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第三章 (2)
一盏煤气灯照亮了狭窄的楼梯。在楼梯口,杜洛华将身子侧着,让瓦尔特夫人先下去。从明亮灿烂的阳光下突然走到昏黄的灯下,总有点凄惶的感觉。地下室特有的又闷又潮的气味从螺旋梯下面涌上来,为举行这次集会而临时擦过的墙壁发出霉味,混合着举行宗教仪式时发散出来的马鞭草香、莺尾香粉和紫罗兰的香气。
洞穴下,熙熙攘攘,语声嘈杂。
地下室里除了彩灯,还有一些藏在石头墙上一簇簇的叶丛,因此还显得有些光亮。地下室里,到处是树枝。天花板上装饰着蔷薇,地上则铺满树叶和鲜花。
大家一致赞美这样的布置真是别开生面,极富想象力。最里面的小地下室里搭着比赛台,两侧排着裁判员坐的椅子。
两边都摆着长凳十条一排,约莫可坐上二百来人。但光顾的来宾却有四百位。
一群穿着击剑服的年轻人在比赛台前跃跃欲试,他们都细高身材,长胳膊加长腿,他们昂首挺胸,翘起骄傲的胡子,不停地在观众面前摆姿弄势。大家小声议论着他们的名字和事迹,说这个以前是职业剑师,那个是业余的。总的来说,几乎剑术界的所有名人都来了。因在他们四周的是大群穿燕尾的绅士。有的年轻有的年老,正在那里谈话,大概是那生龙活虎的剑手们的亲友团。也许以前他们都是剑术高超的击剑专家,所以也指指点点,想引起别人的注意,让别人注意自己并说出自己的名字。
几乎所有的长凳上都挤满了妇人。她们衣冠楚楚,笑语喧哗。因为这个铺满绿叶的洞穴热得像个蒸笼,于是她们摇着扇子。一个爱开玩笑的人不时叫道:“杏仁露!柠檬水!啤酒!”
瓦尔特夫人和她的两女儿径直走到另一排贵宾席上坐下,杜洛华等她们安顿好以后,打算离开,他低声说:
“这些长凳男人做不合适,我只好失陪了。”
“我还是希望您能留下来,这样,您可以在比赛的时候为我讲解。而且,如果您站在长凳旁边,就不会挡着别人了。”
她看着杜洛华,配以温柔的大眼睛,再三说:“行了,就在这里吧……先生……漂亮朋友先生,我们需要您。”
杜洛华只好回答:
“是……我……遵命夫人。”
来自四面八方的人都在称赞这个地下室的装饰:“这个地下室真有趣,布置得有新意。”
杜洛华对这个拱形大厅极为熟悉!他清楚的记着决斗前夕,他独自一个人在这里度过了整整一个上午。对面只有旧纸做的靶子。这个靶子在里面那个地下室的尽头,像一只恐怖的大眼睛,死死的盯着他。
忽然,雅克?里瓦尔在楼梯口响亮的说:
“女士们,表演赛即将上演。”
六位身着紧身衣的绅士昂首挺胸的登上了比赛台,先在裁判席上坐下。
他们的名字在不断被人们口口相传,那位身材挺拔,唇须浓厚的是裁判长雷纳尔迪将军,那位个子不高,秃顶长髯的是画家约瑟芬?奥?德于雅尔,西?拉孟赛尔,彼埃尔?德?埃尔文,最后一位是剑术教练加基什帕尔?梅勒隆。
地下室的两侧醒目的挂着两种牌子。右面那块牌上写着:克莱夫克尔先生;左面那块牌子上写着:普津莫先生。
两位都是二级剑术教师中的佼佼者。威风凛凛地踏着僵硬的步伐,登上比赛台,然后他们像木偶那样举手挥剑,彼此行礼。开始交手了。二人穿着帆布做的击剑服和护身的白色皮套衣,仿佛是两个舞台上的小丑,为了逗乐而在模仿士兵打架。
有人不时的喊道:“中了!”于是,裁判席上的六位先生便做为内行,似乎点头示意。观众只看见一对活木偶伸长胳臂来回乱舞。虽然谁对剑术都一窍不通,但都心满意足,大家觉得两个家伙多少有点可笑,他们姿态并不优雅,活像每年元旦大街上的那种打架的小木人。
