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处在何种条件下,只要涉及的是关于异己东西的旁观认识,我们都可以有信心地期待任何有资格的科学家或研究副手以一种正规和惯例的方式,如客观统计法积累有关任何事物的认识。实际上,这正是我们社会中许多“计划”、补助金、工作队和各种组织大量出现的事实,也是许多科学家可以被雇去做一件又一件没有任何关联的无激情的工作的原因所在,正如一个有经验的推销员由于能推销任何货物而自豪一样,不论这些货物他自己是否喜爱。
这也是说明笛卡尔哲学关于认识者和认识对象之间的分割的方式。例如,当代的存在主义者就谈到过这一点。我们或许也可以这样认为:这完全是认识者和他的认识对象的“距离扩大”,甚至疏远。
从以上所说的一切应该能得到一项清楚的认识,即我所设想的是认识者和认识对象之间或感知者和知觉对象之间的另一类关系。我—你认识,通过经验得到的认识,来自内部的认识,爱的认识,存在认知,溶合认识,认同认识,所有这些都已经提到过或将被提到。
不仅其他的认识形态确实存在,而且它们也确实是更好、更有效、更能产生可靠而有效的认识。假如我们是在试着获取关于某一特定人或甚至关于一般人的认识,假如我们希望能更多地了解人,这是我们要采取的最佳方式。因此,科学有两个方向、任务,而不只是一个。它一方面向抽象运动,即向统一、节省、经济、简单、结合、合法则、“可把握”运动。它同时也向综合运动,体验着每一事物,说明这些经验,接受一切存在的事物。
理解现实世界的方式
在这里,我们已把科学家说成是想认识现实的一切,而不只是认识他能为公众共同认可的部分。在科学家能够认识的现实世界中,把主体经验包括在内,至少孕育出两个后果:一是在经验知识的直接性和我称之为“旁观知识”的间接性之间形成的明显区分。另一是认为科学作业有两个方向、两极、两个目标的看法;一是趋向全然的简单化和浓缩,另一是趋向全面的综合与包容。
据我看来,科学的第一法则就是接受一种责任——承认和说明现实的一切,一切存在物,每一件这样的事物。但进行一切的前提是,科学必须成为综合的和包容一切的——它必须把它甚至不能理解和解释的事物,那些尚无理论说明、不能测量、预见、控制或整理的事物,全都纳入它的管辖范围;它必须接受甚至矛盾、不合逻辑,接受神秘的事物,接受模糊的、两可的、古代的事物,接受无意识,接受存在的一切其他难以传达的方面;在它的最佳状态时,它是完全开放而不排除任何事物的;它不需要任何“入门条件”。
何况,它还包括知识的最初阶段及知识所有的水平阶段。知识也有一个胚胎期,它不能把自己仅仅禁闭在它的终极和成熟形态中,可靠性低的知识也是知识的一部分。在这一论点上,我的主要目的是把主体的经验也包括在这一包容一切的存在领域中,然后探寻这一包容的某些激进的后果。
当然,不可靠性、难转移性、难测量性等也可能成为这样知识的弊端。很明显,科学的推进倾向于更公开、更“客观”。在这一趋向中有我们全都在寻求的共同享有的确定性,通常这也是技术进步最有可能出现的方向所在。
只要我能发现某种在主观和客观上都适合的东西,例如,快乐或焦虑的某种外部指标,也适用的石蕊试纸试验,我就会成为一个非常快乐的人。但快乐和焦虑,即使在没有这样的试验条件下也存在,对这种存在的否认,我认为太荒唐了,因而不准备劳神去讨论它。无论是谁告诉我,说我的感情或欲望不存在,实际上也就是在暗示我;我不存在。
假如科学整合完成,假如经验论据一旦被承认为知识的一部分,那么,它也将是综合科学的一部分。我们就面临着许多真正的问题、困难和疑问。一方面,不论是在哲学上还是科学上,我们都必须从经验开始。对于我们每一个人而言,个体的某些主观体验才是最确定无疑的,是在一切论据中最没有疑问的。假如我是一个精神分裂者,这就更真确无疑。于是,我的主观体验可能变成唯一可靠的现实,就像精神分裂者并不满足他们的现状,而要拼命努力接近外部现实并依附于它,我们也都力求认识并生活在心灵外的“现实”世界,这似乎是与生俱来的。
我们需要在“认识”的各层次的意义上认识它。心灵内的世界很大部分太容易波动,太容易变动,它不是停放在那里的。太经常的情况是我们不知道它将如何,那是难以预期的。显然,它会受到“外界”发生事件的影响。
