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第五章 (4)
她回答:“噢,不,那儿太高档了,我喜欢随便一点,普通一点的地方,比如小咖啡馆,或者工人和职员们常去的地方。对了,我们要是能到乡下去就更好了。”
然而杜洛华并不熟悉附近的这些地方,只好带着她乱转,最后终于走进一家小酒馆,旁边另有一家餐厅供应饭菜,透过玻璃门,德?马香尔夫人瞥见两个没带帽子的女郎正陪两名军人面对面吃饭。
餐厅是长条形的,又窄又长,最里面是三个马车夫正在吃饭,另外还有一个分不出身份的家伙在抽烟斗,他双手插进裤带,直伸着两条腿,身子紧靠在椅子上,头贴着椅背,一头又浓又脏的卷发,几乎都脏成了灰色。穿着一件奶迹斑斑的夹克衫,衣服口袋鼓得圆圆的,里面落出一个酒瓶,一袋面包,一个用根纸卷成的小包,还垂着一条小绳子。椅子下面的地板上,扔着一个鸭舌帽。
克洛蒂尔德的华丽衣着马上便招来了人们的注意。那两对男女停止了窃窃纸语,三个马车夫话也停住了,抽烟斗的家伙也从嘴里拔出烟斗,又朝面前吐一口唾沫,歪过头看着他们。
德?马香尔夫人低声说:“太好了,我最喜欢这种地方了……下次我一定换上工人的衣服。”
说着,她大大方方地在漆木条前坐下。桌上油乎乎的,到处是饭菜和饮料留下的污迹,堂倌只随随便便一揩,便走了,并不管是否已擦干净。然后这一切都没有扫马香尔夫人的兴。反倒是杜洛华有点不太好意思,感觉一阵不自在。他想找个衣钩挂他的礼帽,却没有,只好搁在一把椅子上。
他们点了一个羊肉杂烩汤,一块羊腿,一盘沙拉,一起吃着。克洛蒂尔德一再说着:“我呀,天生下等人的口味,我就喜欢这些,我觉得这里比英国式的咖啡馆好多了。”
随后,她又说:“亲爱的,如果你真心想让我高兴,就带我去个小舞厅吧……我知道附近有一个叫‘白皇后’的小舞厅,挺有意思的。”
杜洛华很奇怪,便问:“你怎么去过那里?”
他认真地看着她,德?马香尔夫人的脸马上红了,显得很窘迫,仿佛这个突然提出的问题,勾起了她内心一段十分微妙的回忆。然而女人的不安一刹那便过去了,不注意捕捉是发现不了的。德?马香尔夫人迅速恢复了常态,说:“噢……是一个朋友……”她沉默了一会儿,又补充说,“他已经死了。”说着,低下头去,装出一副很悲伤的样了,一切那么自然。
于是,杜洛华开始猜测这个女人过去的经历,直到现在,他对这方面仍一无所知。他想她一定有过情人,在他之前,但是哪种人呢?是哪个阶层的人呢?他的心里顿时产生一种隐隐约约的嫉妒之感。这个女人的心灵和生活中的一切,只要是他不知道的,都会使他感到不快。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对隐藏在这个美丽的面孔背后的、不愿告人的秘密感到愤怒。也许,她此刻正在追忆着先前的那位或那几位老相好呢?……他多么想看透她的心思,在她的记忆里用心搜索,了解她内心所有的一切啊……
她则在一再追问他:“带我到‘白皇后’歌舞厅去吧,我们去那里玩一把吧!”
他又想:“算了,以前的事跟我有什么关系,犯不着为此伤脑筋!”
