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2)
这一家人真是好极了,这房子也真是好极了。这么好这么气派的房子我在乡下还从来没有见过。大门上没有铁门闩,也没有带鹿皮绳的木门闩,门上安着一个能转的铜把手,跟城里的房子一样。客厅里没有摆床,可是城里许多房子的客厅里总摆着床铺。有个壁炉,底座是用红砖砌的,每块砖都擦得干干净净,都是用砖头蘸水磨出来的。有时候他们还拿一种叫做西班牙赭色的颜料擦洗砖面,就像城里人那样。家里还有黄铜柴火架,大得能装下一根锯好的木料。壁炉架正中摆着一个座钟,玻璃面的下半部画着一幅小镇风景画,当中留着一块圆圆的地方,算是太阳,可以看见钟摆在这幅画儿后面摆动。嘀嗒嘀嗒的响声听起来舒服极了。有时候来个货郎把钟擦得锃光瓦亮,收拾得焕然一新,它就能一连敲上一百五十响,直到累得敲不动为止。这钟给多少钱他们也不肯卖。
对了,座钟两边还各有一只怪模怪样的大鹦鹉,大概是用白粉做的,上面涂着花花绿绿的颜色。有一只鹦鹉旁边还有个瓷做的猫,另一只鹦鹉旁边摆着个瓷做的狗。拿手一按,它们就吱吱叫,可是不张嘴巴,脸上也不变样儿,并不显出快活的样子。那吱吱的叫声是从它们肚子底下发出来的。这些东西后面摆着两个撑开的火鸡毛扇子。屋子当中那张桌子上,摆着一个漂亮的大瓷篮子,里面放满了苹果、桔子、桃儿和葡萄,颜色又红又黄,比真水果还鲜艳得多,可它们是假的,因为有些掉了皮的地方,露出了瓤子,能看出是白粉一类的东西。
桌子上铺着一块漂亮的油布面儿,上面是用红白两种颜色画的展开翅膀的老鹰,周围还画了一圈花边。他们说那是从千里迢迢以外的费城带来的。桌子上也摆着图书,整整齐齐地摞在桌子的四个角上。有一本是又大又厚的家庭《圣经》,里面满是插图。有一本是《天路历程》,说的是有个人离开了家,可没说什么原因。这本书我断断续续看了不少。里面的话怪有趣,就是不大好懂。另一本是《友情献礼》,里面的东西真够漂亮,有不少诗歌,可我没念那些诗歌,有一本是亨利?克莱的讲演录,还有一本是冈恩医生写的《家庭医药》,书里说的尽是人病了死了该怎么办。另外还有本赞美诗集,还有不少别的书。屋子里有几把木条底板椅子,样子很好看,没有一点儿毛病——可不是中间塌下去、到处开了缝儿、像只破筐子的那种椅子。
墙上还挂着图画,主要是华盛顿和拉斐特的画像,还有些打仗的图画,还有《高原上的玛丽》,还有一幅叫做《签署独立宣言》的图画。他们管有些画叫蜡笔画,那是这家一个已经死去的女儿在十五岁上自个儿画的。这些画和我以前见过的画都不一样,颜色比一般的画都黑,有张画上画的是个女人,穿着一身瘦瘦的黑衣服,胳肢窝底下用带子捆得紧紧的,两只袖子中间鼓膨膨的,活像棵圆白菜,头上戴一顶黑帽子,像个大勺子,脸上遮着一块黑面纱,又白又细的脚腕子上缠着黑带子,脚穿一双小巧的黑色尖拖鞋,活像凿子,她站在一棵垂柳树底下,右手腕扶在一块墓碑上,一副难过的样子,另一只手垂在身边,拿着一块白手绢和一个网袋。这张图画底下写着:“呜呼,此生再难相见。”另一张画上画的是个年轻女人,头发齐齐地拢在头顶上,梳成一个髻,后面插着一把梳子,活像个椅子靠背,她用手绢捂着嘴哭,另一只手里躺着一只两脚朝天的死鸟,图画底下写着:“呜呼,再难听到你那婉啭的歌喉。
”还有张画上画的是一个年轻女人,正在窗前仰头望着月亮,脸上眼泪直往下流,手里拿着一封展开的信,信封口上露着黑火漆,她还拿着个带链儿的小金盒子用力捂在嘴上,画儿底下写着:“呜呼,弃我去者终难留。”我觉得这些画都不错,可不知怎的,我不大喜欢,假使我本来就不高兴,看了这些画儿就更难受了。人人都为她死去感到难过,因为她本打算画好多这样的画儿,看了她已经画好的画儿,就知道这损失有多大了。可我倒觉得,她那种性格,呆在坟墓里也许更舒服呢。
她病倒的时候,正在画一幅画,他们说那是她最好的一幅画,她每天每夜都要祷告,求上帝叫她活到把画儿画完的那一天,可是她并没有如愿。画里是个穿白色长裙的年轻女人,正站在一座桥的栏杆上打算跳下去,长头发披在背上,仰头望着月亮,满脸流着泪水,她有好多条胳膊,两条交叉抱在胸前,两条伸向前面,两条向上举着伸向月亮——她本来是想看看画哪两条胳膊最合适,然后再把别的胳膊全擦掉;可是我刚才就说了,她主意还没拿定,人就先死了。如今她家人把这画挂在了她屋里自己的床头上,每逢她的生日,就在上面挂几朵鲜花,平时总拿一小块布盖上。画里的年轻女人脸长得挺甜,挺好看,可惜胳膊画得太多,我觉得简直像蜘蛛。
这女孩活着的时候,保存着一本剪贴簿,经常把《长老会观察报》上登的一些讣告、事故、修行故事剪下来贴在簿子里,还写出些挺独特的诗附在后面。这些诗写得妙极了。下面这首诗是她为一个名叫斯蒂芬?道林?博茨的男孩写的,这孩子不小心掉进井里淹死了:
祭斯蒂芬?道林?博茨
年纪轻轻斯蒂芬,
难道竟已病故?
