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黑夜如浓得化不开的墨,笼罩在大地上,潮湿而又阴冷。一辆出租车开着前灯,在黑暗中劈开了一道狭窄的裂缝,缓慢行驶在寂静的盘山公路中。当车辆经过的时候,不时惊起路边密林里栖息的乌鸦,发出瘮人的鸹叫声。
司机四十多岁,戴着鸭舌帽,很不满地埋怨:“怎么这么偏僻啊?我都是听你说去西川大学,才把你载上了车。谁知道你上了车才说,去的是东山分校。这一趟,我回去一个客人也拉不到,真是亏死了。”
苏羽坐在后排座位上,赔着笑脸说:“我才到西川市,哪知道东山校区这么远呢?要早知道东山校区在这么远的地方,我就不考这大学了。再说啦,后天就开学了,我又带了这么多行李,所以只好麻烦您跑这一趟。”苏羽一边说,一边从背包里摸了一包玉溪香烟递给司机。这包香烟是苏羽离家时,老爸塞在他背包里的,抵得上车费的一半,出租司机的脸色这才稍稍缓和了一点。
苏羽前几天才过完了十九岁生日,再加上考进全国闻名的西川大学,本来心情很不错。谁想报到的时候才知道,自己所学的艺术专业得去郊区的东山分校区就学。他在位于市区的西川大学本部吃完一顿简单的晚饭后,便出校门招了一辆出租车,可车越开,他的心就越凉。
东山校区竟是这么远,天都黑尽了,出租车仍在山区的盘山公路中行驶。一路上山路逶迤,一侧的高耸入云的峭壁,一侧则是只能看到一片黑暗的悬崖,苏羽甚至可以听到悬崖下潺潺的流水声——这里真是太偏僻了。
从出租车司机那里得知,东山分校之所以建在偏僻的山区中,就是为了不让学生有太多贪玩的机会。以前那里据说是一片乱坟堆,经过两年的建设,现在终于开辟出了一个像模像样的新学校。学校位于一处山谷,周围环绕巍峨大山,这条盘山公路是惟一一条可以到达学校的通道。
说到乱坟堆的时候,苏羽也曾没头脑地冒了一句:“真是太不吉利了。”
但司机却笑了笑,意味深长地说:“过去的人比现在可讲究多了,能埋尸体的地方,肯定是风水好的地方,不然怎么泽荫后人呀?学校选择乱坟堆修建新校区,绝对不是没有道理的。”
说着说着,出租车转过了一处拐弯,前方豁然开朗。司机把车停在一盏路灯前,说道:“同学,这里就是西川大学东山校区的大门。”
付了车费,苏羽下了车。已经是深夜了,夜幕中,借着路灯的光亮,苏羽看到了学校气势恢宏的校门,这是一扇拱门,拱门上方竖立着几个大字:西川大学东山校区。
不过,在路灯灯光映照的范围内,苏羽看到校门旁的围墙还没有完工,到处都搭着尚未拆除的脚手架。学校大门附近一个人影都看不到,一定是因为还没开学,保安都偷懒去了吧。站在路灯下,苏羽在心里暗暗嘀咕道。没等他再多想,忽然他听到头上传来“叮”的一声,他抬头一看,路灯的灯丝正慢慢变暗。刹那间,灯灭了,不远处的学校大门渐渐隐没在深不可测的黑暗之中。
天空中的云层很密实,高高挂着一轮黯淡的月亮。偶尔还有阴风袭来,冷飕飕的,天气又很闷热,大概快要下雨了吧。苏羽赶紧提了一口气,想快步走进学校。可是因为灯刚灭,苏羽暂时没有适应黑暗的环境,所以他干脆闭上眼睛,准备等几秒再睁开眼。可是,当他一睁眼,立刻就吓了一跳,心脏剧烈跳动起来,“扑通、扑通!”
——在大门里不远处的平地上,似乎有一条削瘦的白色影子,正微微晃动着。而且,这条白影只有身躯,没有头!它,恰如一具在暗夜里出没的幽灵鬼魂!