于是,他微笑着告诉她:“随你,亲爱的。”
走在街上,她用倾吐心事时所用的神秘腔调,悄悄地对他说:“我一直没敢向你说,所以,你一定体会不到我是多么向往那些鬼地方,多么喜欢去看单身汉们在女人罕至的地方是怎么乱作非为的……等到狂欢节,我一定要扮成男学生……我扮男学生像极了。”
进了舞厅,她紧紧地偎在杜洛华身边,又惊讶又欢喜,两眼直直地盯着那些妓女和身边拉皮条的男人。有时,她好像担心有什么危险便故意安慰自己,看到一个警察庄严肃穆,一动不动地立在那里,她便说:“你看,他长得多壮实。”然而,只过了一刻钟,她便看够了,闹着要杜洛华送她回家。
从此,他们又陆续逛了好多这种下层人爱去的不三不四的地方。杜洛华发现她有一个癖好,就是喜欢像喝醉了酒的大学生似的东溜西逛。
每次来与杜洛华幽会,她都换上一件粗布连衣裙,头上一顶滑稽剧中侍女穿戴的那种便帽,尽管一身朴素打扮,可她却坚持戴着戒指、手镯、还有装钻石的耳环。杜洛华提醒她把这些饰品也摘掉算了,她却这样解释:“没关系的,别人一定以为那不过是亲亲河里的小石头。”
她自以为伪装得天衣无缝,实际上正如驼鸟把头埋进沙堆里一样自欺欺人。就这样,她经常到臭名昭著的下等酒馆去转悠。
她曾经希望杜洛华也打扮成工人,然而杜洛毕不答应,依旧像在林荫路上老号的绅士那样,衣着讲究,连把他的大礼帽换成硬呢帽都不答应。
见杜洛华这么顽固,她只好用如下解释来安慰自己:“别人会以为是一个普通侍女,有幸结识了一位上流社会的年轻人。”她对自己的构思颇为得意。
就这样,他们一而再、再而三地出入老百姓的常去的小酒店,坐在四壁浓烟弥漫,夹杂着一股炸鱼的腥味酒店里。看几个穿着工作服的工人一边喝着烧酒,一面放声大笑。侍者会吃惊地看着这一对打扮离奇的男女,在他们面前放下两杯樱桃露酒。
这时候她浑身发颤,又惊又喜,一边小口小口地喝着果汁,一边用惊恐的眼睛不安地打量着周围。每吞下一颗樱桃,她都仿佛犯一个过失一样;每饮下一滴辛辣灼喉的烧酒,她都觉得其中有乐,仿佛在偷吃禁果,虽然在犯天条,但其乐无穷。
最后,她低声说:“咱们走吧。”于是,他们起身。她便会低着头,迈着女演员下场时的碎步,在饮酒的人们中间匆匆走过,大伙都用怀疑、猜测的眼光看着她。终于迈出门槛,她长出一口气,仿佛躲过一场大祸。
有时候,她颤抖着问杜洛华:“如果有人在这种场合欺负我,你咋办?”
杜洛华果断地说:“我当然保护你。”
她听后心中顿时一喜,紧紧挽住杜洛华的胳膊,隐隐约约真的希望有人来侮辱她,然后让杜洛华来对付他,她希望看到男人们为她大打出手,甚至希望这帮人与她的心上人打做一团。
每星期他们总要这样出去两三次,渐渐地杜洛华感到厌烦了,尤其是囊中日渐羞涩,支付马车费和酒费的那半个路易可不是好弄的。
日前他们生活十分困难,甚至比他在诺尔铁路时当职员时还要窘迫,在他当新闻记者的头八个月,他满以为会很快赚到一大笔钱,因而出手阔绰,结果把全部积蓄都挥霍得一干二净,简直是发掘光了。
最简单的办法便是向出纳科借钱,但这个办法很快便失灵了,因为,他已从报馆透支了四个月的薪水,外加六百法郎的私费。此外,福雷斯蒂埃借给他一百法郎,雅克?里瓦尔出手大方,借给他三百法郎,还有许多笔小借款,五法郎,二十法郎,数也数不清。
圣波坦虽说鬼点子多,但当杜洛华问他有什么办法可以搞到一百法郎的时候,他也黔驴技穷了。杜洛毕因此非常恼火,因为他需要用钱的地方也越来越多了,他经常怒火中烧,怨恨所有的人,而且火气也越来越大,随时随地,有一点不顺心便会爆发出来。
有时,他也反省自问,到底怎么回事?他一点没有乱挥霍,也没有享乐什么,为什么每月居然用去一千法郎?真是怪了,后来,他仔细算了算,每顿午饭是八个法郎,到外面大馆子用晚餐是十二法郎,这就是一个路易,再加上每日零用钱十几个法郎,一共三十个法郎,一天三十法郎,到月底便是九百法郎,这是未包括衣服鞋袜、床单被褥、浆洗费用等在内。
所以,到了十二月十四日,他已是窘尽如洗,脑子里也空空如也,一点弄钱的办法也没有。
他只好使出看家本领,那就是不吃午饭,整个下午都在报馆,憋着一肚子火,埋头苦干。
四点钟左右,他又接到了情妇寄来的小蓝条儿:“咱们一起吃晚饭,然后再出去玩,好吗?”
