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一个艺术家则不同,如果他达到了柏格森和克罗齐对艺术家提出的那些要求的话,那么他最感兴趣的就是他的经验所具有的独一无二的特征。他必须把经验视为一个个别的对象。每一个苹果都是独一无二的,都与别的苹果有不同之处;每一位模特儿、每一株树、每一个面孔都是如此——没有任何一样东西是与别的东西完全相同的。有一位批评家在评论一位艺术家时说道:“他看见了别人熟视无睹的东西。”他对于把经验加以分类并把它们归入到头脑中的卡片目录中去的工作没有兴趣。他的任务是要发现经验的新鲜之处,然后,施展他的才能,再采取某种方式把这种经验凝固起来,让那些不那么善于感觉的人也能看到经验的新鲜之处。
西默尔说得好:“科学家看见某物是因为他了解它,而艺术家了解某物则是因为他看见了它。”像所有的陈规一样,这样一些陈规也是危险的。这里面所隐含的一个观点就是,科学家的直觉和艺术气质也完全可变得更强,可以更加欣赏和尊重未经加工的、直接的经验。同样,对于科学家眼中的现实的研究和理解,除了要使艺术家的反应更加合理和成熟之外,还应该加深这种反应。艺术家和科学家都必须执行同一道命令:“必须认识整个现实。”
我们还可以通过一个类比来突出上述差异的重点。我称为真正艺术家的那些人还在另外一个特征上有别于常人,说得尽量简略一些,他们在看见每一次日落、每一束鲜花、每一株大树的时候似乎都能感到同样的欣喜和敬畏,都能调动起自己的全部注意力,都能做出强热的情感反应,好像这是他们平生所见的第一次日落、第一束鲜花和第一株大树一样。
一般人只要看到同一奇迹发生了五次,不管它是多么的壮观,都会对这一奇迹兴趣索然。相反,在一位诚实的艺术家那里,这一奇迹哪怕已经出现了千百次,仍然能够在他心中产生一种奇妙的感觉。他能够更加清晰明彻地看到世界,因为对他来说,世界常新。当我们与生人初次交往时,往往会对他感到新鲜,而且努力想把他理解和感觉为一个与他人在生活中不甚相同的独特的个体。但是,我们却往往不自觉地给他贴上标签,或者把他归到某一类型的人当中。
标签化感知的谬误倾向
不仅在类似偏见的社会心理中存在陈规化的概念,而且也能在感觉这一基本过程中找到它。感觉往往并不是对真实事件的内在本质的吸收和记录。在多数情况下,感觉都是在对经验进行分类,为它贴上标签,而不是对它进行分析。这种活动其实并不是真正的感觉。我们在这种千篇一律的、标题化的感觉中所做的一切,恰好类似于我们不断地使用陈词滥调进行谈话。
当我们与生人初次交往时,往往会对他感到新鲜,而且努力想把他理解和感觉为一个与他人在生活中不甚相同的独特的个体。但是,我们却往往不自觉地给他贴上标签,或者把他归到某一类型的人当中去。我们将他置于某一范畴或某一标题之下,而不是把他看成一个独一无二的个体,我们往往把他看成是某一概念中的一个例证,或者某一范畴中的一个代表。例如,他是中国人,而不是非洲人,也不是那个与他有着完全不同的美梦、意愿和恐惧的美国人,要不然他就被称为百万富翁,或社会的一成员,或一位女士,或一个犹太人,或者别的什么人。
换言之,一个进行陈规化感知的人只相当于档案管理员而不是照像机。档案管理员有一个装满文件夹的抽屉,她的任务就是将办公桌上的每一封信件归入甲类或乙类,放进相应的文件夹中。
在标签化感知的许多例证中,我们可以列举人们对以下各种东西的感知倾向:
那些熟悉、陈旧的东西,而不是那些陌生、新鲜的东西;
那些系统化和抽象的东西,而不是那些实际的东西;
那些有组织、有结构和单一的东西,而不是那些混乱的、没有组织的和模棱两可的东西;
那些已经命名的或可以命名的东西,而不是那些没有命名的和不能命名的东西;
那些有意义的东西,而不是那些无意义的东西;
那些习以为常的东西,而不是那些异乎寻常的东西;
那些人们意料之中的东西而不是那些出乎意料的东西。
而且,即使某一事件是陌生的、具体的、模棱两可的、没有命名的、没有意义的、异乎寻常的或者出乎意外的,我们还是强烈地倾向于把这一事件加以扭曲,削足适履地将它塑造成一个更为习见、更为抽象、更有组织的形式。我们往往把事件当作某些范畴的代表,而不是根据这些事件本身将它们看成是独一无二的和自具特征的。
