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燃棘 2 (11)
夜里,他半睡半醒,远远地又听见松涛声,风回来了,这一回不再是飓风——是春天的季候风,它那灼热的呼吸,给仍在酣睡未醒的、打着寒噤的土地带来了一点儿温暖,它融解了冰,带来了一路的甘霖。土洼那边的树林中,风像打雷似地高声吼叫着,越来越近,越来越洪大,如同千军万马冲上了山坡,整个山林都呼啸着,屋中有匹马发出嘶鸣,引得几头母牛也跟着叫,克利斯朵夫躺着听着,塞毛都竖起来了。狂风吹来了,呼呼直响,定风针格格作响,屋瓦似乎掀开了,屋子也晃动着。一个花盆被吹落在地,跌碎了,克利斯朵夫的窗忽地被吹开了,一阵热风灌进来,劈头盖脑地吹向克利斯朵夫,也吹进他的胸膛,他跳下床,张着嘴,很有些透不过气来,仿佛有个活的上帝冲进了他那空空的头脑。这就是复活!……空气进入他的咽喉,新生命的气息灌满他的五脏六腑。他觉得自己快要爆炸了,他想叫喊,喊出他痛苦开心的情绪,但他只能发出几声梦呓般的呻吟,纸张在狂风中飞起来,他摇摇晃晃地捶打着墙,在房间里手舞足蹈着:
“啊!你、你、你终于回来了!”
“你回来了,你回来了!噢,你,我以为失去你了呢!……干嘛丢下我呢?”
“为了坚守我的使命,坚守你丢开的使命。”
“什么使命?”
“战斗啊!”
“干嘛还要战斗?你不是能主宰万物吗?”
“我不能。”
“你不代表万物吗?”
“我不是万物,我只是征服虚幻的生命,但我并不虚幻,我在黑暗中烧毁虚幻,我不是黑夜,我是不停歇的战斗,我是奋斗不止的自由意志,与我一块儿奋斗,一同燃烧吧。”
“我被打败了,完了。”
“你被打败了?你觉得不行了?那么别人就能得到胜利,别只想到你自己,你要想到的是你的队伍。”
“我是孤独的,只有我自己,我不属于任何队伍。”
“你并不孤独,你不仅是属于你自己的,你是我众多声音中的一个,是我的众多手臂之一,你得替我说话,替我战斗。即使手臂断了,嗓子哑了,我仍旧站着,我还有其它声音,其它手臂来为我斗争。你即使被打败了,却仍属于一个永不言败的队伍。别忘了我的话,死了也仍会胜利的。”
“主啊,我多么痛苦!”
“难道我不痛苦吗?千百年以来,死亡紧紧地追着我,虚无在前方窥伺我;正是由于不断胜利,我才得以打出一条路来,生命的河流早已被我的血染红了。”
“战斗,必须永远战斗下去吗?”
“是的,上帝也陪着我战斗。上帝是一个征服者,是贪婪的狮子,虚无在上帝周围,上帝降服了虚无。战斗的节奏才是最美妙的和声,这和声是为凡人的耳朵准备的,你只要清楚它的存在就行了。老老实实地尽你的本分吧,让神明去考虑其它的事。”
“我已经没有力气了。”
“为强者而歌。”
“我的嗓子破裂了。”
“那就祈祷吧。”
“我的心已经被玷污了。”
“把它抛掉,拿我的去。”
“主啊,要把自己忘掉,丢掉自己那已经死亡的灵魂,倒也罢了,可是如何能丢弃我的故人,忘了我所爱的人呢?”
“把它们连同自己已死的灵魂都扔开吧,只要能找到我的活力四射的魂灵,你就会发现你的爱人并没有死去。”
“噢,你曾经抛弃我,将来还会再这样做吗?”
“会的,当然会,但你不可以把我丢下。”
“要是我的生命之火熄灭了呢?”
“那么点燃别的生命。”
“如果我的心死了呢?”
