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闻言只点了点头。
再次进殿,果然收拾妥当,还是那件霞帔,发髻花冠却是梳的规整,除了那张苍白的脸,几欲看不出被打得痕迹,只见她规矩的下拜,重新行大礼,抬起身,跪的笔直。皇帝抬眼一瞧,那眉目虽精致却总是陌生,可那清冷倔强的性子却是像极。
“朕记起来了,你是澜儿的女儿。”
皇帝的声音远远的传下来,却觉像是隔着万水千山,落到耳里,像是做梦一般,你是澜儿的女儿……她垂着头,只觉自己在笑,却极清晰的回道:“是。”
皇帝似是有些失神,定定的瞧着殿里的盘龙柱半晌无语,良久才道:“你与太子倒是亲厚。”
她闻言只觉一惊,忽觉背后的伤又痛了十分,细密的冷意顺着肌肤一直渗到骨髓,便忍不住瑟瑟发起抖来,却是一咬牙,道:“是。”
想是她神情太过恭肃,皇帝忽而笑了,难得和善:“昭儿到了适嫁的年纪,先来你也到了,今年有……”他蹙眉沉思,似在仔细想她的年纪,上官漫平声道:“回父皇,儿臣已十之有七。”皇帝“唔”一声,笑道:“是该嫁了,可有心仪的人否?”
皇帝言语温和,听之俨然一个慈父,她却只觉心底发寒,喉中竟是发不出声音,这时皇帝一道凉凉目光递过来,她猛然惊怖,道:“回父皇,没有。”
皇帝笑道:“你觉子清怎样,就连昭阳也对他倾心不已呐。”他脸上泛起暖意,竟似在笑。
她的身子却是猛然一抖,这样试探她,却是何意,越发觉得捉摸不透,地上的乌金砖光可鉴人,黑沉沉似望不到尽头,映着那如星的宫灯只觉晃得眼前眩晕,身子几乎支撑不住,头脑浑浑噩噩,胸口却是似喘不过气来,她只觉一把利刃寒涔涔的悬在颈上,幽幽的刺进骨子里,咬了咬牙,方道:“儿臣唯见过哪位大人一面,何来心仪之说。”御花园那次早已传开来,想来也是瞒不住,不如大方承认了,虽是这样想,仍是忐忑。
“哦?”皇帝略略好奇:“子清文物双全,又年轻有何,吾儿竟不喜欢么?”
她垂首,低低道:“虽则如云匪我思存。”
皇帝闻言缓缓将身子靠回座椅,宝座之上金龙腾云,无爪狰狞,映着皇帝高深莫测的眉目,许久他才笑了:“你倒是个特别的。”随即问:“你读过书?”天朝颂女子无才便是德,因此宫中帝姬不过识得几个字,高深一些的便也不想学了,何皇后入主后宫,对于识字也颇是怠慢,小一些的帝姬,便也不往学堂里送了。
她才想起这些来,暗暗懊悔,竭力静声道:“不过几句,看着有趣,便记下来了。”
皇帝淡然应一声,面容已显倦色,隧道:“朕乏了,退下罢。”
她道:“是。”俯身磕了个头,忍着背上撕裂的痛楚站起身来,却是一阵眩晕,她身形晃了晃,便听皇帝远远的道:“扶帝姬出殿。”身旁立即有人来扶她,她也不知哪来的力气,挣开那些人,却咬着牙自己出了宫门,眼前漆黑一片夜色,琼楼殿宇的轮廓此起彼伏,却乌压压的直教人心里发寒,朦胧只见夜色里立了一人,那身影看着俊朗熟悉,只闻一个内侍小心翼翼道:“圣上怕是要安置了,大人此时求见……”
夜色里月光如因,只觉他双眸幽森如兽,曹德送上官漫出来,瞧见赫连瑜,折回去片刻又拢袖出来,笑道:“大人,圣上传您呢。”
赫连瑜这才抬起脸来,深夜里纤细身影临风欲折,转过回廊不见,曹德又唤了一声,他才回神,理了衣冠进殿。
却闻身后极快的脚步声,击的心跳如鼓,她也不禁加快了步伐,猛觉袖上一紧,霎时裙角如花飞旋,天旋地转,熟悉薄荷香盈满鼻底,他已将她横抱而起,她低低的直呼:“你疯了么?”