大量的对所有这些倾向的描述,我们都可以在罗夏测试、格式塔心理学、投射测验和艺术理论的文献中找到。举一个艺术教师作例子,这位教师经常告诉他的学生说,他们画不出一只个别的手臂来,这是因为他们将这只个别的手臂看成是一只普通的手臂;而且,由于他们这样来看待个别的手臂,他们往往就以为他们知道这只手臂应该是什么样子了。
很显然,一个人可以轻易地、不过多了解地将某一刺激物归入一个业已构造成的范畴中去,但是他却很难正确理解和评价这一刺激物。真正的感知应将刺激物当成独一无二的,必须包容它的全部。在它上面全面剖析,完全吸收它、理解它,因而也就需要耗费更多的时间,不比贴标签,编目录,转瞬之间即可完成。
由于标签化这种可一蹴而成的特长,就导致它必然远不如新鲜的感知有效。在标签化感知中,只有那些最为突出的特征才能用来决定反应,而这些特征容易产生误导。因此标签化往往使人犯错误。
这种错误的重要性还表现在,它容易使人固执地坚持原有的错误。一个被纳入标签中的人强烈地倾向于保持原来的状态,任何与陈规老套不相符合的行为都只能算作例外,无须认真对待。例如,我们出于某种缘故确信某人不诚实,然后我们想在某一次玩纸牌时捉住他,却未能捉住,我们通常还是一如既往地把他唤作贼,认为他之所以变得老实,是出于某种特殊的缘故,或者是为了掩人耳目,或者是出于偷懒,诸如此类。如果我们对他的不诚实深信不疑的话,那么即使我们从未发现他做什么不诚实的事情,这也没有多大影响。我们尽可以将他视为一个恰巧不敢在我们面前玩弄戏法的贼。或者我们可以将他这一异乎往常的行为视为有趣的,认为它并不代表这个人的本性,不过是逢场作戏而已。
关于标签化或陈规化的这种认识在很大程度上可以回答下面这一古老的问题,即人们怎么会在真理已经相当明显的时候还要顽固地坚信谬误。我知道,对于这种拒绝接受证据的态度,人们通常认为完全用压抑或用动机力量就可以加以解释。毫无疑问,这种看法有一定的道理。但问题是,这一看法是否揭示了全部真理,是否本身就是一个完满充分的解释。我们的讨论表明,人们看不到证据是另有缘故的。
假如这种陈规化态度的那一端能被我们接受,那我们就能对强加于对象身上的不公正待遇有一定程度的体会。当然,每一个犹太人、每一个黑人可以轻易地证明这一点,但这也常常适用于所有其他人。诸如“哦,是个侍者”或“又是一个姓琼斯的人”这类话。如果我们像这样被随便地装入一个文件夹内,与其他许多我们在很多方面都难以苟同的人混在一起,我们常常感到自己受了侮辱,感到自己未得到公正的评价。
关于这一点,威廉·詹姆斯表述得最好。他说:“理智在处理对象时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它同别的东西一并归类。但是任何对我们具有特别的重要性、能够唤起我们的献身精神的对象都使我们感觉到它好像必定是特殊的和独一无二的。假如一只螃蟹知道我们如此不加请示、蛮横地将它归到甲壳纲动物中去,并以此对它进行处置的话,它也许会勃然大怒、挥钳发作的。它会说‘我不是这种东西。我是我自己,仅仅是我自己’。”习惯既是必要的,同时又是危险的,既有益处同时又有害处。毫无疑问,习惯能节省我们的时间、努力和思想,但却使我们付出了很大的代价。
抗拒保守习惯的机制
当面临某一问题时,往往有一种倾向于套用早期成功办法的习惯。这意味着:必须把眼下的问题置入某一问题范畴中去;必须选择那些对于这一特殊范畴的问题最有效的解决办法。因此,这里就必然要牵涉到归类亦即标签化。
同样适用于标签化注意、感知、思维、表达等等现象的最恰当的描述就是习惯现象,即:一切标签化结果都是“要把世界冻结起来”。因此,理智在一个特定的情景里总是本能地选择那些已知的和相似的东西,它把这些东西找寻出来,以便能够应用它那“同类相生”的原则。常识之所以能够预见未来,原因正在于此。科学把这种能力推到一个可能达到的最高的精确程度,但并未改变这种能力的基本性质,像普通知识一样,科学只关心重复这一方面。虽然某一事物整体都是新的,但科学总是设法将它分析为差不多是对过去的复制的一些因素或方面。科学只能处理那些假定会重复的东西。
在这里应该再一次指出,现在已经开始出现另一种科学哲学了,另一种关于知识和认知的观念,这种观念既包含原子论的东西,又包含整体论的东西;既包含重复的东西,又包含独一无二的东西;既包含机械的东西,又包含人类和个人的东西;既包含稳定的东西,又包含变化的东西;既包含实证主义的东西,又包含超验的东西。但实际上,世界在不停地变化,宇宙万物都处在一个发展过程之中。从理论上讲,世界上没有静止不动的(虽然为了某些具体的目的,许多东西可定为是静止不动的)。
