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了解我,其实我很孤独。高中毕业后,同学们有的上了大学,有的参加了工作,剩下我孤苦伶仃地呆在家里,有一段时间我几乎要疯掉了,我问苍天为何如此不公平,既然不让我上学,又不让我工作,那么要我活在世上干什么?不怕你笑话,最苦闷的那段时间,我曾多次想到过自杀……”
“哦。对不起!我不知道你还有这样的经历。”
“残疾人就像外国的黑人是劣等人种,被每个人鄙视、唾弃,有时候我真想死了算了。”
“你千万不要这想,我爸就不是这样的人,他夸你是个人才呢。”师梅抓住我的胳膊,仿佛我真要去自杀似的。
我朝她笑笑:“现在我不这样想了。这一段时间我读了很多书,外国的奥斯特洛夫斯基、海伦·凯勒、贝多芬,中国的吴运铎、张海迪,你知道吗,美国有一任总统罗斯福也是残疾人,当然我不可能达到他们那样的境界,但他们那种自强不息的精神已根植于我的内心深处。”
师梅说:“你那么聪明,一定能成功的。”
说话间我们已经走过了玩具厂,来到了离玩具厂不远的一条小河边,这是我们这个县城唯一的河流,犹如长江把武汉分成武昌和汉口一样,这条河流把我们这个县城一刀两断分成了城里城外,师梅住在河那边,就是城里人,而我们则属于城外人。小河说小也不小,据说,解放前后都发过大水,淹过下游的十几个村庄,解放后那一次我是亲眼目睹的,大约是1975年的8月份,那时我还是个小孩,早晨醒来,我发现院子里没有一个大人,跑到街上,看见街道就像一条小河,原来河里涨大水,没入街道来了。后来听大人说下游的好多村庄都淹了,但没死人,因为人被政府派的车连夜接走了。现在不用担心发大水了,小河两边为防大水已修筑了坚固的河堤,河床上的几排堤柳、白杨都已长成参天大树,暴虐的河水,如今像温顺的少女,给县城增添了不少妩媚和亮色。
我们不约而同地朝河堤深处走去。夏夜的河堤,空气清新,微风阵阵,不时有老人从树林中彳亍而出,青年男女更是川流不息,我们在一棵临河的柳树旁坐下来。
师梅轻声问;“你累吗?”
她大概是担心我的腿,我有些气恼说:“你也太小看我了,我爬过海拔1000多米的高山,走过五六十里的山路,都没事的。”
她忙解释:“我怕你累着。”
我又叹口气说:“难怪那么多单位都不愿用我,他们肯定都像你一样,以为我弱不禁风,不堪一击。”
她急得擂了我一拳说:“你别多心好不好,人家关心你都不明白。”
我躲开她说:“我并没有怪你。我只是觉得这个世界太不公平了。”
她娇嗔地扭转身子:“还说没怪,你以为我听不出来呀。”
夜色里的师梅背着身子,抽动着双肩,像一只楚楚可怜的小剌猬,我的心中一阵感动,我轻轻扳过她的肩膀说:“师梅,我真的没怪你。”许是夜风已冷,我感到怀中的师梅瑟瑟发抖。我温柔地说:“我们回家吧!”