无论是自然世界,还是人的社会世界,它们都呼吁我们超越自我,从个人的内心世界中走出去。从一开始,我们就依恋母亲,就像她依恋我们一样,这里同样也有一个外在于我的那种现实开始形成。以这样的方式,我们开始在我们和他人共享的主观体验和那些特别属于我们自己的体验之间做出区分。正是这一世界和我们最终称之为外部现实的共同享有的经验相互关联着,后者是你我都能指向的事物世界,即能在你和我的身上同时引起类似经验的世界。在各种意义上,这一外部世界都是独立于我们的愿望、畏惧以及我们对它的注意等等之外的。
从整体来看,科学或知识是所有这些共有经验的一种汇编、一种净化以及一种结构和组织。这是一种使我们能够把握这些经验的方式,以统一和简化的办法使经验容易理解。这种一元化的倾向,这种趋向简约的压力,这种渴望——从大量小公式构成一个单一的包容广泛的总公式的渴望,曾被认为与科学、知识是一致的。
一般来说,科学的长远目标,它的终点或者称为它的理想和规定性本质,仍然是它的广泛适用的“定律”,精致而“简单”的数学公式,纯化而抽象的概念和模型,终极和不能再简约的元素和变量。因此,对于这些人这些终极的抽象已经变成最真实的现实。现实躲在表面现象的背后,只能由强论而不是观察弄清。蓝图比房屋更真实,地图比地域更真实。我只能将这看成是科学发展方向的一个分支,一个它期望做到的限度。
另一个方向是综合、全面,对一切具体经验的接受,原原本本,对每一事物的完满丰富的美学欣赏而无须抽象。我愿同样对待两种还原倾向——既避免还原到具体又避免还原到抽象科学,应该坚决反对任何限制它的范围的东西,或任何武断地缩减它自身追求知识的方法或角度。
行为主义虽是做过了有价值的贡献,但我相信,时间对仍将表现力图强加的限制有不幸的影响,使我们自己局限于研讨外部可观察的行为。把内在意义、学科、内在经验的大千世界排除在研讨范围之外,在我看来,这种做法似乎是闭上眼睛拒不观察广大的领域,而只要我们看一看人类世界,就不能否认这些领域的存在。
相反,我正在谈论的新潮流将试图面对心理学王国中的一切现实的东西。它不主张约束和抑制,而是打开全部人类经验的广阔范围,使之承受科学的研究。
我认为有必要再强调一点,任何抽象都会丧失某些具体的、经验的东西。我同样还要着重地提醒你,如果我们要避免发疯,如果我们还想在世界上生活,抽象就是不可或缺的。这一两难困境的解决,我曾为我自己研究过而且它对我很起作用,在于弄清什么时候我该抽象化,什么时候我该具体化,在于两者都能做到,都能从中得到享受,在于弄清两者的长处和短处。在怀特海德那里,我们既能“寻求简约又不信任它”。
如果接受经验论据作为科学论据这一事实,就会引出一些问题。当然,许多问题也会消失,除非我们能接受两个世界:一方面,我们应接受传统科学的世界,使多重经验统一起来组织起来,它向简单、经济、俭省、紧凑和一致运动;另一方面,我们也接受主观体验的世界,肯定这些经验也存在,肯定它们也是现实的一部分,也值得我们关注,甚至也有某种理解和组织它们的可能。而且科学的第一法则不否认任何现实,即接受一切存在物,把存在的一切作为真实的,哪怕我们不能理解它、解释它或传达它。
因此,科学有两个方向、任务,而不只是一个。它一方面向抽象运动,即向统一、节省、经济、简单、结合、合法则、“可把握”运动。它同时也向综合运动,体验着每一事物,说明这些经验,接受一切存在的事物。因此我们可以谈论两类现实,许多人已这样说过,如诺斯罗普。
研究诺氏种种的著述,我们得到两组说法描述这类知识或现实。一种是假定概念:事物的合理成分,理论的连续系统,理论上、科学上的认识,理论上推论的事实。与此对照的是审视或直觉概念:事物的美感成分,美学的连续系统,说不出的、纯粹的、事实上给定的、瞬间的感觉材料,依据经验的认识、印象上的认识、直接的理解、经验上的直接、纯事实、纯经验、纯观察、感官享受的性质。
经验的世界存在着并包容着一切经验,那是经验的、现象的世界或审美体验的世界。另一个世界是物理学家的世界,数学家和化学家的世界,抽象、“定律”和公式的世界,假设体系的世界,非直接经验但有赖于经验世界的世界,由经验世界推论出来的世界,它是理解经验世界、弄清它的意义、观察其中隐藏的矛盾,整理并构建它的一种努力或尝试。
物理学家的抽象世界是否比现象学家的经验世界更“真实”?为什么我们需要这样想?难道有什么东西能很容易受到这一矛盾陈述的保护?此时此地的存在和我们确实体验到的东西肯定要比公式、符号、标记、蓝图、文字、名称、图式、模型、方程等等更接近真实。在一定意义上讲,现在存在的东西要比它的本原、假想组成成分或原因、前项更真实;它比任何它能被还原到的东西在经验上更真实。至少我们必须放弃把真实定义为仅仅是科学的抽象。的确,任何抽象过程都是如此,在定义上抽象就是切入经验原样,取其一部分而弃掉其余。相反,最充分地研究一种经验则是什么也不丢弃,而是吸取它的一切。
