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至极的情况下,知识能增强对现实的甚至超越方面的体验,增强神圣而纯洁的、神秘的、出乎意料的、激发敬畏心的、终极的方面,甚至神圣感,许多人认为只能伴随质朴和天真而来,我们现在发现它更可能由老练和知识、至少是由于我所说的那种更广泛的知识激发出来。要强调的是:这个意见或假设或猜测是从我对自我实现者和心理治疗效应的研究推断的,而不是从艺术测验得出。
正是贤明的哲学家,在他们身上,智慧、善良、明晰和博学变成了统一体,正是他们设法保留住了“经验的纯真”、“创造的态度”,这种赤子般的、以新奇眼光看待一切的能力,没有预先的期待或要求,事前不知道他们将看到的是什么。我曾试图了解这种情况如何发生,以及为何发生,但这种把抽象知识转化为更丰富的经验的能力仍然是一个谜,因而显然还是一个有待研究的课题。知识在什么情况下起隐藏作用,又在什么情况下才起揭示作用?这则是更广阔的问题。这里有特殊的困难——许多人曾称经验是不可名状的,不能传达的,不能用文字表示的,是科学家无法处理的。但这些困难通常是抽象世界造成的,而不是经验世界的产物。
优先于抽象知识的经验“证明”
在经验范围内,经验付与了“证明”怎样的含义?我又该如何向某人证明,我是在生动地体验着,例如,我被深深感动了,而这又怎么能在这个词的通常外部的意义上得到“证实”?例如我是在真诚而又生动地体验着,这对于我显然便是确实的。但怎么向另一个人证明这一点?有某种共享的外部事物让我们双方能同时指出的吗?如何说明它、传达它、测定它、使它言语化?
这里有特殊的困难——许多人曾称经验是不可名状的,不能传达的,不能用文字表示的,是科学家无法处理的。但这些困难通常是抽象世界造成的,而不是经验世界的产物。某种类型和一定程度的传达是可能的,但这和化学家之间存在的是不同类型的传达。抽象的、文字的、不含糊的传达对于某些意图而言,可能不如隐喻的、诗意的、美学的、始发过程的技术更有效。可以这样说,与经验知识分割开的抽象知识是虚假而又危险的;不过,对于人的生活来说,建立在经验知识之上并与之在层次上相整合的抽象知识才是一种有益的必需。
抽象认识和理论认识的整合
我在前面已阐述了经验知识的价值、必需以及相对于抽象知识的优先权,接下来,我要讨论抽象知识的价值、美和必需。不过,我的总论点已经很明确:只有那种二歧化的、孤立的抽象知识才那么危险,我指的是那种和经验对立的、分割开的而不是建立在经验之上并与之相结合的抽象和体系。可以这样说,与经验知识分割开的抽象知识是虚假而又危险的。不过,对于人的生活来说,建立在经验知识之上并与之在层次上相整合的抽象知识才是一种有益的必需。
对经验的整理、解释和进行格式塔般的层次安排,是抽象的开端,这使经验有可能由受到局限的人类所概括、把握,但不致被经验所淹没。我们直接的记忆广度是七或八或大约这个数目的分离物体,同样,我们也知道,六或七或八组分离物体也有可能在一次直接的知觉中被感知和概括。这也是我能想到的对许多物体进行整体层次概括的最简单例证。使这些编组包容面越来越广阔,最后便有可能使一个人——尽管他受到很大局限——在单独一次统一的知觉中感受整个世界。
与此形成对照的是,全然无政府,全盘混乱,完全无秩序,或所有这些分离事物中的关系混乱。这在某些方面或许是新生儿所面临的世界,在另一些方面又像是恐慌的精神分裂者所面临的世界。
尽管在短时间里可以视这种生活为一种乐趣,但绝不可能长时间忍受它。这甚至是更真实的,如果我们考虑到实际生活的必需,考虑到必须生存,必须同它打交道,同它交往,那么一切手段、一切的关系,和一切有关目的和手段的分别领会也可以归入抽象这一标题。就手段和目的的相对重要性或相对层次的意义上而言,纯粹而具体的经验不会以任何方式区分一种经验和另一种经验。我们现实经验的一切分类都是抽象的,对于相似与不同的一切意识也是如此。
也可以这样说,对于生活本身和人性最充分和最高的发展而言,抽象都是绝对必需的。自我实现必然隐含着抽象。没有全套的符号、抽象概念和词汇,即语言、哲学、世界观,甚至根本不可能设想人的自我实现。