苏羽揉了揉眼睛,又仔细看了一眼。是的,他没有看花眼,那的确是个缺失了头颅的白影!
“那是件晾在空地上的白衣服吧?”苏羽心中忐忑地思忖,尽管这种猜测连他自己都不相信,谁又会把白衣服晾在空地里呢?
这时,奇怪的事发生了,那条白影竟倏地向他飘了过来!离他越来越近,越来越近……那肯定不是一件晾在空地上的白衣服!衣服是不会自己飘过来的!
苏羽顿时感觉自己被无边无际的恐惧所包围,胸口里像是塞了一团棉花一般,一口气憋在嗓子眼,上也上不去,下也下不来。冷汗不由得从颈子两侧涌了出来,瞬间就把他穿的衬衫濡了个透湿。
转眼间,那条无头的白影就飘到了苏羽面前。而此时,苏羽的眼睛也终于适应了黑暗的环境。当他看到面前这无头白影是什么时,顿时哑然失笑。这是一个穿着白衣服的女人,她的头发很长,很黑,几乎与背后的黑暗融为一体。黑发从前额搭下来,遮住了她的脸与眼睛。透过黑发缝隙,依稀可以看出,她的脸异常的白,白得有些不正常,就像……就像……就像一张死人的脸!就连隐藏在黑发之后的一双眼睛,也如死人一般有气无力。
白衣女人站在苏羽身前,眼睛却蓦地睁开,眸子里射出一道摄人心魄的寒光,此刻就有点像死人诈尸后的情形了。苏羽吓了一跳,身体下意识向后噔噔噔退出几步,声音颤抖地问:“你……你是谁?千万别吓我啊!人吓人是会吓死人的!”
白衣女人没有理会苏羽的反应,她动作缓慢地从身后拿出一个黑糊糊的东西,突然张开嘴,露出一排白森森的牙齿,还有血红的舌头。一丝嘶哑的声音从她的齿缝中幽幽传了出来:
“我们都是木偶人,不能说话也不能动……”
她的声音非常缓慢,像是在喉头里打了个转,才悠悠飘出来的。她的语音语调怪怪的,,苏羽这才意识到,她并不是在说话,而是在唱歌。紧随着,后面一句歌词又从这女人的嘴里接踵而至地飘出:“最后坚持三分钟,不准露出大白牙……”她唱完这句歌词后,闭上了嘴唇,然后一动不动地站在了原地,活像一个木偶人一般,死死地盯着苏羽的眼睛。
听了这声音,苏羽的两只腿不由自主地打起了摆子。这时,白衣女人忽然抬起手,将手中那黑糊糊的玩意重重摔到了地上,声音蓦地提高。
“我们都是木偶人,不能说话也不能动!”
这是在玩木头人的游戏吗?
借着月光,苏羽终于看清了这女人究竟是把什么东西摔到了地上。那是一个木头制成的玩偶,涂了一层黢黑的漆,成色有些斑驳,刻得很粗糙,四肢细,躯干粗。令人触目惊心的是,刚才白衣女人那使劲一摔,木偶的脑袋被摔破了,上面简单雕出的五官也随之四分五裂,眼睛不像眼睛,嘴巴不像嘴巴。
校门里突然传来一个粗鲁的声音:“你这疯女人,又在这里干什么?快滚!”
苏羽抬起头,看到一个身着制服的学校保安从校门里冲了出来,提着电棒大声叫着,虎视眈眈地盯着身前这个白衣女人。
白衣女人一听到保安的声音,立刻像只受惊的兔子,拾起地上摔破头颅的木偶就向校外的树林跑去,转眼就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之中。
保安跑了过来,看到站在原地呆若木鸡的苏羽,诧异地问道:“同学?你是来报到的?”