如果我们必须十分严肃地看待理论的话,那么,每一经验、每一事件、每一行为都以这种或那种方式(不管是重要的还是不重要的)有别于以前曾经发生过的或者将来还要发生的所有其他的经验、行为等等。没有任何两样东西是相同的,没有任何一样东西是保持不变的。如果你清楚地意识到这一点,那么当你做事情时当一些东西看成好像是相同的,好像是保持不变的——即根据习惯来做事,那么这就是完全可以的了。之所以能够这样做,这是因为一个差别之成其为差别,就在于它具有某种不可忽略的重要性,但有些差别有时却是无所谓的。只要你认识到差别毕竟总是存在的,而且你必须判断它们是否具有某种重要性,那么你就要尽可能去利用习惯了,因为你知道什么时候应该把它撇在一边。没有任何习惯是简单的。对于那些不是不顾环境一味依赖习惯行事的人来说,习惯是有用的;但对那些不太有见识的人来说,习惯则会导致无能、愚蠢和危险。
如此看来,似乎很有必要将我们关于科学与常识的各种理论和哲学都构架于这一基本的和必然的基础之上。怀特海对此也曾进行反复说明。但事实上,我们大多数人都于时间延续中的事物被盲目地推到这种空间中去。虽然现在我们那些最老练的科学家和哲学家都摒弃了这样一些陈旧的观念,但这些口头上遭到摒弃的观念作为我们所有那些较低级的思想反应的基础却仍然在起作用。虽然我们已经而且必须接受一个变化发展的世界,但我们却很少是怀着热情这么做的,我们都仍然信奉牛顿。
因此,可以重新界定所有可列为标签化的反应,它们都努力想使一个运动变化的过程、世界的运动冻结起来或阻止为静止状态,从而在世界仿佛不动时能够处理它。这种倾向的一个例子就是,那些静止的原子论数学家们为了以一种不动的方式来对待运动和变化,于是就发明了一个天才的戏法,这就是微积分。那些心理学方面的例子也许更加切合主题。那些头脑静止的人都倾向于把一个过程世界凝固起来,使之暂时静止不动,因为他们不能处理和对付一个处于流动中的世界。我认为,所有习惯,当然还有各种复制性学习,都无一不是这种倾向的例证。
习惯是保守的机制,这一点詹姆斯早就指出了。何以如此呢?一方面,因为任何习得的反应,仅仅由于其存在便足以阻止对同一问题其他习得反应的形式。但是另外还有一重要原因,虽然也同样重要,却往往被学习理论家们忽视了,这就是说,学习不仅仅是肌肉反应,而且也使人们产生一种感情和喜好。我们不仅仅学说英语,我们还会逐渐喜爱上英语。这样一来,学习就不完全是一个中立的过程了。我们不能说,如果这一反应是错误的话,我们就把它抛弃掉,或者用一个正确的反应来代替它,这是再容易不过的了。因为通过学习,我们自己已经被束缚住了,献上了自己的满腔真情。因此,如果我们愿意把法语学好的话,那么当我们的教师口音不好时,我们最好干脆暂停学习,等我们找到一个好老师时学习起来会更为有效。
基于同样的原因,我们不能同意科学领域中那些不切实际地对待假设和理论的人的观点,他们说,“就算是错误的理论也比没有强”。如果我们前面的考虑还有某些道理的话,那么真正的情况绝没有这么简单。正如一句西班牙谚语所说的,“习惯起初是蜘蛛网,然后是钢丝绳”。
这些批评只适用于原子论式的复制性的学习,也就是对彼此孤立的特定反应的识别和回忆,而并非适用于所有类型的学习。许多心理学家在他们的著作中都把这种复制性学习看成好像是过去或现在这个世界上实际习得的许多东西,亦即过去那些最为重要的影响既不是原子论式的,也不是复制性的。过去那些最有影响的学习类型,是我们所谓的性质或内在学习,即对我们所有经验的性质的一切影响。因而经验并不像硬币一样是有机体一个一个习得的;如果这些经验有某些深刻影响的话,它们就会改变整个人。这样,某一悲剧性的经验就会使他由一个不成熟的人变为一个成熟的人,能够使他变得更加明智、更加宽容、更加谦卑,使他能够更好地解决成年人生活中的所有问题。
与此相反的理论则会认为,这样一个人只是通过某种特殊的机遇获得了处理或解决某种特殊问题(例如他母亲的死)的技巧。他除了在这方面有所变化以外,并无其他的变化。这样一个例子实际上比通常那些把一个错误的音节同另一错误音节胡乱联系起来的例子远为重要、远为有用,更可以用来作为典范,而后者在我看来除了与其他错误音节有关系外,与世界上的其他一切毫无关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