第一场赛完,普朗尔先生和卡拉先生接着上场,一个是民间的剑术教师,一个是军队的教官。普朗尔先生五短身材,卡拉尔先生则胖得像个汽球,又好像是一只用肥衣吹起来的大象,一剑就能戳瘪。大家都觉得好笑。普朗尔先生上窜下跳,像个猴子。卡拉尔先生只挥舞胳膊,身体的其他部分却因为太胖而无法移动。他总是每隔五分钟就破釜沉舟,孤注一掷。刺完以后,要费好大劲才能把身子再直起来。
内行们都说他风格很坚定,很顽强。观众也以为这样,对他比较赞赏。
接着上场的是波生尔先生和拉帕尔姆先生,一个是职业剑术教师,一个是业余选手。两个疯狗似的腾挪跌荡,拚命搏击,使裁判员不得不把椅子挪远一点躲到一边。他们一来一往,打得难解难分。一个进攻,另一个就闪身跳跃,样子非常滑稽。他们急步后退时,惹得夫人们哈哈大笑,大步向前冲时,却又使人提心吊胆。这哪里是斗剑,简直是表演体操。不知哪个顽童一语道破的喊了一声:“你们别累坏了!是按钟点算的!”这句外行话触怒了观众,大家一片声喊“嘘!”内行人议论纷纷,都说比剑的人虽然十分有劲,但有时却缺乏随机应变的能力。
上半场最后一局是雅克?里瓦尔对著名的比利时剑术教师革尔格。表演十分精彩。里瓦尔使女士们怦然心动。他真够潇洒,身材匀称,灵活而敏捷,动作也比前面所有的选手都漂亮,他防守和劈刺的姿 势潇洒大方,使人看了非常舒服。而他的对手则相形见绌,动作虽然刚劲,但不离俗套。大家说,里瓦尔的确是一个有深度教养的人。
最后大家纷纷鼓掌,祝贺他的胜利。
但这之前几分钟,楼上传来了一阵奇怪的声音,使看表演的人感到不安。上面闹哄哄的又是跺脚,又是哈哈大笑。可能是那二百位没办法到地下室来的客人自己想办法开心吧。螺旋形的小楼梯上挤着五十个左右的男人。下面闷热得很。人们高声喊道:“憋死了!”、“给点水喝吧!”刚才那个逗乐的人又尖叫着:“杏红露!柠檬水!啤酒!”他这声音盖过了喁喁的谈话声。
里瓦尔连击剑服也没脱,满脸通红的跑过来说:“我去叫人弄点清凉饮料来。”说着,便向楼梯跑去,但是到一楼去的道路已经堵死,每一级楼梯都站满了人,要穿过这堵人墙比打通天花板还难。
里尔瓦大喊:“给女士们拿点冰水过来!”
五十多个人一起哄喊道:“来点冰水!”终于有人端来一个托盘,但上面的玻璃杯却空着,原来清凉饮料在半路上就被人拿走了。
一个声如洪钟的声音大吼道:“比赛快点结束吧,里面都憋得透不过气来了,我们要走了。”
另一个声音吼道:“还没募捐呢!”虽然大家闷热难耐,但仍兴致勃勃的跟着吼道:“募捐……募捐……募捐……”
于是,六位女士在长凳间穿梭来往,银币纷纷落在钱袋里,发出清脆的声音。
杜洛华将这些著名人士一一指给瓦尔特夫人,都是社交界的人物,各大报的记者。这些名牌记者经验丰富,对《法兰西生活报》始终持保留态度,或者根本看不起,因为这样的政治金融报纸都是阴谋家的产物,往往随着某个部长的垮台而销声匿迹。他们对此早已司空见惯。人群中还有几位诗人和雕刻家,他们一般都喜欢运动,其中一位有着法兰西教院院士头街的诗人引来大家的指指点点。除此之外,还有两位音乐家和许多外国贵族。这些贵族的名字后面都被杜洛华加上拉斯特的称呼(意思是绅士),据他说,这样做是为了模仿英国人,因为英国人在自己的名片上都印有Esq的字样。(Esq真洁Esquire(君)的缩写,放在姓名后面。)
有人向他吼了一声:“您好,亲爱的朋友。”原来是沃德雷克伯爵,杜洛华向女士们说了声对不起,便走过去与他寒喧。
回来的时候,他说:“沃德雷克很有气派,且风度翩翩。”
瓦尔特夫人有点累了,也没回应什么,她每次呼吸而导致胸脯不断起伏,杜洛华的眼睛被深深吸引。他不时与这位“老板夫人”相视而笑。瓦尔特夫人显然芳心正动,和他目光相遇后就羞涩的偏向一边。杜洛华心想:“噢……噢……难道这女人对我真动了心?”