他马上回复她:“不能去了。”随后,转而一想,放弃这种和女人幽会的时刻,未免太傻,便又补充一句,“但是,我可以在9点咱们的寓所等你。”
为了省下发电报的钱,他甚至叫一个听差把条子带过去。之后,他又开始考虑如何解决晚饭的开销问题。
一直到了点,同事们已陆续都走了,屋子里只剩了他一个人,这时,他已饿得眼冒金星了,绝望之中,他只好拿出最后一招,猛地按了一下电铃。办公室留下来值班的老板的听差赶忙跑了过来。
杜洛华站在屋里,正拼命翻口袋,一边着急地说:“糟糕,福卡尔,我把钱包忘在家里了,而我是要到卢森堡宫出席宴会,你快借我五十个苏做车费吧!”
听差忙着从背心口袋里摸出三个法郎,问他:
“先生,这不够吧?”
“不,不,足够了,太感谢你了。”
杜洛华把那几个白花花的钱币一把抓了过来,飞快地便跑下了楼梯,来到一家小饭馆胡乱填补了一顿,这里是他没钱时经常光顾的地方。
九点钟,他已准时回到小客厅里,一面坐着,伸着手烤火,一面等待着情妇的到来。
她冒着一路上的寒气赶来了,依旧兴致勃勃:
“如果你愿意,我们仍可以先出去逛,这么好的天气,出去溜溜多好!”
他不情愿地说:“出去干嘛?……这儿不挺好的吗?”
她连帽子也不摘,又怂恿道:“听我的,今晚月光棒极了,出去散步简直是一种享受。”
“也许吧,不过,我不想出去。”
他这样说的时候,好像憋了一肚子的委屈。德?马香尔夫人感觉有点儿不对劲儿,杜洛华的话让她很没面子,她便问:“你怎么啦?你怎么这么回答?我不过是想陪你出去走走,我不知道我有什么不是!”
杜洛华终于忍受不住了,霍地站起来,说:“我没有生气,我只是烦透了,就这样。”
德?马香尔是这样一种女人,你违抗她,她便恼火,你对她无礼,她就会怒火中烧。
此刻她勃然大怒,一脸不屑的样了,冷冷地告诉他:
“我不喜欢别人这样对我讲话,我自己去好了,再见!”
杜洛华一看事情不妙,赶紧跑过去,握起她的双手,一边吻,一边轻柔地说:
“亲爱的,原谅我吧!今晚,我遇上了不顺心的事,有了点麻烦,所以,情绪不好,容易生气,原谅我吧,你知道,都是工作上的事。”
德?马香尔夫人气消了些,但仍没有平息下来。
“这我不管,但你心情不好,干嘛要拿我出气,我可不答应你。”
杜洛华把她拥在怀里,抱着她向沙发上走。
“听我说,小美人,我一点都不想伤害你,我说话是信口开河,欠考虑……”
他按住她坐了下来,又跪在她的面前:
“告诉我,你已经原谅我了,快告诉我。”
她应声冷冷地说:
“好吧,不过下不为例,”随后,她又站了起来,督促说,
“那现在咱们出去转转吧!”
杜洛华依旧跪着,不肯起来。用双手按住她的双腿,喃喃地说:“我求求你,今晚我们就留在这里吧,我求求你,答应我吧。今晚,我只想把你留在我身边,你只属于我一个人,亲爱的,咱们一起在炉边共度良宵吧,告诉我你同意了,我的宝贝,我求求你了。”
她斩钉截铁地说:“不,我一定要出去,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我可不答应。”
杜洛华只有一个劲儿地恳求:“我真的求求你了,我是有原因的,而且,很重要的原因……。”
德?马香尔夫人去意已定:“不,如果你不愿陪我,我自己也能走,再见。”
她猛地挣脱杜洛华的怀抱,走向门口,杜洛华慌忙奔过去,用双臂再次搂住她:
“你听我说,克洛,我的小克洛,你听我说啊……”
她不吭声,只是一个劲儿的摇头,表示拒绝,并且避开杜洛华的吻,挣扎着要走。
杜洛华慌乱极了,“克洛,我亲爱的克洛,我真的是有原因的。”
听了这话,她停了下来,盯住杜洛华的脸:“你撒谎……什么原因?”
杜洛华顿时满脸通红,不知如何启齿。德?马香尔夫人气坏了,她说:“不要脸的东西,你自己也明白你在胡说……”说完,她猛地把身子一挣,甩开了他。
杜洛华再一次抱住了她的双肩,为了避免决裂,他万般无奈,只好决定如实相告,声音里充满了绝望:“因为,我已身无分文……如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