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紫
我的长篇小说快要出版了,我非常高兴。我本想跑出去告诉我的许多朋友,要他们和我道喜的;但天突然落起大雨来,没有雨具,我就只得象关在鸡埘中的鸡一般的关在亭子间里了。
我的脑子使我一刻儿都不能安静,我老想着我的书出版以后将等到怎样的毁誉与批评。我吸着一根香烟靠在窗口上,眼睛望着那数不清的雨丝,心里不安地,频繁地冲击着。
对于批评家,我一向是讨厌他们,看不起,而又有些害怕他们的。他们差不多都不曾知道作家创作的艰难,和作品主题的高深的意义。甚至于可以说:他们什么都不懂。他们读你的作品,就象苍蝇叮食物似的,不管是香的,臭的,它们还没有叮到食物的味道,就老远老远地,嗡嗡地哼了起来,并且还得意地告诉人家说:“这就是我的对于这部作品的最确切的批评呀!……”
我的长篇小说,我很知道:是不会讨得批评家的欢心的。他们一定看不出来我的隐藏在作品中间的高深的意义,他们一定不耐烦的。刚刚开场他们就会看不下去,他们决不会知道我的作品的精彩部分在什么地方。再加以,我的名字又是他们所生疏的。当然……一定。不过,我还并不十分着急,至要的,还是读者。
我对于读者,是很有些把握的。但偶一转念:读者有时候也会盲目地跟着批评家跑,听信着批评家的造谣和污蔑,心里就又有些惶惶地不安起来,……
“中国一般的文化水准的确还是太低了些!”我这样深深地感慨着。
外面的风雨更加大了,我丢掉手中的半截香烟头,开始离开窗口,在房间中来回地走着。我竭力地要丢开着坏的这一方面的心思,朝好的一方面想:有了这样好的,伟大的一部作品也许马上就会另外产生出一个新的,伟大的批评家来的。当然,我的作品并不难读,只要他稍为有一点儿文艺理论的基础,还稍为有点读伟大作品的耐性,就够资格来读我的作品的。那时候,他的批评一定会因我的作品而成名;我呢,也就能得到我在文坛上应得的地位了。
这样地想着,我的心里就又慢慢地安静起来。我渴望着马上有一两个朋友从雨中跑来探望我,谈谈心,商量商量书出版后用怎样的方法来宣传和介绍。
突然地,我的房门响了。我还没有来得及转过身去,就看见书店里的伙计,浑身淋得象落水鬼似地闯进了我的房间,并且恭敬地,抱歉似地笑着。
“先生,好啦!”
“进版税来的吗?”我连忙问。
“不是,先生。版税要等出版以后到经理先生那里去支,我是来找先生讨张广告的。”
“广告?”
“是的,先生。”
“谁的广告呀?”
“就是先生的那部长篇小说呢。他说着,抖了一抖雨衣上的水珠,并且坐了下来,告诉我:因为他们的广告主任看不懂,也看不完我的长篇小说,所以他叫他来找我替自己的小说写一张广告的。”
我不由地生起气来了:
“他看不懂我的小说吗?”
“不是,先生。他是什么人的书都看不懂,什么人的书都看不完的,并且他也没工夫统统看。”
“那么其他人的书呢?”
“也大半都是请其他的先生自家作的。”
我昂头想了一想,心里觉得怪不舒服:“原来……”但是突然地,有一种另外的,不可告人的秘密,涌上我的心头了。
“人家知道了不会笑话吗?”
“不,没有关系;先生,这是人家不知道的。”
我叫他坐在我的床边等着,我提起笔来,先在纸上画了张广告的式样。于是,我的对于自己作品所要说而怕人家说不出,说不好的许多评语,便象潮水似地冲激了起来。什么批评家,读者,朋友……一概都从我的心潮中冲跑得无影无踪了。好象只要有人能看得到我的广告,就什么都无须顾虑了似的,写道:
“这是一位青年作家饿着肚皮,费了三年半艰苦的时光,写出来的一部伟大的长篇小说。这里有《战争与和平》那样不可一世的才气,有《铁流》那样惊心动魄的取材,有《毁灭》那样洗炼的手法,有《士敏土》那样沸腾的热情,有《希罗斯基》的牛气和《十二把椅子》的讽刺……作者因此一跃而登世界文坛的最高峰,是不无原因的。……印刷精美,定价低廉……假如你还不赶快趁机会买一本,将来一定会要后悔得自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