六
不知真的是我的报道起了作用,还是其他什么原因,我们玩具厂火起来了,仅上海一地的订单就把我们忙得不可开交,偏偏市内的一些大商场,百货公司也纷纷来人来电要求订货,把厂供销那一班人忙得鸡飞狗跳,各车间班组更是日夜加班,二十四小时连轴转。师梅告诉我,她爸爸私下说,玩具厂这么多年还从来没有这样兴盛过,八十年代真是百废待兴,百废俱兴的年代啊。
然而,在这节骨眼上,镇政府的一个电话,却把我从喧嚣热闹的车间叫到整洁肃穆的镇政府办公室。接待我的是镇政府通讯干事贺志文,他见到我非常高兴,握着我的手嘘寒问暖,后来问到厂里的生产情况,当我说到生产形势很好时,他说,从今日起,你要被镇政府借用一个月,厂里的事你就不要操心了。我心里感到奇怪,“人”还能像东西一样借用吗?却没好意思问出来。他接着说,时近年终,镇政府计划开一个离退休干部表彰大会,我的任务是协助他整理离退休干部的典型材料,他让我先回去把自己整理一下,下午即开始工作。我低头看一下自己,不禁羞赧地笑了:因为我还是车间里那一身“灰头灰脑灰老鼠”的打扮。临走时他暗示我,会议结束我可能会改变一下环境,他让我把握机会。
回家的路上,我的内心一直怦怦乱跳,大脑也想的生痛,不知我的生活将会发生怎样的改变。走到连接城里城外的那座大桥上,遥望我与师梅多次约会的那棵河边老柳树,心中呼唤着师梅的名字,希望师梅能够解答我的疑惑。然而我只看见季节更替后变得干枯的柳树和无言流淌的河水,哪有师梅的影子。
回到家,母亲还没下班,我倒了一盆清水,把自己从头到脚洗了个干干净净,然后换上一套年节才穿的中山装和皮鞋,走到穿衣镜前,里面映出一个身材修长,青春帅气的年轻小伙儿,也许,这就是我今后的新形象。
下午走进镇政府办公室,贺志文眼睛一亮说:“这样的人才放在那样的地方,真是暴殄天物。”然后说带我去见张副书记,张副书记是这次会议的组织者和负责人,他说,我们今后的工作日程全部听他安排。贺志文接着神秘地说,这个人关系到你今后的命运,你要小心了。来到张副书记办公室,我看见一个面目和蔼,身体富泰的中年人正在打电话,他一边打电话一边示意我们坐下。我们刚坐下,他电话就打完了。贺志文说:“张书记,我把小昝带来了。”张副书记看着我连说几个好字,然后对贺志文说:“你们下午到西南街办事处,采访对象已在那儿等着,这次材料多,任务重,小昝又是新手,但不管想什么办法,在会议前一定要把全部材料打印出来。”贺志文连连点头。
镇政府派车把我们送到西南街办事处,办事处的负责人与被采访对象已在会议室等候,我们到后,负责人简单寒暄两句,就宣布会议开始。他讲了会议的目的,又讲了与会几位离退休老干的简短事迹后,我们的采访就开始了。第一采访对象叫赵进人,是粮食局退休干部,他退休三年来,协助居委会干部建立治保组织,帮教失足青年,并亲手抓获小偷五人。赵进人头发花白,精神矍铄,十分健谈,对他的采访没花多在力气,就告一段落。采访第二个时却遇到了一点麻烦,第二个对象叫孙子房,是建国前参加工作的离休干部,他的事迹是疏财仗义,帮助村民致富。这位老人一看就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不管你怎么问,他总是说没做什么,还有“党教育我这么多年,这是我应该做的”等等,把人急得一身冷汗。看看天色已晚,只好明日再说。
回家的路上,贺志文说这样采访不行,到时可能完不成任务,明天我们分分工,各采写各的,有问题再共同攻关,问我行吗,我说行。
晚上我正在灯下整理采访笔记,师梅来了。她上穿暗红色纤维薄袄,下穿牛仔裤,身材比夏天丰满了许多,她进门就说,恭喜恭喜。我忙起身为她让座,她却径直坐在了床上,我问她喜从何来?她说今儿都上班了,还假装洋扮。我说是借用,又不是调走了。她说,你这一走十有八九不会回玩具厂了。我问谁说的?她说:“我爸爸说的。”她见我不信,又说:“镇政府的通讯干事要调到县委宣传部,他提议让你接他的手呢。”难道说是真的,怪不得贺志文一个劲地暗示我,说我会改变环境。
