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不存在对精微而尖端的高技术的尊重,假如完全忽视科学提问的本质以及来源于人类价值观和动机这个事实,那么,还会有什么理由来提这样的建议呢?作为一个心理学家,我应该怎样解释我的物理学家朋友们的这种嘲弄呢?我应该考验他们的技术吗?但它对于我的问题毫无用处,也不能使心理难题得到解决。或许这些问题不应该得到解决?要不,科学家应该完全退出这个领域,把它还给神学家?或者是真的存在某种出于个人的嘲笑吧。那么,它是否暗示心理学家愚蠢而物理学家聪明?这种本身并不可能的说法的依据是什么?是印象吗?那么,我必须谈谈我的印象,哪个科学团体中都有蠢人,谁也不比谁多,不比谁少。然而,哪种印象更有根据呢?
我认为只能说他们暗暗将技术置于首要位置——也许只给技术以这样的地位,否则,我实在找不到其他可能的解释。
以手段中心为根基的正统观念鼓励科学家保持“安全、明智、稳妥”的风格,而不是“大胆勇敢”。它使科学家的事业仿佛是在平坦的土地上一寸一寸真诚地向前移动,而不是在未知领域中开辟新径。它使人对于未知事物持保守而不是进取的态度。它往往使科学家成为定居者,而不是开拓创新者。
应当把科学家摆放在未知、朦胧之中,使其面对难以应付的未知的事的这样一个正确的位置。注意问题的科学家每当需要时,就主动处于这样的位置。注重手段的态度将使他偏离这个位置。
过分强调手段和技术促使科学家认为:他们经自己的实际状况多了一些客观,少了一些主观,他们不关心价值。
手段在道德上是中立的,疑难和问题则未必如此,因为它们迟早会招致关于价值的难以调解的争论。回避价值问题的一个方法就是不强调科学的目标,而强调科学的技术。的确,科学手段中心倾向的一个主要依据似乎可能就是竭力追求尽可能的纯客观性。
但是,在这里我们需要特别提起注意的是,我们已经确认科学永远不可能是客观的,也不可能完全独立于人类的价值。而且,科学是否应努力作到绝对客观(而不是人类可能达到的客观),甚至也很值得讨论。在此,所有错误证明了忽视人性的缺点的各种危险。神经病患者不仅为其徒劳的努力付出了具大的主观上的代价;最具有讽刺意味的是,他的思想能力同时渐渐变得越来越差。
由于这种想像中的对于价值的独立,价值的标准变得越来越模糊了。假如手段中心论哲学非常彻底(实际上它们很少如此),假如它们完全始终如一(实际上它们不敢这样,因为它们害怕得出明显愚蠢的结果),那么就不会有办法去作重要试验与不重要的试验,有的只可能是在技术上成功和失败的试验。如果只使用手段标准,那么最无价值的研究就会受到与最富有成效的研究同样的重视。当然,实际情况并没有这样极端,这只是因为使用了不同于手段中心的尺度与标准。虽然这种错误很少以明显的方式出现,但是它的确经常以不太明显的方式存在。这一点可以在科学历史中得到证明,不值得做的事情决对不值得把它做好。
如果科学是一整套规则和程序,那么它与国际象棋、炼丹术、牙科医生的行业以及防护学没有任何差异。我觉得,科学和每一科学的活动似乎都能够而且常常被一个被歪曲的、弄得狭窄的、无幽默感的、反性化的、反感情化的、去圣化和反净化的世界观作为一种工具利用。
科学的去圣化和再圣化
尽管科学会给人类带来种种益处,但仍有些人会反对它,甚至于达到仇恨的程度,如非科学家、诗人、宗教家、艺术大师和普通人,对于他们眼里的科学,他们有一种畏惧甚至仇恨的看法。他们往往觉得科学是对每一件他们认为神奇和神圣的事物的一种威胁,对每一种美的、崇高的、有价值的和激起敬畏感的事物的一种威胁。他们有时把科学看作是一种污染剂,一个掠夺者,一种削弱的力量,而他们的思想却使生活变得苍白、暗淡和机械化,夺去了生活的色彩和欢乐,把一种伪造的确定性强加于生活。
看一看一般高中学生的思想,这就是你能看到的画面。女孩子想到和一位科学家结婚正在发抖打颤,似乎他是某种可敬的怪物。甚至当我们解决一般人头脑中的某些误解时,如他混淆了科学家和技术专家,他未能在“革命科学家”和“常规科学家”之间做出区分,或在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之间有所分辨,甚至这时仍然不能消除某些有理由的抱怨。据我所知,这一把去圣化作为一种防御需要的问题,科学家自己还没有讨论过。
我觉得,科学和每一科学的活动似乎都能够而且常常被一个被歪曲的、弄得狭窄的、无幽默感的、反性化的、反感情化的、去圣化和反净化的世界观作为一种工具利用。这一去圣化能够被利用作为一种防御手段,反对被感情特别是谦卑、尊敬、神秘、惊奇和敬畏的感情所淹没。
