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忙挑了帘子踏下车来,早有人放置好锦凳,抬臂相应,她提裙扶住侍从踩上去,红毯如团如霞自前首急急滚来,恰停到她欲落的脚下,她怔了怔,终抬首朝前方看去。
乍一望只见华服锦簇如云高冠巍巍,明黄格伞随风猎猎,凤羽掌扇色做流岚。一人着天子衮冕众星捧月立于红毯之上,红紫袍广袖吉服相陪,衬着那人分明深隽轮廓,一时恍若天帝降临。
一绿衣内侍甩拂尘高颂:“恭迎大人。”
她手中攥着裙身,竟忘了落脚,身后的赫连阙轻轻拽她,她才想起双脚落地,赫连瑜已含笑朝她一步步走来。
他步履稳健,姿态优雅,双眸落在她面上,一直未曾移开。
觉察他的意图,她面上乍然一热,因是作为家眷前来,只着了一见青色右衽裙衫,外罩白纱袍,下着皂色月华裙,青丝略绾,这样随意的装扮,眼前这样隆重的场合,除却脑中挥之不去的云泥之别,一时混乱的捉不到头绪,忍不住向后微微一退,赫连阙歪头看她茫然神色,一跃下了马车,藕瓣般的手指勾住她纤细葱指,扬起脸来弯眼笑:“娘亲在孩儿眼里,一直都是最好看的,在父皇看来自然也是。”
小儿嗓音稚嫩,句句打在心底,似是清晨发出的第一缕晨光,让她蓦然一暖,却又苦笑,唔,她竟不小心被自家儿子安慰了。忍不住捏紧了他的小手,低头对他微笑。
赫连瑜已到了跟前,余光里只见衮冕上宫锦鸾纹繁复,腰间大绶垂下,莹白古玉熠熠生辉,君子如玉,便是这般,她忍不住扬起脸来,日光下望不见他是何神情,依稀可辨他浅色唇角勾起的淡略笑意,他目光落到她面上,眷眷深情,被这恍若望着人间至宝的眼神望着,她颊上滚烫,胸口急跳如鼓,心中蓦地一撞。
他从容自若牵了她的手,她微有抗拒,只被他紧紧攥住,三人一同踏过红毯,群臣默然跪地俯首,衣衫簌簌有声,竟是整齐有致,这样的大礼……她身子一顿,下一刻已被他强行拉着穿过众臣,强烈日光直直打下,落在众臣俯首颤颤的发冠之上,泛起刺目白芒,亦折射在眼底,刺得睁不开眼来,只觉他的掌心修长有力,这样紧紧握住,仿佛生出此生永远的错觉来。
内侍抬来木阶,赫连瑜欲带她蹬鸾,有风拂面,她脑中一缕清明,突想起上官渊和寒玉笙,蓦然回首,四下里人海伏地,只见马车旁寥落的身影,跟随车队而来的人皆跪了一地,唯两人被禁军拦住,隔着人海朝这里望过来,隔得太远,她望不清两人神情,一个心念未转弯,便被赫连瑜拽进鸾车之内。
依稀是在梦里,春日里的海棠开得如火如荼,摇曳枝头璀璨如霞,风吹过,乱红如雨,落了树下白衣少年满襟花香,那少年侧头用莹白指尖捏下肩头一点粉嫩花瓣,衬得肤色如玉,容颜妍丽,余光里似是看到她,抬头朝她粲然一笑。
她不过一个豆蔻年华的小女子,一刹只觉心如鼓擂,少女的心思皆凝在他眉眼的笑意里。
师傅拍着少年肩头抚须而笑:“瑾儿,来见过八师兄。”
她乖巧的裣衽为礼:“八师兄。”
少年声音清润如泉,笑若春风:“不必多礼,唤我八哥就是。”
那声音真是好听,不意外的,她又一次红霞满面。
师傅乃是机关高手,诸多名门望族皆送子女上山,希望能拜其为师,她在几位师兄姐里年纪最小,已是关门弟子,不想时隔半年,师傅又带了这个少年来。以她的聪慧,她早已瞧出这少年与众不同,每日清晨未到,几个同门皆要早起打扫练习,唯那少年可以气定神闲的与师傅在院中下棋,她每每借故去偷看,便忍不住想,如此下去,这少年能学到什么。
不想清明刚过,山下传来消息,那少年闻之色变,策马急急下山,自此再也没有回来过。
再见他,却是三年后了,她已及笄,师傅准她下山历练,她便在那时碰到的他,三年之间,他亦由少年变成男子,轮廓分明,眉眼深邃。才知他原是圣上第八子,上官昊。
三年少女蜕变成蝶,美艳不可方物,他已不记得山上稚嫩的小师妹,只用惊艳的目光灼灼瞧着她,她心里些微的甜。
