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新生2 (5)
两人便说起德语来了,孩子说得很乱,语法不准,可是非常自信;他很聪明,机灵,知道的少,大多是猜的,而且常猜错,那时他自己就会笑起来。他津津有味地讲他的旅行,讲他读的书。他看得多,有点儿囫囵吞枣、半途而废、毫无目的,只是受好奇心的刺激,到处寻找使自己兴奋的东西。他从这个题目换到另一个,兴高采烈地讲感动他的戏剧或作品。所有的知识都没有体系;他会看没什么思想内容的书,却不知那些名著。
“这些确实很有趣,”克利斯朵夫说,“可是若你不用功,就不会有出息。”
“噢!我们有钱,我不用努力。”
“该死!你这话可不对了,你愿意做一个无所事事、毫无成就的人吗?”
“哪里!我什么事都要干一干,一生只做一种事可太傻了。”
“可是只因为这样,一个人才能干好本行。”
“谁这么说呀?”
“什么!谁这么说?……我就在说呀。瞧,我在自己的行当里研究了四十年,才入了门。”
“学习就得花四十年,还有时间动手去做吗?”
克利斯朵夫笑了,“小家伙,挺会抓我的错处呢!”
“我想当个音乐家。”乔治说。
“马上就学就有点儿晚,我教你好吗?”
“噢!我真高兴!”
“你明天再来,我要先看看你有什么基本功。要是不行,我就不准你碰我的钢琴。要是你有天赋的话,咱们可以想办法让你有点儿成就……但我得告诉你,你必须用功。”“我一定用功。”乔治愉快地说。
他们定在第二天见面。临走时,乔治又想到明天已有约会,后天也没空。对啦,这个星期根本没时间,于是他们另外说好一个日子和时间。
但是,到了那个时候,克利斯朵夫没等到人,极为失望。他希望能再见到乔治,心里快活得像小孩子。这个偶然的拜访给他的生活带来了光明,他为之快乐、感动,甚至当夜失眠了。想到这个小朋友代表他的朋友来看他,他不胜感激;他对着印象中那张甜甜的脸微笑;孩子的天真可爱,顽皮活泼的谈吐,完全迷住了他。他沉醉其中,快乐得好像是他和奥里维刚开始交往时的样子,同时另有一种更庄重,近乎虔诚的感情,因为他似乎又看到了故人的笑容。乔治失约后,他一连等了几天,也没见他来,连一封致歉信也没有,克利斯朵夫难受之中竭力替孩子想失约的理由。他不知他的住址,即使知道了,也不敢给他写信去,老年人不好意思把少不了这位青年人的心情表达出来;他知道青年人心里不是这样,双方形势根本不一样,而我们最怕用感情去束缚一个并不很在意我们的人。
日子一天天过去,乔治音信全无。克里斯朵夫虽然很失望,却控制着自己不去找耶南一家的踪迹,只是继续等待。他也不回瑞士,在巴黎度过了夏天。他想也许太荒唐了,却再提不起兴致旅行了,九月才上枫丹白露消磨了几天。
十月将尽时,乔治?耶南又来了,他很坦然地道了歉,对失信之事一点儿都不惭愧。
“我没能来,”他说,“因为后来我们去布列塔尼旅行了。”
“你该给我写封信啊。”
“是的,我打算写信的,可是我老是忙……并且,”他笑着说,“我也忘了,什么都没准儿。”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十月初。”
“哼,都过了三个星期才来看我?……实话说:是不是你母亲拦着你?……是不是她不愿意你来看我?”
“不!正相反,今天还是她硬要我来的。”
“怎么?”
“暑假我来过之后,回去都详细说给她听了。她说我做得对,她问起您,问这问那的,有好多问题。三星期以前,我们刚从布列塔尼返回,她就一定要我来。八天前,她又催了一次。今天早上,她知道我还没见过你,她发火了,要我吃过午饭立刻来,不许再往后推了。”
“你这么说的时候,不觉得脸红吗?要人家逼你了,你才肯来吗?”
“不是的,当然不是,你别这样想!……噢!您生我的气了!对不起……我真笨……你骂我罢,可千万别恨我。我很喜欢您,要不然我就再也不来了。人家没逼我,首先,人家只能强迫我做我乐意干的事。”
“坏小子!”克利斯朵夫说着,忍不住笑出来,“那你那项音乐的计划进行了多少了?”