下面就让我用亲身经历过的事情来说明我的意思。那时我正在读医学院,并不自觉地认识到有这样的问题,但回顾时似乎很清楚的是,我们的教授们几乎都有意力求“硬化”我们,教我们以一种“冷静的”、非感情的方式对待死亡、痛苦和疾病。
我所见的第一次手术可以说是一个力图去圣化的典型例子,即在神圣的事物面前去掉敬畏、隐秘、惧怕和退缩的意识,在惊人的景色面前去掉谦卑的意识。一位妇女的胸部要用一柄电刀局部截除,电刀是烧穿截除部位的。当炙燃肉块的芳香气味溢满室内时,做手术的医师对他的切除方式做出毫不动心的“冷静的”和随便的解释,全不注意患者在痛苦中冲出屋子。然而医师却把那块肉从空间抛出,噗通一声掉落在对面地板上,它已经由一个神圣的东西变成了一块被丢弃的肥肉。自然,没有眼泪、祈祷、仪式或任何礼节,像在大多数文字前的社会中肯定会有的那样,有这一切都是以一种纯技术的方式处理的——无感情的,平静的,甚至略带傲慢的色彩。
然而,我第一次被领到手术室,第一次听到让我解剖死者时,那气氛也与这没有任何区别。于是,我不得不自己询问死者的姓名。弄清他是一个伐木者,在一场争斗中被杀害。我不得不像任何别人一样学会如何处置他,不是作为一个死人,而是作为一具“尸体”,没有任何礼仪地处置他。对于几只狗也同样如此,那是在我们完成表演和实验以后不得不在生理课堂中杀死的。
医学新生们自己也力求使他们的深沉情感变得可以排遣和可以控制,抑制着他们的畏惧、他们的同情、他们的温情,在赤裸裸的生命和死亡面前的敬畏,在他们完全和惊恐的病人打成一片时的同情的眼泪。由于他们是青年,他们是以年轻人的方式这样做的。例如,坐在一具死尸上并吃着一片三明治照一张像;偶而在餐桌旁从公文皮包中拉出一只人手;拿人身幽隐处作为医学话题的笑料等等。
这种对抗恐怖的顽强、随便、不动感情和掩盖着它们的对立面显然被认为是必需的,因为温情可能干扰医师的客观性和无畏态度。我自己常常怀疑这一去圣化和反净化是否真正必需。至少有可能的是,较多牧师般和较少工程师般的态度也许更有助于改善医学训练,或至少不致于把“较温柔的”候选者逐出医门,可能这种“顽强”训练对于外科是必需的,那是可以商榷的。但对于一位心理医师呢?一位“人际认识者”难道不需要关心和爱吗?显然那是一种反心理学的训练?在此,我们还必须进一步讨论一个隐含的设想,情感不一定是真理和客观的敌人,有时它是,有时它不是。
另外,还有一些人把去圣化作为他们的防卸手段。我们都熟识那样的人,他们不能忍受亲密、诚实、无防御,他们对亲密的友谊深感不安,他们不能爱或被爱。避开这种打扰人的亲密或美是一种常见的解决办法,或保持“距离”,甚至离开一臂远。或者最后可以抽去它的主要内容,剥去它打扰人的特性,弄成不自然的。例如,纯洁可以说成是愚蠢,诚实可以称为容易受骗,坦率变成缺乏常识,慷慨被贴上无主见的标签。前者使人不快,后者不致如此而且容易对付。请记住,实际上没有什么办法可以“对付”伟大的美或耀眼的真理或完善或任何终极的存在价值,我们能做的一切不过是沉思,感到欢乐,“有趣”,激发爱慕之心等等。
随着对“反向的价值”对真、善、美、完善、秩序的深入研究,我大都发现这些最高的价值往往能使人更意识到他自身内和这些价值对立的每一事物。许多年轻人觉得和一个不太漂亮的女孩相处更自在,美丽的姑娘容易弄得他自惭形秽、腼腆、笨拙、自卑,似乎他是站在某一皇族或神的面前。去圣化能成为一种防御手段抵制对摇摇欲坠而急需保卫的自尊的不断冲击。
在临床医师看来同样明显和同样熟悉的是,某些男子没有能力和一个姣好或美丽的女子性交,除非他们首先使她受到屈辱或至少弄得她不再是一位女神。男子在性行为中会把他的角色等同于肮脏的插入动作或支配动作,但他很难对一位女神或圣母或女祭司——很难对一位神圣的、可敬畏的教母做出这样的行动。因此,他必须把她从高高在上的座位上拖下来,拖入肮脏的人的世界,使他自己成为主子,或许以一种无故施虐的方式提醒自己,她也要拉屎、撒尿、出汗等等,或她是可以用钱买来的等等。于是,他不再需要尊重她;他解脱了敬畏感,解脱了温柔、崇拜、亵渎或自卑感,不再像一个吓坏了的小男孩那样觉得自己笨拙、不般配了。
动力心理学家研究较少,但或许也很常见的一种现象是女方对男方的象征性阉割。当然,这至少在我们的社会中是人所共知的广泛发生的现象,但它常常被赋于或者是纯粹社会学的或者是纯粹弗洛伊德学说的解释。也很有可能是为了去圣化和反净化而“阉割”男方,就像古希腊哲学家苏格拉底之妻,以凶悍泼辣著称,她对苏格拉底的撒泼也可能是为了防御她对苏格拉底的极度敬畏感会把她自己淹没。
