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2)
公爵说,他要找的是个印刷作坊。我们找到了一个,那是个很小的买卖,在一间木匠铺的楼上,可是木匠和印刷工都去听那个讲道会了,门都没上锁。那是个脏兮兮的地方,地上扔满了垃圾,墙上溅的到处是墨渍,还贴满各种招贴画,上面印着马和逃跑的黑人的画像。公爵把衣裳脱掉,说是这下他有办法了。所以我就跟国王出去,到野外讲道会去。
我们走了半个来钟头才到那地方,热得浑身大汗,因为那天正是个要命的大热天。那儿足有一千人,来自方圆二十多哩的地方。树林里停满了马车,到处拴着马,它们低着头在马车上的食槽里吃草料,不时跺着蹄子赶跑叮在身上的蝇虫。人们用树枝搭成棚子,在里面卖柠檬水、姜饼。还有一堆一堆的西瓜、嫩玉米之类吃的东西。 讲道也是在类似的棚子里进行的,只是棚子大得多,能容下许多人。人们坐的凳子是用圆木外皮做的,在圆的一面钻了些孔,插上棍子就成了凳子,没有靠背。在棚子一头,有个高高的讲台,牧师们就站在上面。女人们戴着遮阳帽,有的穿着亚麻和羊毛混纺布长袍,有的穿着方格子布衣裳,年轻的有些穿着花布衣裳。有的年轻男人打着赤脚,有的小娃娃身上只有一件粗布衬衫。有些上了年纪的女人在织毛衣,有些年轻人在跟姑娘们偷偷地调情。
在我们先进去的那个棚子里,牧师正带领大家唱一首赞美诗。他领头唱两句,大伙儿就跟着唱两句,听起来挺雄壮的,因为人那么多,大伙儿又唱得那么起劲;接着,他又领唱两句,大伙儿继续跟着唱,就这么一直唱下去。人们的声音越来越响亮,唱到后来,有些人的声音变成哼哼,有些人简直在吼。然后,牧师开始讲道,他在讲台上走来走去,一本正经地讲着,一边讲还一边挥动胳膊,俯下身子,声嘶力竭拼命地喊着,还不时把圣经翻开,举起来,让大家观看,嘴里喊道:“这就是摩西按照上帝的意旨造的那条铜蛇!大家都来看看,看了都能保全性命!”大伙儿就一齐喊道:“美哉!阿——门!”他继续讲道,听讲的人们边听边哼着、哭嚷着,不时喊上句阿门。
“啊,快来皈依上帝,跪到前排凳上来吧!来吧,罪孽深重的人们!(阿门!)来吧,深受痛苦的人们!(阿门!)来吧,残废失明的人们!(阿门!)来吧,贫困潦倒、受尽凌辱的人们!(阿门!)来吧,受苦受难、疲惫不堪的人们!带着你受伤的灵魂,带着你忏悔的心,来吧!不论你的衣服多么破旧,不论你有过多少罪恶,也不论你的心灵多么污秽,来吧!洗涤罪孽的圣水供你随意取用,天堂的大门随时为你敞开——快进来安息吧!”(阿——门!美哉,美哉,哈利路亚!)
人们就这么不停地喊着。嚷叫声哭喊声把牧师的声音压得根本听不见了。人群中到处有满脸流泪的人们站起身来,拼命挤向前排的凳子。所有皈依上帝的人们都挤到人群前排的凳子上,大声又唱又喊,扑倒在草垫子上。人们简直都发了疯。
我刚刚清醒了一些,就看见国王跑了过去,一下子冲到讲台上。他的嗓门大得压倒了所有的声音。牧师请他给大家讲话,他就说开了。他说,他是个海盗,已经在印度洋上干了三十年海盗啦。去年春天,他那条船上的匪徒在一次打斗中死了不少,他现在回家来,想要招募一些人去补充。谢天谢地,他昨天晚上遭人抢劫,从一条轮船上让人赶下来,现在身无分文。他说,他为此感到高兴,这是他遇到的最幸运的事情,因为他现在要改过自新,现在感到了一辈子从来没有过的幸福。他说,虽然他现在已经穷到这个地步,可他要立刻上路,想方设法回到印度洋去,把他的余生都用在规劝其余的海盗上,要他们都走正路。他说,因为他比任何其他人都更加熟悉印度洋上的那些海盗,尽管他身无分文,去那里要花很长时间,可他一定要去。每规劝一个海盗改邪归正,他要对那人说:“别感谢我,这不是我的功劳,这完全归功于参加波克镇野外讲道会的那些亲人们,他们真是人类的亲兄弟、大恩人——还有亲爱的讲道牧师,海盗们永远遇不到这样真心的朋友啊!”