亲人为你哭断肠,
能不伤心惨目?
少年夭折为哪桩,
身体本无疾病;
亲人泪下湿衣裳,
知是命里注定;
未曾沾染百日咳,
也无麻疹红斑;
英年早逝太可悲,
但与疾病无关。
一头鬈发多英俊,
失恋也不灰心;
头疼脑热放不倒,
天天快活欢欣。
命运无常催人泪,
且听我从头说;
不幸失足掉井底,
魂魄飞出了窝。
捞起挤掉肚里水,
可惜已经太迟;
灵魂冉冉游太虚,
天国逍遥永世。
埃米琳?格兰杰福特还不到十四岁,就能写出这么漂亮的诗,要是活着,长大了真不知道会有多么能干。巴克说她提起笔来就能写诗,连想也不用想,就跟玩儿似的。他说她笔一挥就是一行,要是想不出下句的韵脚,就干脆擦掉这行,信笔另写一行,再接着往下写。她并不专写一个方面的诗,不管你叫她作哪方面的诗,她都不在话下,凡是让人伤心的事,她都能写进诗里。只要有人死了,不管是男人、女人还是小孩子,她老是不等人家的尸体变凉,就能立刻把“祭诗”写好。她把这种诗叫做祭诗。街坊邻居都说,每逢这种场合,第一个到的是医生,第二个到的准是埃米琳,然后才是殡仪馆的人——他们总不如埃米琳来得快,只有一次比她来得早,那是因为她为死者惠斯勒写诗要押这个名字的韵,左思右想一时没有押上。
从那以后她就和从前不一样了。她从来没有说过自己有什么病,可是却一天天瘦下来,没活了多久就死了。可怜的女孩,有多少回看她的画看得我心里憋气,我就上楼到她住过的小屋里,取出她那本旧得不成样儿的剪帖簿来,看看上面帖着的东西。这家人我都喜欢,连死了的也喜欢,所以我不打算让我们中间发生不愉快的事。可怜的埃米琳活着的时候,一死了人她就给人家作诗,可等她自个儿死了,却没人来给她作诗,这可真有点儿不公平;所以我自己打算费点儿辛苦给她作上一两首,可是不知怎的,憋了半天也憋不出一句来。他们把埃米琳的屋子收拾得很干净很整齐,所有的东西都像她活着的时候一模一样,还都是按她的意思摆着,房子一直空着,没人在里面住。她家有不少黑奴,可老太太非要亲自照料这间屋子不可,她常在里面做针线和念《圣经》。
对了,我刚才还提到那客厅来着,客厅里的窗帘很漂亮,是白色的,上面还有图画,是墙上爬满藤萝的城堡,还有正在河边喝水的牛羊。客厅里还摆着一架旧的小钢琴,我想那里面一定是装满了小铁盘子什么的,要是能听听年轻姑娘们唱那首《最后一环断了》的歌儿,用钢琴弹那支《布拉格之战》的曲子,那可再好不过了。每间屋子的墙壁上都抹着石灰,地板上差不多都铺着地毯,整个房子外面都刷着白粉。
这是一座双排房子,两排中间有一大块空地,盖着顶子,铺着地板,有时候中午饭就在那儿吃,真是个又凉快又舒服的好地方。住在这儿真是再舒服不过了,吃得也不错,老是堆得满满的,肚子再大也吃不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