然后静静地感受这一切,就像那是自己的双脚。
“脚对于人来说是多么的重要啊!我开始怀念夏天了,我希望在初夏之前出院,到那家咖啡馆去!”他望着素白的木兰花对妻子说,“到处都有裸露的双脚,无论是在海边还是在街道上。人最健康最爽朗地行走在都市的时刻也是在初夏啊。我不允许自己错过那一时刻,绝不!”
他仍呆立在那个阳台上,神情永远是那么专注,仿佛大街上过往的行人都是自己的情人。
“微风也是清新的呀?”
“终于闻到了换季的气味。贴身衬衫已不用多讲,就连昨日刚做的头发今天也像沾上了尘土,你不觉得吗?”
“那倒不觉得。我只在乎那一对对的健康的双脚!”
“那么,我也到下面走走,让你看看好吗?”
“那太棒了,在医院,我快要截肢的时候,你就曾答应要成为我永远的依靠。”
“你感觉舒服吗?我是说现在。”
“安静些好吗!你扰乱了那些脚步的声音。”
他听得那么认真,如同在听一场盛大的演唱会。不久,他合上了眼睛。这样,街上行人的脚步声,像落在湖面上的雨声,滴滴达达地落到他的心里了。那副泛起微妙的喜悦表情似的疲惫脸颊又明朗起来了。
然而,这种明朗并没有持续太长时间,取而代之的是那苍白的面孔和病态的双眼。
“那么,为什么我听不到一双健全脚的声音呢?难道他们都是瘸子?”
“亲爱的,别要求太多了——就说人的心脏吧,也只是一边有嘛。而且,脚步声之所以混乱,我认为也许会有别的原因,悉心细听,也许是一种运载灵魂的病痛的声音;还有可能是肉体在向大地悲伤地约定举行魂葬的日子的声音,别太在意这些,任何事情都因人而异。”
“但是,我确实听到了不整齐的脚步声,可以说是一种病态的脚步声。大家不是都像我一样是瘸子吧?自己失去一只脚,本是想体味一下健全的双脚的感受,可是我没能得到我想要的,因为似乎他们也没有。更没想到种下了新的忧郁。必须找个地方把这种忧郁清除。——不如去乡下吧?我需要那种健康的声音,也许只有那里才能找到,所以,我必须得试试。”
“这太荒唐了。不如去动物园听听四腿走兽的脚步声更好。”
“也许你是对的,也许只有飞禽走兽才拥有真正完美的脚步声,而在人类社会却始终找不到!”
“别把那些当真!亲爱的!我只是随口说说,忘了吧。”
“当双脚在人类身上发挥真正作用的时候,灵魂却意外地失职了,也许听不到健全双脚的脚步声是意料之中的事。”
几天后,他重新拥有了一只脚,当然它并没有生命,在乘上汽车的那一瞬间,他仍然需要妻子的搀扶。也许是受他的影响,也许是汽车本身的毛病,一路上,在微弱的灯光里,不和谐的汽车声一直没有间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