乾坤宫尚未出去,到处都是皇帝的眼线,若被瞧见……她不敢想,唯对上他深沉的眸子,夜凉如水,他嗓音亦是凉的:“自从碰见你,我何时正常过。”
她轻轻转过头去,他前襟绣着仙鹤的补子,纹路清晰,贴在脸上极凉,她颊上却是滚烫,他抱着她穿过回廊,脚步稳健跨过宫门,一直踏上白玉石阶,两人并不说话,唯听风声擦过髻边,呼啸着远去,她不禁想,若是一直这样走下去……
“殿下……”
殊儿气喘吁吁追上来,见了赫连瑜怀中的上官漫,一怔,随即面色便是一红,怯怯的施礼,上官漫颊上炙热,欲觉尴尬,一时捡不到话开口,赫连瑜淡淡扫过殊儿一眼,微一点头,并不将她放下,殊儿默默跟随两人身后。
穿过长长宫道,便是姝璃殿,殊儿突轻轻叫道:“大……大人。”赫连瑜蹙眉,不耐瞧她。殊儿眼睛却是望着上官漫:“若是大人就这样送殿下回去,只怕让殿下为难。”
上官漫才轻道:“殊儿说的是,你放我下来吧。”
赫连瑜淡淡扫了殊儿一眼,殊儿突就似受了惊吓,瑟瑟一缩,上官漫径自挣扎下地,却不敢回头看他,只道:“走吧。”
手腕猛被拽回,她微诧回眸的一瞬,他已俯身吻下来,殊儿蓦然睁大双眼,捂唇盯着两人。宫道两侧五步一盏宫灯,灯光柔软洒了相拥两人一身,那情景,只如画卷。
他嗓音低低的响在耳畔:“你竟为他如此。”暗影里他呼吸沉促,柔光打过棱角折射他深邃眉目,便如夜色里的星光,明灭难测,她唇瓣微张,他却退来一步来,那暖意骤然抽离,隐隐发着凉,颊上却是烫,似是立在冰火相接的地界,心里一阵的煎熬,她立在那里许久未动,只见他沉着脸随手掷给殊儿一个物件,在暗夜里划过亮白弧线。殊儿慌忙接在手里,打眼一瞧,却是个瓷瓶,隐有清香溢出,闻之心旷神怡。
夜里赫连瑜的声音沉静如水:“好好伺候你家主子。”
“是……”殊儿仓促应一声,再抬眼,只见他渐行渐远的背影。上官漫望着他离去的方向出神,殊儿唤了声,她才茫然一应。
扶她到了殿里,才见她眉眼紧缩,脸色苍白如雪,唇上已近青紫,背上血痕道道触目惊心,混在一起,难辨经纬。罗姑呼天抢地,气的怒骂太子,折腾了一夜,方才安稳睡去。
终是伤的厉害,次日已不能下床,洪飞在罗姑那里听着信,未与她商量擅自将调令推了几个月,只待她好了,她听闻又急又气,他们一日不能出宫,顾充媛便得病着,数月卧床不起,只怕憋出病来,不想夜里受了凉,便又耽搁了,听闻太子也是一躺数月,朝堂里闹的沸沸扬扬,太子妃来看过几次,神情倒还镇定,一晃秋季过去,转眼院子里已飘起漫天大雪来。
连服了数月的药,身子终是见好了,吴婕妤腰身已显,不便前来,叫耀阳看她数次,如今好了,总要过去探望,罗姑替她拿了新做的棉衣,才见腰上宽出几指来,那冬衣穿在她身上,只怕能压倒了,不禁心疼的抹泪,倒是要上官漫过来安慰她。
从吴婕妤处出来,却正好遇到进宫的皇子们,未曾料及,只得住了脚步,立在一侧,为首的是穿着一袭白色貂皮斗篷杏黄锦常服的七皇子,一双眼睛幽深如墨,看着却是俊朗和善,他身后的一位皇子看着眼生,却热络的打招呼:“这不是二十妹么!”
见躲不过,她侧身行裣衽礼:“见过七哥九哥。”
九皇子不由“咦”了一声,奇道:“咱们只见过几面,你倒认得我。”
她道:“都说近日七哥和九哥经常在一块,九哥虽不经常见,还是猜得出来的。”见九皇子似还要说,忙道:“妹妹先行告退。”说完欲走,九皇子却突想起一件事来,上前一步欲抓她手腕,她皱眉引袖去抽,却终被他抓住袖角,九皇子笑道:“十二妹,你可等等,哥哥们有话问你。”
她不觉蹙了眉,挣了挣却没有挣开,忍了忍道:“请九哥先放手。”
九皇子忙放开来,笑道:“妹妹别生气,我和其它妹妹们嬉闹惯了。”说着松开手来,她转身便走,却听九皇子道:“十二妹,听闻你病了,咱们做哥哥的也没抽出身来去看看,今日哥哥做东,请你一请可好。”
她答得疏离有礼:“九哥的心意,临观心领了,临观还要去侍奉母亲,只怕不能同去。”径自一礼,转身便走。
九皇子见状拧眉,本要将她叫回来,却听七皇子道:“九弟,罢了。”他不由转头看他:“怎的,七哥不想知道太子被笞那晚父皇到底说了些什么?”七皇子只是摇头。九皇子又朝她离开的方向望了望,气笑道:“这丫头,好大的气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