重要的是,我们不能把对那种和具体相分割的抽象所做的抨击与对那种和具体及经验在层次上结合在一起的抽象的抨击相混淆。我们在此或许可以想到哲学所处的境地。克尔凯郭尔和尼采是两个主要的例子,他们不是抨击一般的哲学,而是抨击那长期以来脱离实际生活经验基础的庞大抽象的哲学体系。实际上,存在主义和现象学在很大成分上也是对这些庞大的、文字的、先验的、抽象的哲学体系的一种反驳。这是一种回归到生活自身的尝试,也就是说,如果这些抽象要保持活跃的话,那么,回归到一切抽象必须以生活为基础的具体经验上。
在这里,我们有必要区分一下“经验的概括或理论”和“先验的概括或理论”。前者仅仅是组织和统一经验知识的一种努力,使我们能用我们有限的头脑把握住它。先验的理论不做这样的努力。它能完全在一个人自己头脑的内部编织形成,并能继续发展而无须参照经验知识和无知区域。一般地说,它是作为一种确定性提出的。
实际上,它犯下了一个很大的错误,即,否认人的无知。真正的经验论者或有经验论头脑的一般人经常会意识到他知道什么和不知道什么,以及他的所知的相对可靠性和不同程度水平。经验的理论是在真正意义上的谦虚。经典的、抽象的、先验的理论不需要谦虚,它能成为并往往确系傲慢的。
我们或许也可以这样说,抽象的理论或抽象的体系变成功能上自立的了,因为它让自身远离了本该说明并赋予意义或组织起来的基础经验。它继续前进,过着它自己的生活,作为一种自在的理论,自给自足,有它自己的生命。对照地看,经验的理论或经验的体系保持着和经验事实的联系,它把这些经验组织成一个容易驾驭的、可以把握的统一体,并且和这些经验事实处于密切联系的状态。其结果是,它能在新的信息变得可资利用时转化、改变并容易修正自身。
那就是说,如果它的意图是解释并组织我们关于现实的知识,它就必须是一种变化的东西,而它要适应千变万化的现实知识,就必须要适应这一不断改变和扩展的知识基础,也必须成为能适应的和灵活变化的。在这里,有一种理论和事实之间的相互反馈,这种反馈在那种功能上自主的抽象理论或体系中能成为完全缺乏的,因为后者是已经变成自我生成的。
在这里,我要特别强调的一点,就是哥尔德斯坦说过的还原到具体和我说过的还原到抽象这两者之间的不同。我愿把这两种还原和我在自我实现者中的发现做一对比,他们的特征是既能成为具体的又能成为抽象的。
在一定意义上讲,我认为接受经验的优势和逻辑上的优先是经验论自身精神的另一表现形式,科学的开端之一。科学成长的根源之一,是决定不依据信念、信任、逻辑或权威看事物,而是自己去核对和观察。经验告诉我们,逻辑或先验的确定性或亚里士多德的权威实际上已不起作用。教训是容易汲取的,首先,在任何其他问题之前,用你自己的眼睛观察自然,即亲自体验一下。
更好的例子是经验论的或科学的态度在儿童中的发展。但必须要做到“让我们自己看一看”或“走过去用你自己的眼睛看一看”。对儿童来说,这和依据信念看问题是对立的,不论这信念是来自爸爸、妈妈,或是来源于老师或书本。这可以用最生硬的说法表示:“不要信赖任何人,用你自己的眼睛观察吧。”或者也可以用较温和的说法表示:“核实一下才保险,这总是一个好主意。”
另外,每个人的感知之间通常是有区别的,对于一件事情的看法也各不相同。这就告诉儿童,一个人自己的感知往往构成最后依靠的法庭。假如经验论态度有什么意义的话,它的意义至少可以归结于此。首先,“知识”是在经验的意义上到来的,然后是对感觉和经验知识的难免有误进行核实,然后是抽象、理论,即正统的科学。
实际上,客观概念本身——需要公开知识使它为公众共享而不要完全信赖它,直到它至少已被几个人所接受——可以被看作是一种较复杂的派生物,应该用你自己的经验进行核实。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公众知识构成至少几个人对你个人经验报告的一项经验核实。假如你进入沙漠并发现某一没有意料到的矿藏或珍奇的动物,你的经验知识可能是确实有效的,但你不能期待他人完全相信你,仅凭对你的信念相信你。他们也有权自己看一看,即取得他们自已经验知识的终极体验。这正是客观公开核实的含意——“你自己去看看”的延伸。
坚持经验的理论优先于先验的理论或体系,并坚持由此而引起的对经验的理论和事实密切相联——它把事实连结成一个统一体。于是,这在具有经验论态度的人和教条主义者之间做出了区分。例如,麦克斯·伊斯特曼在他的自传中认为,他自己和(前)苏联知识界人士相比,是一个“平凡的经验论者”,他把社会主义视为一项假设,一个应该经受检验的实验。也正是因为这些,使得他在(前)苏联理论家面前感到不安,觉得有“一种神学气氛而不是科学气氛”。