苏羽木然地点了点头。保安又问:“怎么这个时候才到学校?现在接待处的老师都下班了,看来今天晚上你只有在保卫科里歇一宿了。”
苏羽到这时还没反应过来刚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那个白衣女人究竟是谁?保安也看出了他的疑惑,连忙解释:“刚才那女人是个疯子,一礼拜前不知从哪里流窜到了学校外的后山。偶尔她会发神经跑到校园里来,但我们马上就会把她赶走。唉,这边校区刚修建好,很多设施还没完善,连围墙也还没完全砌好。不过,同学你别担心,保卫科很负责的,绝对不会让你们被疯女人吓着。再说,后天才开学呢,这两天工人们一定会修好围墙的……”
这个保安见疯女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这才打着手电筒,领着苏羽进了学校,向校园一隅的保卫科走去。为了感谢这位保安,苏羽从行李箱中掏出了一包玉溪香烟,递了过去。保安瞄了一眼烟盒,笑着说:“你们当学生的,可真不错,居然能抽这么好的烟。”苏羽连忙解释:“我不抽烟的,这是我老爸替我放在行李箱里的。”他顿了顿,问保安,“师傅,请问您贵姓呀?”
保安嘿嘿笑了一声后,答道:“我叫刘平,是西川大学东山校区的保卫科长。”
苏羽愣了愣神,没想到一来到这偏僻的东山校区,第一个遇到的人是个疯女,第二个遇到的却是保卫科长。这是否预示着他的大学生涯将会变得很不平常?
正当苏羽分神之际,刘平科长已经把他带到了保卫科。这是一栋两层高的砖楼,楼中却空无一人。刘平解释,因为围墙没修好,所以学校保安的工作任务很重,人手严重不足,一入夜,所有保安都去巡逻了,就连刘平本人也不例外。
刘平让苏羽住在了保卫科位于二楼的值班室里,还要还要巡夜,刘平安排好后便出了保卫科,整栋楼里就只剩下了苏羽一人。
毕竟坐了一天火车,出租车又在盘山公路上颠簸了大半个小时,苏羽也感觉到了睡意。他合衣刚躺在值班室的长椅子上,屋外忽然响起一声炸雷,然后他听到远处似乎传来“砰”的一声闷响,但他也没有太在意。雨点密密麻麻地落了下来,一会儿就成了瓢泼大雨。
2
九月,夏季还没完全过去,所以天亮得很早,不到六点半苏羽就醒了——这就是苏羽的坏习惯,只要天一亮,他就再也睡不着了。这南方的太阳,就是比北方升得早。
既然睡不着,那还不如出去散散步。他下了床才惊奇地发现,保卫科里居然一个人也没有。难道他们巡了一整夜还没回来吗?苏羽也没想太多,径直走出了保卫科,他想看看这个要呆上四年的大学校园,究竟是个什么模样。
雨已经停了,空气很潮湿,也很清新,甚至能嗅到泥土的芬芳。呵,初建的新校区,又在偏僻的荒郊野外,能呼吸到如此新鲜的空气倒也不错。苏羽初来时的郁闷也被尽扫一空。
新校区确实规模宏大,占地上千亩,但绝大部分设施都还在建设之中。保卫科旁边就是宿舍楼,外墙是米黄色的,刚粉刷完没多久,还隐约闻得到一股灰浆的气味。离宿舍楼不远的地方是一幢图书馆,外墙是红色的,脚手架还没拆卸完毕,楼外一筐一筐的沙土砖石也没清理运走。宿舍楼边上,还有些大树,出了这一片,就全是飞扬的尘土,还有刚栽上不久的光秃秃的树。树梢全被剪掉了,还缠着些稻草,看上去,就像个掉了头的伤兵。
想到此处,苏羽自己也觉好笑,别的肢体掉了,都可以算伤兵,但如果头掉了,就只能算死人了。不过看到这些没有叶子的树,苏羽心里还是觉得很不痛快,像是有什么堵着一样。
校园里空荡荡的,看不到一条人影。苏羽想去教学楼看看,毕竟除了宿舍,那里才是他呆得最久的地方。
绕过图书馆,苏羽看到一幢黑色的小平房。他有点奇怪,为什么在校园里有幢黑色的房子,这与红色的图书馆大楼与米黄色的宿舍楼有些截然不同的感觉。他走近一看,黑房子外挂着一块铭牌,上面写着几个字:“西川大学医学系教具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