他说完就放声大哭,人们也陪着他掉眼泪。接着,一个人大声喊道:“为他募捐吧,为他募捐!”五六个人立即站起身来要为他收钱,可是有个人喊道:“让他自己拿着帽子到大家面前收钱!”大家随声附和,连牧师也这么说。
于是,国王捧着帽子在人群中来往穿梭,边走还边擦眼泪,嘴里祝福着大家,赞美大家,感谢大家对远在天边的海盗们的好意。不时有些特别漂亮的姑娘们满脸泪水走到他身边,请求吻他作纪念;他呢,总是满口答应,他跟有些姑娘搂着一连吻上五六遍。人们都邀请他留下来住上一礼拜;人们都希望他能住在自己家里,说那对他们是一种光荣。可他却说,那天已经是野外讲道会的最后一天,他再呆下去对大家也没什么帮助了,另外,他急着要立刻赶到印度洋上去劝说那些海盗们呢。
我们回到木排上后,他把募捐来的钱数了一遍,发现一共有八十七块七毛五。另外,在穿过树林回来的路上,他还顺手牵羊拿了人家放在一辆马车下面的一个三加仑的罐子,里面装着威士忌。国王说,这天弄到手的钱比他干传教行当哪天挣得都多。他说,要想空口骗得一个野外讲道会上当,一个不信教的普通家伙根本不能跟海盗比。
公爵还自以为干得漂亮呢,可国王一回来,他就自叹不如了。他在那个小印刷作坊给几个农民排版印刷了两份卖马的招贴,挣了四块钱。他还做了价值十块钱的广告生意,他说,要是愿意预付四块钱现金,他就可以把广告登出去,那人就糊里糊涂付了款。还有三位订户去订报纸,订报纸的价格是每年两块钱,他以每份五毛钱的优惠价收了现款,那三个人想按照惯例付给他劈柴和洋葱,可他说,他刚把这个作坊买到手,想尽量以最低价维持下去,因此只收现金。他还排好一个版,上面有他自己写出的一首小诗,那诗共有三节,听上去还挺美的,题目叫:“砸碎这颗破碎的心吧,你这冷酷的世界”。他把版已经排好只等上机印刷了。他说,这首诗他要免费刊出。他这天总共弄到九块五,这可是干了一整天活儿弄来的。
另外,他拿出一份他没花钱印出来的传单给我们看,那是为我们干的。传单上面有个在逃黑人的画像,这黑人肩上扛着一根木棍,上面挑着个包裹,画像下面印着“悬赏$200捉拿”的字样。传单上面说的都是吉姆,把他描绘得丝毫也不差,说他是去年冬天从新奥尔良下游四十英里的圣雅克种植园逃出来的,有可能逃到了北方,要是有人抓到他,并且送回去,就能得到赏金,还能报销路费。
“听我说,”公爵说道,“过了今晚,咱们要是愿意就可以在白天走了。要是有人朝咱们走来,咱们就用绳子把吉姆的手脚都捆起来,塞进窝棚里,把这张传单拿给他看,告诉他说,是咱们在上游逮住的,可是穷得搭不起轮船,只好跟朋友借钱弄到这个木排,坐着到下游去领这笔赏金。吉姆要是戴上手铐脚镣就更棒了,可这么一来就跟咱们穷得叮当响的说法不对头了,因为那简直像给他戴了首饰。绳子很合适——咱们必须干得恰到好处,就像戏台上要讲究三一律一样。”
我们都说公爵的计划实在巧妙,以后白天走不会遇到麻烦啦。我们那天晚上要跑得足够远,因为我们知道公爵在那个印刷作坊惹了大麻烦,人们会气急败坏地追上来,我们要把那个小镇子远远甩在身后,让他们追不上。再以后,要是我们愿意,就可以尽快往前赶了。
我们藏着不动,不发出声响,一直到了晚上将近十点钟才把木排划出去。然后我们远远躲开那个小镇,悄悄漂下去,直到看不见那镇子了才把信号灯点上。
早上四点钟,吉姆叫醒我换班守望时说:“哈克,你看咱们这一路上还会不会再遇上什么别的国王?”
“不会,”我说,“我敢说不会啦。”
“那就好,”他说,“我倒不在乎一两个国王,可这已经够受的了。这个国王胡闹得够瞧的,那个公爵也不比他好多少。”
我发现吉姆一直想要他说法国话,因为他想听听法国话是怎么说的,可他说他在这个国家呆的时间太久啦,还经历了那么多磨难,早把法国话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