“噢!我总得考虑考虑呀?”
“光是考虑,就会成功吗?”
“我马上要开始了,最近几个月确实没空,我有很多的事要做!可现在你等着瞧,我要用功了,如果你还愿意教我的话……”
(他抛个媚眼)
“你又在开玩笑了。”克利斯朵夫回答他。
“您不相信我的话吗?”
“是的。”
“讨厌!没人肯相信我,我简直失望透顶。”
“你什么时候让我看见你用功了,我才相信你。”
“那么马上开始吧!”
“我没时间,明天罢。”
“不,明天太远了,我不想让你看不起我,一天也不行。”
“你多讨厌。”
“我求您了……”
克利斯朵夫看到他的缺点只好苦笑,让他坐到钢琴前面,和他谈起音乐。他问了些问题,又让他回答几个和声方面的提问。乔治一无所知,但他音乐的本能弥补了他的无知,虽然不知道和弦的名字,他居然找到了克利斯朵夫说的和弦。即使找错了,那种笨拙也带着他特有的敏锐。连克利斯朵夫的批评,他也得先商讨一番才肯接受;而他又提出一些聪明的问题,表示出他确实很用心,不承认艺术是死板的教条,而是要自己体验的。他们不仅讨论音乐,谈到和声,乔治还谈到一些图画、风景、人物。他如野马脱缰般地不受束缚,得时刻注意把他拉回来;而克利斯朵夫往往不忍,他听着聪明的小家伙东拉西扯、嘻嘻哈哈挺有趣。他和奥里维性格上完全不同……父亲是一条深藏地下的泉,默默地流着;儿子却像一条任性的溪流,全部暴露在阳光下,嬉戏着耗掉它的精力,可是本质上都那么纯洁,正如他们父子俩的眼睛一样。克利斯朵夫微笑着,看到乔治某些本能的反感或喜好都是他所熟悉的,那么执着、那么热情……不同的是乔治喜欢得太多,使他难以爱得长久。
第二天和以后几天,他都来了,他热情高涨,把他教的东西都学得有滋有味……然后,热情低下去,来的少了……后来干脆就不来了,几个星期不见踪影。他轻佻,爱忘事,又天真又自私,真诚待人,聪明善良,可不用他的聪明。大家因为喜欢他而处处原谅他,他那么幸福……
克利斯朵夫不愿批评也不怪乔治。他给雅葛丽纳写了封信,感谢她让儿子来看他。她复一封短信,明显是抑制着感情写的,她只希望他照顾、指点乔治,语气中并没表示想和他见面。因为高傲也因为不想触及旧事,她不敢找他;而他也不想去。——所以他们没有来往,只偶尔在音乐会里远远看见,还有孩子偶尔来访使他们之间互通些消息。
冬天过去了。葛拉齐亚很少来信,对克利斯朵夫她始终保持矜持。但因为是意大利女子,很少感伤,只在意现实,所以她即使并不是非得见到朋友才想起他们,也必须看到他们才会想起同他们在一起谈话的乐趣。为了让她一直记住不忘,一定要常在她眼前出现。因此她的信渐渐稀少,而且也变得简短得多了。她十分信任克利斯朵夫,从来不怀疑克利斯朵夫对她的感情,和克利斯朵夫对她的信任。他也从来不怀疑她的友谊。这种信念相当好,彼此相互信任所能给人的,只有光明而没有热度。
发生了这些不如意的事,克利斯朵夫并未十分难过,他尽可以在音乐上消磨时光,到了这样一个年龄,艺术便会成为一个刚毅的艺术家生活的主要内容,现实的生活便无足轻重了;那只是梦了,艺术反而真实起来,巴黎又唤醒了他的创造力。这个忙忙碌碌的工作着的城市给他以强烈的刺激,即使最冷静清醒的人也无法免疫于它的狂热。几年以来,克利斯朵夫过着健康的独居生活,精力恢复了,他又可以拿去消耗了。法国人那永不满足的好奇心使他们在音乐技术方面又有了新的成果;克利斯朵夫藉着这些,也开始进行他自己的创造了;他更有力,更野蛮,所以他比他们收获了更多。但他现在的这种大胆的尝试,再也不同于以往的追逐着本能的盲目行事了,他现在一心追求的是清晰明了。他的天分从来都像时急时缓的流水,它总是往返于两个极端,填满两个极端之间的空隙。