如何超越科学世界的混乱
其实,只要我们了解到,“体系的属性”或理论的、抽象的思维结构中所固有的属性只能应用于科学思维的简化方向,那么,大多数科学世界的混乱都能被超越。这些属性并不适用于广泛综合的经验世界,在那里唯一科学的要求是接受存在的东西,不论经验是否有意义,是否神秘。在经验的领域内,根本不涉及不合逻辑或矛盾的问题,它也不要求经验有结构、有组织、能被测量、有重量或以任何方式和其他经验相联系。这里的理想一极是对经验原样的单纯而充分集中的体验。任何其他过程或活动只能损伤经验的丰满、真实,因而干扰对这种真理的领会。
数学体系或逻辑体系是理论体系或抽象体系的理想模型,如欧几里德几何学,而更符合我们意图的例子是洛巴柴夫斯基几何学或其他非欧几里德几何学,因为它们更不依赖于现实,不依赖非体系决定因素,这里不说真理、现实或真确性。我们可以说一个理论是“好”的,因为它有内在的一致,能涵盖一切、自圆其说,是俭约的、经济的、浓缩的和“精致的”。它越是抽象,理论水平也越高。这一理论的每一可变或可分的方面都有一个名称,而且这是一个特定的名称,别的一切都不能有这样的名称;并且,它是可以定义的。我们能确切地说它是什么以及它不是什么,它的完善是由最充分的抽象概括构成的,以一个单一的数学公式把每一事物都包容在体系中。每一陈述或公式或方程都有一个单一的含意而不能有别的,不像形象化的比喻或绘画,也只有这一意义才是它表达给观察者的。
好的理论显然是一种广泛的概括,即,它是对巨大数量的分离事例甚至无限多的事例进行分类、组织、构建、简化的一种方式。它所指的不是任何一种经验、任何一件事或物,而是事物或经验的范畴或类型。
我们完全可以把构建理论体系本身当成是一种游戏,因为这只不过是为了锻炼智力而已,和现实没有任何关系。你也可以制造一种理论,它涵盖某类对象或事件或某一想像的世界,从完全武断的定义出发,进行完全武断的运算,然后作为一种游戏从中得出演绎的结论。正是在这一类体系中,我们许多“科学的”词汇和概念随之而生。“定义”,特别是“确切或严格的定义”,是抽象世界的产物,即它是体系的属性,它完全和经验的原样无关。对于红或对于痛的经验是它自身的定义,即它自身被感受到的性质或原样。它就是它原来的样子,它自身。任何归类的过程最终就是如此,它总是涉及某种超越经验原样的东西。
的确,任何抽象过程都是如此,在定义上抽象就是切入经验原样,取其一部分而弃掉其余。相反,最充分地研究一种经验则是什么也不丢弃,而是吸取它的一切。
“定律”和“秩序”两个概念也可以说是体系的属性,“预测”和“控制”也是如此。任何“还原”都是在一种理论体系内发生的过程。因为某种原因,认识中的承受态度在教科书中讨论的并不多,还没有作为一种科学的技术看待,也尚未受到高度重视。这是很奇怪的,因为这样一种态度在许多知识领域是非常需要的。
了解事物本性的途径
由于正式的实验科学的本性,它因而容易成为主动安排的、干预的、入侵的,甚至因多事而制造混乱。但它却被认为是冷静的、中立的、非干预的,并不改变它所研究的对象的性质。当然,我们知道事实往往并非如此。首先,传统科学带有它对原子论的无意识癖好,总是设想要弄清问题的唯一途径就是进行肢解。这一点现在开始有改变,但它仍然是一个强有力的偏见。更具体地说,有控制的实验技术,即正是那种主动的操纵、设计、安排和预先安排。
当然,我并不是说这样做必然有害或根本不需要。我仅仅试图表明,进行干预的科学和科学本身意义有所不同;其他策略也可能达到同样的目的。科学家有其他可以为他所利用的方法,也有其他途径可以达到了解知识的目的。我这里想说明的是一种道家了解事物本性的途径。但我必须再一次强调,这不是作为一种排他的方法提出,或作为一种万灵丹或作为和主动科学竞争的对手。科学家有两种可以为他所利用的方法,他认为哪一种适合就用哪一种,要比只沿用一种方法的科学家更有发展。
很显然,道家的承受性被看成一种技术是牵强的,因为它主要是强调不插手,不开口,能忍耐,延缓行动和被动承受。它主张一种非干预的仔细观察,因此,它只是一种对待自然的态度而不是通常意义上的技术,也许它应该称为一种反技术。当我向我的科学界朋友们说明这种态度以后,他们往往总是嗤之以鼻:“哦,是的,那是简单的描述科学。”但我通常很难肯定他们是否已经理解了我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