“那么生命就在另一个地方,打开你的窗户让它来吧,你这个傻瓜,屋子倒了,你还呆在里头,快些出来吧,还可以住在别的地方呢。”
“噢!生命,噢!生命!我明白了……过去我一直在自己心中,在自己空洞的灵魂中找你。我的灵魂早已碎裂了,不料我的伤口像窗子一样,空气从那里透了出来。我又能够呼吸了,噢,生命!我又找到你了!……”
“是我找到的你……别说话,你听。”
克利斯朵夫听见生命的歌声如泉水流动一般淙淙地在内心中涌出,凭窗远眺,昨天还是死去一般的树林,今天却沐浴在春风中,阵阵松涛,快乐的颤抖,从树干之间掠过,弯曲的枝条欣欣然向着明媚的天空伸出去。急流奔泻,如同欢乐的钟声,同样的景色昨天深埋地底,却在今天复活了,克利斯朵夫心中的爱苏醒,受上帝恩宠的灵魂简直太奇妙了。灵魂从恶梦中醒过来了,一切都在它旁边得以再生;心又跳动起来,干涸的泉水又开始汩汩向前。
克利斯朵夫再度投身于神圣的战斗……他自己的战斗,人类的战斗,一到这个雪片乱舞的阳光下的大混战中,就显得那么渺小!……他剥开自己的灵魂,从高处俯视自己,看大千世界里的自己,那时他的痛苦的意义立即昭显。他的斗争是俗世的战斗的一部分。他的失败只是一个小插曲,而且已得到了弥补,他为大家斗争,大家也为他而战斗。他们分担他的苦愁,他也分享着他们的光荣。
“同伴们,敌人们,向前吧,踏过我的身体吧!炮车尽管从我身上辗过去吧!我压根儿不去想那些伤我皮肉的铁轮,不去想那些踩我头颅的脚,我只想到为我报仇的人,想着主宰成千上万的队伍的领袖。我用血为他铺通前往胜利的路……”
如今他觉得上帝不是毫无感情的造物主,并非是一个站在高处俯瞰自己点燃的大火的尼罗。上帝也在受苦,上帝也在战斗,同勇士们共同战斗。他在援救那些受苦的人。因为他代表生命,是黑夜中的星星之火,他慢慢地蔓延开去,要吞没黑夜,可是在天边的黑夜中,神的战斗永无休止,而且谁也不知道结局。那是英雄的交响曲,其中,连那些不大协调的音符也化作了清明协调的音符。如同榉树林中那静寂中的猛烈的战斗一样,生命就在永恒的和平中战斗不息。
这些战斗,这种和平,在克利斯朵夫心中都引起回音。他是一个贝壳,可以从中听到海浪的咆哮、小号的呼号、各种声响的风暴,和着英勇的呐喊声,从统领所有的节奏上飞过。因为在这个骚动的灵魂中,一切都改变了。它为光明歌唱,为黑夜歌唱,为生命歌唱,为死亡而歌唱,为胜利者歌唱,也为他自己——输的人歌唱。它唱着,一切都在唱着。它只管歌唱。
流动的音乐,如春雨渗入干裂的泥土。羞耻、哀伤、悲苦,如今都表示出它们神秘的使命,分解泥土,为泥土施肥。痛苦这把犁虽然划破了你的心,却找到了新生命的水源。田野中鲜花盛开,但并不是去年春天的花。一个新的灵魂诞生了,它每时每刻都在新生,因为它的骨骼还没有定型,不像那些发育到极限即将老死的灵魂。它不是一座雕像,而是在熔化的金属,每一秒钟都会在它身上显示出一个新的景象。克利斯朵夫不打算把它固定下来。他似乎丢开了过去的一切,要出发作一次长途旅行,凭着一腔热血,他的无牵无挂的心胸,尽情呼吸着海洋的气息,以为这旅行将无休无止。他觉得很快乐,在世界上四处奔涌的那股创造力又卷起了他,世界的财富让他目眩神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