前一段时间,他任由自己生活在秩序的灰网下一片闪烁发光的混沌之中,甚至想撕破这网看个清楚,但他忽然之间又感到必须摆脱混沌,理智又占了上风,要遮盖住人生的谜了。罗马那征服天下的雄风感染了他,就如同当时的巴黎的艺术,那时当他有所感染时,他也对秩序产生了渴望。但决不同于那些疲倦不堪的开倒车的人所采取的方式,他们只能拿出最后的一点儿精力来保护他们的睡眠了——当然也并非华沙城中的秩序,那些老实人走上了圣?商斯和勃拉姆斯的道路——拥有了一切艺术世界的勃拉姆斯,做好学校里的功课,为了安静而归于平淡无味的新古典派。难道他们的热情耗尽了吗?哼,朋友,你们太容易累了……我们不稀罕你们的秩序。我的秩序不是这样的,它是靠着自由的热情与意志的和谐建立的……克利斯朵夫在自己的艺术中追求着这个目标,让生命的各种力量能够平衡,他用那些新的和弦,那些被他从深渊中引出的魔鬼来创作他的秩序井然的交响乐,建造阳光沐浴下的庞大建筑,就像顶着意大利式的拱穹的庙堂。
他的整个冬天都是在这些精神的游戏与斗争中度过的。冬天过得很快,虽然也有这样的时刻:克利斯朵夫在黄昏时完成了一天的工作,回顾自己的一生,也搞不清冬天是短是长,自己是老是少……
然而人间的太阳又放射出新的光芒,它透过梦幻的薄雾,又带来了春的气息。克利斯朵夫收到葛拉齐亚一封信,告诉他她要带两个孩子来巴黎。她早已有这个打算,高兰德三番五次地邀请她,可她不愿打起精神改变长久以来的习惯,离开眷恋的家,走出懒散的恬静的境界,重新卷入她厌恶的巴黎漩涡,于是这事情就一年一年拖了下来。而那个春天,一种悲凉的情绪,或许是什么不为人知的失意(一个女人的心底暗藏着多少别人不知而她们自己也矢口否认的悲哀的故事)缠着她,于是她想离开罗马。当时正逢传染病流行,于是她便带着孩子赶快出发了,写信给克利斯朵夫不久,她人就到了。
她刚刚到高兰德家,克利斯朵夫当天就去看望她。他觉得她心不在焉,迷迷糊糊的,一脸茫然。他看着有些难过,但并未挂在脸上。现在他差不多已全部牺牲掉了自我,忘记自我使他心如明镜,看出她在极力掩藏着一件伤心事,他不许自己去探问,只是想法帮她排遣忧愁,笑着讲他自己的尴尬事,他的工作,他的计划,逐一而不着痕迹地用温情笼罩着她。这股不敢表明的柔情慢慢攻占了她的心,她知道克利斯朵夫已看出了她心中的苦闷,她感动极了。她那忧伤的心依靠在朋友的心旁,听它讲述着两人心事以外的事情。久而久之,朋友的目光又清澈了,迷惘的阴霾退去了,两人的目光更接近了,越来越近了……终于有一天,谈话时他突然停下了,凝望着她。
“怎么了?”她问。
“你总算是回来了。”
她微微一笑,轻轻地说:“是的。”
要静静地谈一谈也并不容易,他们难得单独在一起,高兰德常常要陪着他们以尽主人情谊,这使他们觉得她实在有些让人厌烦。她虽有许多缺点,人倒是还不错,十分诚挚地关心着葛拉齐亚和克利斯朵夫;但她绝对想不到自己是多余的,使他们厌烦。她确实注意到(她把一切都看在眼里)她所谓的葛拉齐亚和克利斯朵夫的调情;调情是她生活中的一大项乐事,她看了会高兴,还会鼓励,但人家恰恰不喜欢这样,他们指望她不要过问与她无关的事儿。只要她一露面,或是对谁说上一两句隐讳的话(那就很冒失了),暗示他们的境况,克利斯朵夫和葛拉齐亚就会沉着脸换个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