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第七章 (1)
查理走后,杜洛华在《法兰西生活报》编辑中的地位日益重要。当发社会新闻的时候,由于老板要求每一个人都对自己的文章负责,他要在几篇主要的文章后面署上自己的大名。杜洛华和别人的好几次辩论,都能应付自如。可能由于经常和政治家打交道,他逐渐也变成一个能干而敏锐的政治编辑了。
但他有个心腹之患,就是一份和他闹对立的小报。这份小报不断攻击他,意在通过他来攻击《法兰西生活报》的主编。这份小报叫《笔报》。根据该报一位匿名编辑的说法,瓦尔特先生报纸的社会新闻栏所登载的消息完全是哗众取宠。于是,《笔报》每天都进行造谣中伤,尖酸刻薄,含沙射影,无所不用其极。
一天,雅克?里瓦尔对杜洛华说:“老兄,你真能沉得住气。”
杜洛华无奈的说:“又有什么良策呢?又不是直接攻击。”
但是,一天下午,他走进编辑室的时候,布瓦斯勒纳递给他一份《笔报》,对他说:
“瞧,这是一篇直接针对你的按语。”
“噢?什么内容?”
“也没什么,关于一个名叫奥贝尔的女人被风化警察逮捕的事情。”
杜洛华接过报纸,看见一条标题:《杜洛华开玩笑》。内容如下:
《法兰西生活报》鼎鼎大名的记者杜洛华今日扬言,本报所载恶名远扬的风化警察曾派去逮捕一位名叫奥贝尔女士一事纯属捏造。可是奥贝尔女士确有其人,就住蒙马特尔区埃居勒伊大街十八号。而且,瓦尔特银行的代理人对一贯包庇他们的警察局长的代理人表示支持,到底出于何种动机,能获得什么利益,我们已完全掌握。至于前文提到的那位著名记者,他最好还是给我们报导一些只有他才知道事实真相的令人兴奋不已的好消息,比如第二天就被人辟谣的某某人死亡的消息啦,无中生有的战斗新闻啦,某某国王根本没作过的重要讲话啦。总之,他的报导一切都符合“瓦尔特利益”,要么披露一点交际名花在晚会上的风流轶事,要么宣传一下对我们某些同行极为有利的某些优秀产品。
杜洛华看罢不禁勃然大怒,他又有点吃惊,知道这报导有些东西对自己非常不利。
布瓦斯勒纳问道:“这条消息是谁给你的?”
杜洛华经过一番冥思苦想,终于记起来了:
“啊!对!是圣彼坦。”说着,他把《笔报》那篇文章又仔细看了一遍。他的脸涨得通红,对别人指责自己被收买,感到很气愤,大嚷道:
“什么?哼!我被人收买。”
布瓦斯勒纳打断他的话说:“当然,这够让你烦心的。老板也很注意这个问题,社会新闻栏里经常发生类似的事情……”
刚好圣彼坦走进来,杜洛华赶紧问道:
“你看见《笔报》那篇按语了吗?”
“看见了,刚才我去过那位奥贝尔女士的家。这位女士确有其人,但没有被逮捕,那个谣言是没有任何根据的。”
杜洛华立刻去找老板。老板板着面孔,目光流露出不满和怀疑。听杜洛华把事情讲完后,他说:“你再亲自到那位女士家里走一趟,然后登文辟谣,想办法使别人不再写类似的文章攻击你。我说的是以后,你要知道这对我们的报纸、对我和对你自己,都是件麻烦事。一个新闻记者,不应该让人有丝毫的怀疑,就像恺撒的妻子一样。”
杜洛华请圣彼坦作向导。他们跳上一辆出租马车,杜洛华大声对车夫说:“豪马特尔区,埃居勒伊夫大街十八号。”
他们去的地方是一幢大楼,需要爬六层楼梯。一个穿着羊毛上衣的老妇人走来开门。她显然一眼就认出了圣彼坦,便问:
“您又来干什么?”
圣彼坦回答:“我带来一位便衣警察,他想了解关于您的那件事,以便能帮帮您。”
老妇人把他们引进屋里,说道:“您走了以后,来了两个人,说是一家报馆的,我也不知道是哪家。”说着,她转身问杜洛华,“是这位先生想了解吗?”
“是的,您是不是被风化警察逮捕过?”
老妇人高举双臂说:“从来没有过,先生。那纯粹是无中生有。事情是这样的:我平时常到一个肉铺买肉,铺主态度挺好,可肉的份量总是不足,我经常发现有问题,但什么也没说。那天,因为我女儿和女婿要来,就到他铺子里买两镑排骨,我发现他净给些碎骨,说老实话,那还称得上排骨,但不是我要的那种。而且,这些碎骨只可以做杂烩,但我买的是排骨,给我一些乱七八糟的碎骨可不成。所以我不干,他就骂我老耗子,我也回骂他是老骗子。总之,我们大吵大闹,铺子前面围了一百多人,一边看,一边笑个不停。后来,来了一个警察,他要我们到警察局去讲清楚,我们去了。后来,又把我们轰了出来。从此以后,我就到别的铺子买肉。为了避免争吵,我甚至不从他那里经过。”
杜洛华问:“这就是全部经过?”
