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她女扮男装偷随圣驾去观元宵灯节。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琼楼玉宇,朱檐勾角,帝率百官临阁,登高望远,唯见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人影重叠,寒喧声声,怎样的纸醉金迷,她躲在人群中偷偷巴望,只因那高高在上的帝王,是她生来不曾谋面的父皇,不顾母亲劝阻,终是偷偷跑出来,见到了,却是百感交集,倒是她,扮成少年,姿态妍丽,优雅如画,惹得百官频频注目,倒是不知是谁家公子,打听了,将自家女儿许了她。
她侧脸躲开望过来的目光,专心与一刁钻老者下棋,老者布阵玄妙,战锋犀利,数人败下阵来,少年心性容易好胜心强,稳扎稳打、步步为营,历时两个时辰,黑子终覆盖半壁,赢得满堂喝彩。老者拉她再战,忽听人生鼎沸,似有人登阁,终于忍不住望过去,只见灯火阑珊里,人群簇拥下,一人白衣胜雪,清冷出尘似是望见仙阙中人,他略略的抬起慵懒眼眸向这里看过一眼,薄唇泛起淡略光泽,那双湖泊一般的蓝眸,妖一般的魅惑风流。
听说朝臣之中,唯一人圣宠正隆,年纪轻轻已是圣上左膀右臂,原来便是他。
似是察觉她的注目,那人唇边突掠开一抹暧昧不明的笑意,投到她身上很快逝去,仿佛天际流星,转瞬即逝。她无端的心跳如鼓,别过眼掩饰,长捷如翼,在清泉似的眼底投下淡淡浅影。落子却没了章法,老者吹胡子瞪眼搅了棋局重来,她推脱了半晌,颇狼狈的逃窜而出。
阁后小花园里玉砌石阶,腊梅簇簇,疏影横斜中暗香浮动,她独自一人撑着下巴坐在那玉阶之上,淡影成双,形只影单。
遂忍不住轻吟:
“独立寒阶望月华,露浓香泛小庭花。”后面便是“云雨自从分散后,人间无路到仙家,但凭魂梦访天涯。”少年不识相思滋味,独喜欢前面的两句,用在这里竟是颇为应景。
身后却突响一阵轻笑,嗓音如醇,空中隐约碎珠相碰,天籁般的低低传来:“到不知这是在想念谁?”
她惊的身子微僵,回眸站起身来。
却见那人弯唇而立,细致的眉目隐在淡影枝叶中,面冠如玉,唇似朱华,想来是因吃了酒,目光倒是有些迷离。
她身份未表,只得以礼参拜:“草民见过尚书大人。”
那人只不语,微微挑眉:“草民?”
她答得不卑不亢,清冷如月:“是。
他闲闲开口:“棋下的不错。”
听闻此人常与皇帝下棋,宫中常胜,便有了一决高下之心,忍不住开口:“不知是否有幸与大人下一局。”
他并不言语,只眯眸看她,幽蓝眸中微光明灭,不知觉她冒昧还是不自量力,她突察觉自己唐突,抿唇不语,他却缓着步子走到她跟前,微微的俯了身,青丝滑落,依稀触到她的肩上,只觉清新异常,隐隐的寒香沁来,竟是一时失了神。他却伸出修长白皙的指拂去她肩头掉落的落花,粉嫩花瓣在那指端停滞片刻,随后依风而去,却是指尖留香,被那月光一映,带着股子干净白皙的贵气。
她看的有些呆,对上他望过来的深邃眼眸,微赧地微笑:“更深露重,大人身子金贵,还是快些回去吧。”
这样一说,身后果真传来内侍的惊诧声:“大人,原来您在这里!”
一抹滟潋流光在他眼眸中流过,却似艳诧芳华,烟花绽落,艳丽的宛如千年的狐妖,他勾着唇,在她耳畔似笑非笑的吐气如兰:“我当是谁,原是一朵的美人花!”
温热的气息隐约碰触雪白耳垂,灼烫一片,她猛地涨红了脸,呆愣的抬头,他却已转过身,修长挺直的背影在夜色里渐渐远行。
“吱呀”沉重的朱漆描金的殿门闷声打开,未掌灯的殿宇里终有了丝晦暗的明亮,缕缕的光线短线一般映在光可鉴人的金砖之上,似是幽幽一束冥火,远处回廊之上曲折一行人,昏黄的宫灯随着行人无声踏来,似是渐渐行近的鬼魅。
那行人到了殿门口,宫灯内火苗簇簇跳动,才照见殿内跪了数十个女子,均是素颜槁衣,跪在最前面的女子三十有余,一袭如缎青丝披泄肩上,晦暗的殿里犹不能遮掩她艳丽的眉眼。
为首的内侍扫过众女子,打开圣旨宣读: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顾氏侍帝以来,骄横跋扈,妖媚惑主,祸乱后宫,有失贤德,帝念旧情,留其全尸,赐因鸠酒以自裁。”内侍冷笑一声:“顾婕妤,接旨谢恩罢。”
顾婕妤身子一晃,一双美目如若秋水定定落在那圣旨之上,只听殿内寂静无声,她丹唇微张,终幽幽叹一口气,缓缓的站起身来,身畔的婆子终忍不住哭出来,匍匐着上前拉她的裙裾,泣道:“婕妤,不可。”她似是用了全力,死死抱住顾婕妤的双腿,顾婕妤不能前行,低头看她那婆子的脸:“姑姑,你这是何苦。”
婆子哭道:“婕妤,你可想过,你若去了,公主怎么办,她此生唯有你一个依靠,你若去了,她靠何以活下去!”