从这样的观点看,我们常常认为是一种“解释”的东西与其说是一种理解的努力或理解的交流或充实理解的努力,不如说是一种抑制敬畏、赞叹和惊奇的努力。看到雨后彩虹,十分激动的孩子可能会听到大人以一种略带轻蔑和揭穿真相的口吻说:“哦,那不过是水珠把白光分成了彩色,就像棱镜的分光作用那样。”
这能贬低经验的价值,类似以胜人一筹的态度嘲笑孩子和他的幼稚。它能具有扼杀经验的作用,使经验较少可能再次到来或表露出来或受到认真对待;它能使生活失去敬畏感和惊奇感。
我发现这也适用于高峰体验。高峰体验很容易而且常常被“解释掉”而不是真正被解释明白。我的一个朋友,在手术后的宽慰和沉思中忽然闪现一个经典式的重大启示,深刻而震撼人心。他的意外发现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过后我想到这种体验可能为我打开极佳的研究前景。我问外科医师是否其他病人手术后也有这样的洞察。他漫不经心地说:“哦!是的!Denlerol(一种止痛的商标)你知道。”
自然,这样的“解释”对于经验本身的内容说明不了什么,和引爆器说明不了爆炸的效应一样。而这些毫无意义的解释本身必须得到理解和解释。
简化的努力和“不过如此”的态度也需要解释。例如,“一个人实际不过是24元药品的价值”;“吻是两个胃肠道上端的并列”;“一个人等于他所吃的东西”;“爱是对于你的心上人和其他姑娘之间差别的夸张”。我有意选录这些少年男孩的例子,因为我相信这是去圣化作为一种防御手段的最高利用。这些男孩力图成为强硬的或“冷静的”或“长大成人”,就不得不向他们的敬畏、谦卑、爱、温柔,以及同情和他们的奇迹感宣战。他们这样做,把“高的”拉下来,拉到“低的”地方,拉到他们觉得是他们自己所在的地方来。这些“观念论”的年轻人不停地奔忙,向他们的崇敬冲动作战,力图贬低神圣的东西,亵渎每一件事物,像“正常”成年人的所为。
一般原子论的分解技术等等也可能用于同样的目的。你想说一朵美丽的花或一只漂亮的昆虫或一首精彩的诗等等的面前避免吃惊,避免自惭或产生无知感,办法很简单,只要把它劈开,并再次感受到自己有本事。归类、分类、划分范畴、制定规程一般也是如此。这些也是使可敬畏的事物世俗化、便于处理和日常化的方式。任何能回避整体性的抽象形态都可能服务于同一目的。
因此,我们必须提出这样的问题:是否科学或知识的根本性质在于它必须去圣化?或在现实的领域中是否有可能把神秘的、引起敬畏的、存在幽默的、震撼情感的、美丽的、神圣的事物也包括在内?假如可以承认它们的存在,我们怎样才能取得对它们的认识?
在外行人眼里,使生活去圣化是科学家的必然责任。这种看法通常是错误的,他们对于最优秀的科学家研究工作的态度有误解。这种态度的“统一”面——同时领悟神圣的和世俗的生活——太容易被忽略,因为大多数科学家都羞于表现出这一点。
客观实际的情况又是如何的呢?事实上,真正优秀的科学家往往确实以热爱、献身和克己的态度研究他的工作,似乎他正在进入一个神圣的殿堂。他的确达到对自我的超越——完全的忘我精神;他的态度确实可以称为一种“宗教式”的——具有绝对真诚和全面真理的品德,而他的激动或高峰体验,在他所研究的伟大神秘现象面前时时由于敬畏、自卑和自觉渺小而战战兢兢——所有这些也可以称为神圣的。这不经常发生,但它确实发生而且有时是在外行人难以鉴别的情况下发生。
从某些科学家那里诱出这种隐秘态度是很容易的,只要你设想它们存在并严肃对待。假如科学能丢掉这一非必要的“对温情的禁忌”,科学将较少被误解并将在它自己的领域内发现较少需要去圣化和仅仅进行亵渎活动。
我们也能从自我实现的、高度发展的人那里学到许多东西。他们的眼光长远;他们的思维逻辑广阔;他们能以一种更广泛包容和整合的方式看问题;他们告诉我们,在谨慎和勇敢、行动和沉思、活力和思辩、坚强和温情、认真和奥林匹斯式的幽默等等之间并没有真正的对立。这些都是人的特性,它们在科学中都有用。
在这些人身上没有必要否认超越性体验的真实或把这样的体验看作是“非科学的”或反理智的。也就是说,这样的人觉得不需要否认他们更深层的情感。的确,我的印象是,如果有什么可说的话,那就是他们更倾向于享受这种体验的乐趣。科学可以成为非宗教人士的宗教,非诗人的诗作,不会作画者的艺术,严肃人的幽默,受压抑而畏缩的人的求爱。科学不仅始于惊奇,它也终于惊奇。
好心情的科学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