“哎!你傻了!”师梅的手在我眼前乱晃,我一把抓住她的手说:“师梅,也许这回老天开眼了……我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吗……”我疯了似地捧起师梅的脸,狂乱地吻起来,直到吻得泪流满面。
师梅用手一把一把地擦去我的眼泪,但汹涌的眼泪像流不断的河水,越擦越多,她索性把我的头紧紧地抱在她的怀里。感受到女性胸乳的柔软起伏,听到另一个心脏的起搏心音,我的心情才慢慢平静下来。
师梅慢慢托起我的头说:“想不到你这样激动。”
我站起来,凝视着她的眼睛说:“你是永远体会不到一个残疾人得到工作时的那种心情的。”
七
采访并不是贺志文想象的那样困难,交给我的任务,在半个月的时间内,我连采访带文稿全部拿下来了。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对贺志文的了解逐渐增多,他师专中文系毕业后,先是分在镇中教书,后因多次在省市报刊发表文学作品,被镇政府调来从事专职通讯报道。有一次我去交稿后,他把我拉到一个小酒馆喝酒,酒至微醺时他说,他可能很快就要调到县委宣传部,他走后他已向镇上推荐我接他的班,他很欣赏我的才气,希望有一天我能从事与他一样的职业。虽然不是第一次听到这个消息,但此言能从他嘴里冒出来,我仍然激动不已,我不顾自己酒量有限,借花献佛,连敬他三杯白酒,直把他喝得舌头变大,吐词不清。我想他可能也是高兴所至,俗语说,酒逢知己千杯少嘛。奇怪地是这一次我一点没醉。送他回家时他醉意朦胧地说,消息是透给你了,后面的事你自己要使劲,现在的风气……仅凭几句话有时是不起作用的……
对贺志文的醉话我没理会,而且我也不知道怎么“使劲”。
后半个月,我成了专职校对,会议的每一份文件都经过我校对后才能正式打印,这一段时间,我不是很忙,就抽空把会议材料改写成通讯给市报寄去,没多久就见报了两篇,此时离会期已经很近,贺志文看到后非常高兴,说是为会议营造了气氛,扩大了声势,张副书记见到我也连说好好。
然而我却感觉不妙。随着会议的临近,我的使命已近完成,可是还没有一个人对我的去向有明确表示。贺志文这两天的眼神躲躲闪闪,好像有什么心事,张副书记则一副神圣不可侵犯的微笑模样,你永远不可能知道他的真正意图。
这天,我把最后一份打印稿拿给张副书记审阅,竟意外地看见雷林从张副书记办公室出来,我忙叫了一声,雷主任,你怎么来了?雷林的脸色好像不大自然,他说,张书记找我有事。我看他穿一身崭新的西服,就问他是不是有什么喜事,他说没有没有,就匆匆告辞了。
走进张副书记办公室,张副书记破例站起来,我把材料递给他,说:“张书记,这是最后一份材料了。”
张副书记接过材料翻了翻说,好好,坐坐。并亲自倒了一杯水递给我,然后又说,小昝来镇上快一个月了吧?我说,差两天就是一个月。
他又拿起材料翻了翻说:“好好,你是个很有才华的青年啊,这一段在镇上表现很不错。镇领导非常满意,从今天起你的任务就算圆满完成了。我已给你们厂长联系过了,回去休息两天再上班。工资照发。啊?”
从他开始讲话,我就注意地听,生怕漏掉一字,我知道他的那张嘴能决定我的命运,所以我全神贯注,聚精会神,谁知竟是这样简单,这样简单几句话就把我打发了。他讲话轻言细语,面带微笑,给每个人的感觉都是亲切和蔼,温暖如春,为什么我竟感到声声如雷,浑身发冷?
我机械地走出他那间我熟悉而又陌生的办公室,思维仿佛已经停止,后面好像有人叫我的名字我也没回头,我木然地迈动脚步走入繁华的街道,熙熙攘攘的人群,来来往往的车辆我都视若无物,直到听到一声剌耳的刹车声和粗鲁的咒骂,我也没回过神来,但我发现自己已扒在一部小汽车的车头。
“你不要命了。”一个人一把把我拉了过来。贺志文满面通红,气喘吁吁地嚷道:“怎么我叫你几声都不理?”他把我领到路旁一个叫“静心轩”的茶馆里坐下。
我凄惨地说:“贺老师,我要回去了。”
他恼怒地说:“回去也不能往汽车肚子里钻啊!你怎能这样小肚鸡肠,像个女人似的。”
骂得好!我无言望着他,酸楚地想,可我的苦恼有谁知道呢。师梅他们谁都认为我要调镇政府了,到头来却要灰溜溜地回去……
“喝点水吧。”他把小姐上的茶朝我这边推了推说:“你的心情我可以理解,但人有时候也不能太把有些事当事了,你明白吗?”