我曾在类似的基础上提出对宗教机构的批评。由于这些机构大都宣称是天启的宗教,即以一位最早的先知所见的完美、终极和绝对真理为依据建设起来的,显然就没有什么可学的了。在这些人眼里,它已经是完美无缺的,完全不需要开放、核实、实验,甚至不需要任何的改善。
这是和经验论态度最尖锐的对照。但在一种很温和的形式中,它是广泛的,而且也许我们可以说几乎是普遍存在于人类大众中的。我甚至不想把各种专业科学家排除在这一指控之外。经验论态度本质上是一种谦虚态度,而许多甚至大多数科学家都是不谦虚的,除非是在他们自己选定的专业研究领域内。涉及科学自身的性质时,他们很多人只要出了他们实验室的大门就很容易像某些神学家那样负荷着各式各样先验的信念和预先的判断。
我认为,这种谦逊是经验论态度或科学态度的一个规定性特征,包括承认自己的无知以及人类一般对许多事物的无知。这样一种承认的必然结果是使你大体上愿意学习并热衷于学习。它意味着你对新的资料是开放的而不是闭门不纳的;它意味着你能成为天真好奇的而不是全知全能的。很显然,这一切又意味着你的世界在不断发展,和那种已知一切的人的静止世界大不相同。
虽然我已远离我最初的论点:在知识和科学中为经验资料找到合适的位置。不过,我认为,为经验资料找到一个可敬的席位最终会增强经验论态度,从而也增强科学而不是削弱科学。因为它相信人的智慧没打必要把任何生活领域关闭在外,所以,它能扩展科学的辖区。那就是说,好的科学理论不仅力图成为好的理论,而且也成为真实的,作为对存在物的描述和组织。它是忠实于自然的性质的,并使之更可以被理解,而且是通过简化和抽象达到理解的。
如何科学地体验存在事物
为了更好地区分“经验的理论”和“构建的、抽象的理论”,最强有力的依据是从统一到简单化的连续系统。可以说经验理论是对于科学趋向综合的努力所做的一种表述,这样的科学同时也对繁复多样进行组织和分类,使之更能为受到局限的人所理解。它在本质上是一种整理事实材料的努力,而不是说明事实。林耐的体系是经典的例证。原初的弗洛伊德体系是另一个这样的“经验的理论”。
在我看来,它似乎首先是一种分类学,我们或许可以说几乎是一种汇列体系,其中一切临床发现都能找到各自位置。在更宽广的程度上考虑,抽象或构建的体系不是由它对事实的忠实决定的,而是由它的体系的特性决定的,而经验理论却与此相反。在原则上,它不需要和事实发生关系;它可以是一种武断的构建,例如,非欧几里德几何学。在这种意义上的优秀理论很像数学家的精确证明——它尽可能简明,典范式地向某一简单方程演变;它像一个优良的逻辑体系,服从它自身制定的法则;它并不需要成为有效的。这种“纯”理论往往先于事实出现,像一套服装为某一幻想的、非现存的物种作为一种游戏而设计出来,以后却可能证明对某一别的什么未料到的目的有效;或像一种新合成的、为合成而合成的化学药品,合成以后才寻找它的用途并且找到了用途。
一个好的经验的理论可能是一个邋遢的抽象理论范畴——自相矛盾,错综复杂,不连贯,带有重迭而不是互相排除,其定义不明晰和模棱两可。把一切事实纳入它的辖区是它的首要忠实原则,即使这会弄得面目全非。
一个好的抽象的理论强调科学的简化和净化功能。换句话说,我们在此也可以看到理论制定领域中科学双重任务的例子。一方面,它必须描述并接受“事物存在的方式”,实际存在样式的世界,不论是否可以理解,是否有什么意义,是否能够说明。事实必须先于理论。
另一方面,它也稳定地向简单、统一、精致,向浓缩、简洁、抽象公式等等逼近,以便说明现实的本质、它的骨架结构,说明它能被还原到的终极态,即还原为地图、图解、公式、图式、方程、设计图、抽象、艺术、X光、大纲、综合、提要、概要、符号、标记、漫画、草图、模型、骨架、计划、略图、处方。
终极地看,好的理论是尽力能做到这两方面的。或者更确切地说,好的理论家在两方面都会努力去做,并从两方面的成功得到满足,尤其是当两者能同时到来的时候。
对于任何科学的理论而言,具有系统的性质,有经验的决定因素。这是“好的理论”的特征。那就是说,好的科学理论不仅力图成为好的理论,而且也成为真实的,作为对存在物的描述和组织。它是忠实于自然的性质的,并使之更可以被理解,而且是通过简化和抽象达到理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