后来……他的几个兄弟向她殷勤示好,甚至闹到金銮殿上,他对她的好也越发明显起来。再后来……她为助他夺江山嫁给旁人,背着夫婿与他偷情,等她疲累的发现在身后静静等着她的萧王,她终于想安静的依靠一个男人,换来的却是他的愤怒抱负,一夕之间,血染萧王府,她腹中孩儿亦没有幸存下来。
她艳名在外,古夏一族向来以夺妻为荣,因此以奇珍异宝交换,前秦江山初定,根基不稳,不宜宣战,他终将她拱手相送。
赫连皇宫淫靡奢侈,崇尚床第之乐,那个蓝眼男人绑住她纤细手脚,极细的小羊鞭交错打在赤果身体上,她惊痛屈辱的扭曲身体,他一把抓住她乌黑柔亮的发丝,粗暴的冲撞掠夺。
血,又是血,随着他发疯的动作蜿蜒自身下流出来,黑发在猩红血海里弯曲如莲,她望见那蓝眸里自己丑陋赤白的脸,心脏不堪负荷,终于晕厥过去。
她才知,这原来只是个开始,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旧伤未好,新伤又添,她身心早已伤痕累累,终于大病一场,那男人挡不住婢女苦苦哀求,终于放了她几日,待病略好,他又日日宿在她那里。
男人花样繁多,芙蓉帐里日日寻欢,皮鞭铁钩春凳,就连怀着麟儿时,他也不曾放过她……她在受着这样的折磨时,那人却在后宫三千,坐拥天下。是上官昊,一手将她推进这个永无天日的地狱里。
她真是恨极了他。
前秦消息传来,她几乎喜极而泣,可在那男人身边数十年,她学会收敛自己的情绪,无喜无怒,冷冷斜睨,仿佛久了,便成了习惯,几十年来如愿以偿,这样的大喜事当前,她亦流不出一滴泪来。
数十年后再相见,她红颜依旧,他在偌大龙床上苟延残喘,海棠树下那个白衣少年,顷刻间灰飞烟灭。她喜哀难辨。
她只有冷淡的微笑:“是我。”
他用尽力气去捉她的衣角,她嫌恶的躲开,他似是回光返照,双目灼灼的盯着她:“在所有女儿里,漫儿最像你,因此我对她疼爱有加。流瑾,我一直想补偿你。”
补偿?
她在心底冷冷的笑,说出来竟是平静:“最像我?再像我身上流的也是你和别的女人的血,若说补偿,也不过是填平你心中的愧疚。”
他干涸暗淡的眼眸蓦然瞪大,干瘦的指上青筋突起,他几乎是乞求:“放过我的子女,是我对不起你,他们是无辜的,你何苦牵连到他们身上!”
她心中怒气陡然冲向九天,怒极反笑:“无辜,你说他们无辜,那我腹中孩儿便不无辜,为了今日,我十几岁便远走异国他乡的清儿便不无辜?”她终寻到那满腔的怨恨:“上官昊,我曾说过,我要你血债血偿,也要你的子女尝尝被人抛弃侮辱的滋味!”
他生命再无延续,短促的喘着气,干枯眸中流露的神情竟似怜悯,他干哑开口:“流瑾,如今你报了仇,可是快活?”
快活?这两个字几十年前就已遗忘了快活是何滋味,可她心头抖恨,他凭什么用这样的怜悯的眼神看着她,上官昊,他临死前不忘在她胸口扎根刺,让她痛不欲生。
她用最高贵美丽的微笑温柔回应:“八哥,你在地狱里等着吧,你那最疼爱的女儿,我会亲手给你送去。”
他最后一个表情,却是极为复杂的笑着:“这样,你便赢了么?”
那样的笑容,几乎让她想起树下那对她粲然一笑的少年来。
肩头微沉,似又有些暖,她缓缓睁开眼来,殿内隐约的一片白光,隐约见着殿内地面平入湖面的澄黄金砖,一格一格延伸到尽头,那尽头是刺绣牡丹的坐地插屏,寓意着花开富贵。漆红柱上垂下的明黄幔帐,殿中央二尺高的仙鹤熏炉,白烟缕缕,被殿风吹得微微摇晃,地面便是一团乱影。
柔妃轻轻唤了声:“太后,您醒了?”
苏流瑾才觉自己不经意靠在美人榻上睡着了,见肩头是柔妃为她披上的深蓝鸾凤锦衣,拍了拍柔妃的纤手,转头才见殿外日头正好,日光明晃晃照见殿内,她漫不经心的问:“今日是阙儿回来吧。”
柔妃笑道:“是呢,陛下已去接了,许久不见,可怪想他。”
苏流瑾唇边亦是淡淡的笑意:“清儿这个年纪的时候,也是和他一般。”只可惜……她笑意渐渐敛去,淡扫她一眼问道:“你那里可有好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