他呷了口茶又说:“每个人的一生都会遇到许多挫折,就说我吧,下乡当过知青,回城当过砌工,但我在最艰苦的时候也没放弃自己的追求,所以才能走到今天这一步。”
我苦涩地笑了笑。他仿佛看透了我的心思,“当然你的情况有些特殊,不过不要气馁,你还年轻,大量的机会还在后面。”说到这里,他长叹一口气,“这次也怪我太大意,原以为万事俱备,只欠东风,谁知被别人钻了空子。这次调来的通讯干事,可能跟张书记沾点亲,从没写过什么文章,是个木工,据说这小子为了这个位置,很下了一点本钱的。哎,就是你们玩具厂的,叫……”
我的脑海里浮现出下午雷林从张副书记办公室出来时的情景。我说我知道是谁了,没想到他暗地里一直在和我竞争,而且不露声色地就把我打败了。他这样做的目的难道说仅仅是为了争夺一个职位吗?想到师梅有一段时间没与我联系,我不禁有些心慌。
他继续说:“也怪你太缺少社会经验了,我曾间接地提示你要走动走动……”
我站起来满怀歉意地说:“对不起,贺老师,我失陪了!”
丢下一脸愕然的贺志文,我急忙向玩具厂赶去。玩具厂依然是一幅热火朝天的繁忙景象,来到木工车间,没看见师梅,当然更没看见雷林。我问车床上的女工,她说,师梅已有几天没来了。我大声问,你知道她哪儿去了吗?她也大声说:不知道!出了车间,我不甘心,又来到厂长办公室,师厂长正戴着老花镜伏在桌上写着什么,见我进去,他抬起头说,是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我说,师厂长你知道师梅哪儿去了吗?他说你找师梅啊,师梅招工到县农行,她不到这儿上班了。我说对不起就退出来。
雷林走了,师梅也走了,原来声色不动的人现在陆续都走了,而原来说要走的人却一步也挪不动,这个世界咋是这样反复无常?走出玩具厂大门,我的双腿重如千斤,天已黑,到处都露出星星点点的灯光,冬日的寒风像锋利小刀一点一点割剐着人们的脸庞,脸生痛,心更痛,我茫然地移动着脚步,不知不觉竟来到我和师梅第一次约会的柳树旁,此时的河边,已没有了夏日的喧闹,空旷的河堤上,只有光秃秃的树干相互陪伴。我在河边坐下来,任思绪随寒风在旷野里飞荡。
我是不是对自己的期望太高?我是不是不该奢求其他人那样的幸福?我是不是不配爱与被爱?河面上有一些亮晶晶的东西在飘飘落落,脖子里有一点一点的凉意正融化开来。啊,是下雪了!雪花先是像盐粒一样零零碎碎,稀稀拉拉,慢慢就变得如柳絮狂舞,再后来又仿佛鹅毛倾泄,大地霎时一片银白。漫天的大雪使我发热的头脑渐渐冷静下来。我突然想起第一天上班母亲为我设宴的情景,那闪闪的泪光,那殷殷的期待历历在目。她难道愿意看到我在这一点点挫折面前就一蹶不振?我是不是太自私了?也许雷林和师梅才是天生的一对,我这样的身体,我难测的前途能带给人家幸福吗?我想,今后不管师梅对我怎么样,我都应该退缩,我还年轻,我要追求的应是事业而不是儿女情长。
我站起身,抖了一下身上的雪花,好似抖去了满身烦恼,然后向回家的路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