顾婕妤听她提及女儿,眼中已有湿意。
内侍见罢,向一旁使了个眼色,一个侍卫对着婆子后心一刀看下去,顾婕妤尖声喊出:“不要!”侍卫手快,婆子“呜呜”一声倒地,大片血从她身下流淌出来,漫过她素色的裙裾,顿时血腥刺鼻,殿内女子见状仓惶尖叫,乱作一团,顾婕妤的双手还滞在半空,盯着婆子未阖上的眼,身子抖如落叶,悲戚唤道:“姑姑……”
内侍尖锐哼道:“婕妤,若再不自裁,休怪咱家把这殿里的人都杀净了。”
顾婕妤身子一震,目光在内侍脸上缓缓移过,趟着那血一步一步走过去,只在她身后留下两行血路,漆红的托盘里放着一个蓝珐琅嵌金小瓶,她只手攥在手心,只觉双手抖得握不住,殿里数十条性命,只要她一死便可获救,何况还有她的漫儿,她的漫儿……想到母女此生阴阳两隔,再难相见,她美艳的脸上缓缓流下两行清泪,心一横,用力扒开盖子。她回身看向殿宇深处,看着躺在血泊里的嬷嬷,想起今生繁华绮梦,忽就笑起来,似是血泊里最后绽开的艳丽花朵。
这时却从殿内跌撞跑出一个少女身影,“啪”的一声,斜刺刺伸手将那瓶子打落地上,金砖上顿时“呲”的一团毒烟,内侍大惊,伸指指向少女:“大胆,你!你!”
少女青丝逶迤,一直披到脚下,一脸冷凝立在殿内,年轻的眉眼与顾婕妤相似,也只着了一身雪白的冰绡纱衣,虽是素颜,仍是追魂夺魄的美丽。
内侍识得她是临观帝姬,都言这位帝姬胆小怕事,谨慎甚微,从不与人争吵,今日如何敢打落鸠酒,气道:“好个临观帝姬……”
临观,临观,宫内帝姬宣号向来带着“阳”字,唯有她,那年女官捧了笔墨请求皇帝赐名,皇帝正与皇后御花园中赏月,银河遥遥而下,皇帝信手拈来:“便是临观吧。”
宫内都笑,临观,如此不伦不类的称号,可见皇帝漠然到何种程度,似乎这二字也成了冷宫的代名词,同龄的帝姬皇子见到她就大喊“临观”。
这名字便是屈辱的缩影,十几年来如影随形。
顾婕妤见到她,惊慌责备:“漫儿,你怎出来了!”
上官漫眸子转向向顾婕妤,蹙眉咬唇:“我若不出来,不是要眼睁睁的看你喝下毒酒。”一手夺过内侍手中的圣旨,读罢咯的冷笑:“父皇数十年未踏进姝璃殿一步,何来妖媚惑主、祸乱后宫之说,就算祸乱也是在十七年前,何需等到现在!”
内侍瞪目怒斥:“大胆。”气得跺脚摆袖招呼左右:“婕妤既然不配合,可怪不得奴才用强了。”
上官漫一步抢在顾婕妤身前,侍卫欲要拽开她,她高抬下巴,立直冷喝:“吾乃圣上临观帝姬,谁敢!”顾婕妤怕她有个好歹,急道:“傻漫儿,你父皇要杀我,你能挡得住,还不退下。”临观充耳不闻,身子绷得僵直,冷冷扫向过来的侍卫。
侍卫被她目光所慑,竟不敢前。内侍见状身子直抖,气道:“公主能护住婕妤,看能护住这殿内女仆么!”一个眼色,侍卫从女子群众抓了一个青衣宫女的头发,那宫女吓得尖叫:“公主救救奴婢。”却是她身前最亲密的一个,十几年无以为伴,唯有她跟随自己。
上官漫脸色白了几分,却抿紧了唇不说话,侧头看向别处,侍卫顺手一刀,宫女头颅跌落,殿内顿时一阵惨绝人寰的哭饶声,她冷声喝道:“别哭。”转眸往殿内一扫,道:“母妃平日里待你们如何,你们难道不知,就算母妃去了,这些畜生能饶得了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