“先生,我敢保证这就是事情的全部真相。”说着,老妇人递给他一杯黑茶蔗子酒,杜洛华没有喝。老妇人再三告诫他在报告里要写上卖肉斤两不足的事。
回到报馆以后,杜洛华提笔回辩:
《笔报》一位无聊文人从身上拔下一根鹅毛舞文弄墨,对我大肆中伤,就一位老妇人的问题兴风作浪,说什么老妇人曾被风化警察逮捕。我可以断定,根本没有此事。此前我亲自走访了奥贝尔女士,这位至少有六十岁的女士向我叙述了她与一个肉铺老板因排骨问题发生口角,不得不到警察局解决纠纷的详细经过。
这就是事情的全部真相。
对《笔报》编辑的其他含沙射影的中伤,我泰然处之,此等不署名的攻击,我向来不屑作答。
乔治?杜洛华
正好里瓦尔也来了,他和瓦尔特都觉得这样写已经很有份量,于是决定当天发排,登在社会新闻栏后面。
杜洛华回家很早。他焦灼不安、心神不宁。对方会怎么回答呢?这个人到底是谁呢?他粗暴攻击我意图何在?新闻记者又比较冲动,这种蠢事说不定越闹越大。他一夜未睡安稳。
第二天,他把那篇登在报纸上的东西又看了一遍,觉得比手写的更咄咄逼人。他有点后悔,觉得某些词句应该缓和一些。
整整一天就是在忐忑不安中度过,而且晚上又没睡好。一清早就起来去买当天的《笔报》,报上该有反驳他的文章了。
天气又变冷了。天寒地冻,污水沟里的水,边流边冻,沿着人行道铺成两条冰带。
也许太早了,报亭里的报纸还没来。杜洛华记忆起他的《非洲从军行》第一次见报的情形。他手脚已经僵硬,疼得很,尤其是指尖。于是,他绕着四面嵌着玻璃的报亭跑步驱寒。报亭里那个卖报女人蹲在脚炉上。从窗口望进去,只看见羊毛斗篷里露出冻得通红的鼻子和面颊。
终于有送报人把杜洛华盼望的那捆报纸从玻璃窗开口塞了进去。卖报的女人旋即把一份翻开的《笔报》递给杜洛华。
他匆匆在报上寻找自己的名字。起初并没有发现什么,正想松口气,突然发现两个破折之间,有这样一段文字:
《法兰西生活报》的杜洛华先生发了一则辟谣的消息。但是,在否定我们说法的同时,他本人就说谎了。他倒是承认奥贝尔女士确有其人,并且曾经被带到警察局。因此,只要在警察局这个词前面添上“风化”二字,事实便完全和我们所说的一样。
某些新闻记者的良知与他们本人的才能完全一致。
顺便告诉一声,本人名叫路易?朗格拉蒙。
杜洛华心跳不止,他跑回家去穿衣服,连自己都不清楚自己该做什么。既然别人侮辱了他,他就不应该再犹豫。到底为什么?没有任何原因,只不过因为一个老妇人和一个肉店老板吵架。
他匆匆穿好衣服,就去找瓦尔特,尽管当时不过是早上八点。
瓦尔特先生已经起床,正看着《笔报》。一见杜洛华,他脸色一沉,说道:
“你不会退缩吧?”
年轻人没有回答。经理又说:
“你去找里瓦尔,让他负责跟你出面安排。”
杜洛华低声嘟囔几句,然后就找里瓦尔去了。那位专栏编辑还在睡觉。听见铃响,一骨碌爬起来。看完那条新闻后,说道:
“活见鬼,不去不行了。另外那位证人你准备找谁?”
“我,我没想好。”
“你觉得布瓦斯勒纳怎么样?”
“好,就去找布瓦斯勒纳。”
“你好剑术吗?”
“一窃不通。”
“哎呀!真糟糕!手枪怎么样?”
“马马虎虎。”
“好吧。你去练练,其他一切事我来负责。你等我一会儿。”
他走进盥洗室,很快就出来了,变了一个人。脸洗了,胡子刮了,穿得整齐而体面。
他住在一个小旅馆的楼下。现在,他把杜洛华带到地下室。这个地下室很大,朝街的窗口全部堵死了,成了练习击剑和射击的场所。
一排煤气灯沿墙亮着,一直通到第二间地下室的另一端。地下室里矗立着一个涂着红蓝两色的铁人。里瓦尔把一对从后面上子弹的新式手枪放在桌上,然后开始喊口令,声音简短刚劲,仿佛就在决斗场上。
“准备好了吗?
“放!——一、二、三。”
杜洛华无精打采的照着口令做。他抬起胳膊,瞄准,然后扣动扳机。少年时代他经常用父亲的老式马枪在院子里打鸟,所以现在还比较轻松,多次击中假人的脑袋。里瓦尔满意的说:“好……好极了……太好了……你一定行……你一定行。”
说完,他就走了。临走对杜洛华叮嘱道:
“就这样练着,一直到十二点。子弹在这里,打完了也没关系,吃午饭的时候,我来接你,并把消息告诉你。”
说完,他走出了地下室。
杜洛华独自又放了几枪,觉得没劲,就坐下来思索着:
“干这样的事情未免太愚蠢了!为了证明什么?一个骗子经过决斗后就不是骗子了?一个被侮辱的正人君子和一个恶贯满盈的坏蛋干嘛要拼命?”他在黑暗中冥思苦想,回忆起诺尔贝?德?瓦兰纳那番话。他这样说:“人类思想负重,走向平庸,道德也很幼稚。”
杜洛华大叫一声:“妈的,他的话真有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