募捐的女士们走过去了,她们袋里已装满了金币银币。这时台上又挂起一块牌子,上面写着:惊人消息。裁判员又回到自己的位置,所有人都在屏息等待。
原来有两位女士各持长剑登场。她们身穿击剑服,上身是一件绿色运动衣,下身的裙子只长及大腿的一半。胸前护甲高耸,使她们不得不高昂起头来。她们年轻而又漂亮,微笑着向观众施礼。下面一片经久不息的掌声。
在一片议论和开玩笑的喁喁细语声中,她们各就各位,摆好了架式。
裁判员面带笑容,对她们出击的每一剑都轻轻点头称赞。
欢众们深深被这场比赛吸引,一个劲地向他们喝彩。男人们看得饥渴难耐,女人也是看得津津有味。就是一般巴黎市民对咖啡馆的卖唱女郎和通俗歌剧的喜爱也比不上她们此时浓厚兴趣的程度。击剑女郎的动作俏丽而略显放肆优美而又有点俗气,但绝无附庸风雅、矫揉造作的成分。
群众们的情绪跟着击剑女郎的每次进攻而波动,他们大张着嘴巴,睁圆了眼睛,醉翁之意不在酒,对击剑手腕上的技艺不太注意,反而将目光放在背朝大厅那个女郎丰腴的后背上。
又是一阵热烈的掌声。
击剑完毕,选手又粉墨登场,但是大家却被楼上发生的事情所吸引,反而不关心比赛了。好像有人正在搬家,只听见一阵挪动家具,将家具在地板上拖来移去的声音。这样持续了好几分钟。突然,钢琴的声音透过天花板传了下来,接着的是一阵有节奏的脚步声。原来上面的人为了补偿看不到表演的损失,自动的跳起舞来。
击剑厅里的观众哄堂大笑,女士们渐渐燃起跳舞的欲望。她们再也无心观看台上的比武,大声谈笑着,心儿早飞到了舞场。
大家觉得很有意思,迟到的人居然产生组织舞会的想法。那些人真是自得其乐,大家恨不得自己也加入其中。
正在这时,又有两位选手上场了。他们彼此简单的施个礼后,便威武的摆开架势,众人的目光又转向他们的动作。
他们弯腰曲腿的向前猛刺,刺完便矫健地直起身子。出手准而有力,恰到好处,动作干净利落,姿势优美正确,一招一势,颇为惹眼,外行的观众看得目瞪口呆,赞叹不已。
两位选手沉着从容,反应迅捷,精干而洒脱,动作非常到位,表面看起来似乎浪慢,但实际上柔里带刚,技艺达到了炉火纯青的程度,就这一点就足以把人们的目光全部吸引。观众觉得这种场面美不胜收,看得如醉如痴。两位剑术大师的确是行家里手,他们施展浑身解数,发挥出全部的技巧与智慧,表演之精彩,使观众叹为观止。
全体观众鸦雀无声,全神贯注的注视着他们。当最后一击分出胜负,两人彼此握手的时候,全场爆发出雷鸣般的欢呼,人们又是跺脚又是高声喊叫,他们的名字塞尔尚和拉维尼亚克很快就众人皆知了。
大家都头脑发热,变得爱吵爱闹。男人们看着自己的邻座,总想和他争论几句,甚至一个微笑也能引出一番争论。对剑术一无所知的人,也挥动手杖,模仿着进攻与防守的姿势。
人群逐渐从楼梯往上走,都想去解解渴。众人到了楼上,发觉小吃部的东西已经被跳舞的人全部吃光了,不由得勃然大怒。那些人哄抢完食品后,还骂骂咧咧的抱怨:“我们二百人老远赶来,竟然没有任何节目招待我们,简直缺德。”
一块点心,一滴香槟,果子露,或者啤酒都见不着。甚至连一块糖,一个水果都找不到。什么都没有了。他们把一切都抢光、浪费光、扫荡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