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安多纳德 (6)
然而,安多纳德又遇到了另外的伤心事。有次拿端太太突然邀请安多纳德去她家,刻意安排了一男子与她相识。那个人是犹太人,年纪四十上下,相貌平平,有点儿秃顶,背也有点儿驼,可是眼睛却相当温柔,态度和蔼可亲。也许是因为遭受过苦难所以他也能体贴别人,而且是个规矩的男子,在远东当领事,只回家度假。经历许多痛苦和磨难的安多纳德,已经不再做浪漫的梦——把人生当作与心爱的人共度好时光那么容易了——相反,她渴望的是在年复一年的与生活斗争之后,能在一个朋友的怀抱里休息,和他同甘共苦,由他来照顾自己,一定相当惬意,故当他向她求婚时,她感到非常意外且万分惊喜——虽然她开始并不爱他,但却怀有一种脉脉的情谊。然而,想到必须丢下弟弟跟那人到远方去,她便犹豫了,虽然那男子知道她拒绝是出于高尚的原因,但依然不能谅解她;爱人的道德固然可贵,可爱情的自私却让他无法接受。几个月后,她收到一张请柬——他娶了别的女子,这使安多纳德极为伤心。但她又一次把这次悲苦献给了上帝,还认为正是因为自己分心而未能把全部献身给弟弟而受的惩罚。从此以后,她便全心全意地照顾弟弟了。
于是,她不再出现在拿端家,而拿端家认为她的理由不成立而逐渐对她冷淡起来。拿端太太一直以为是由于安多纳德的缘故而使一桩美满婚姻告吹,并损害了她的自尊心,她认为安多纳德固然重情义,但却带有更多的伤感色彩,对于她来说,别人对她的帮助只能感激地接受,这种心理令她马上换了别的人来关心,以便发泄她那爱照顾人的情感。
但那个多情的奥里维却完全不知道姐姐的那段浪漫史,他的心很温柔,人也活泼可爱,但却不值得信赖——他会消沉几个月终日无所事事。他常常想在交际场中认识俊俏而人家却不认识他的姑娘,亦可为了一段文字、一首诗而荒废功课,故他需要的是时时的监督,而且须小心别惹他生气,否则的话,他就会极度紧张,以致浑身发抖。他需要新鲜的空气,但他们没有足够的钱去旅游,假期里他们只能去音乐会,否则,困倦不堪的他们就再也无心出去。
夏天,安多纳德却必须为兄弟的健康着想,偶尔会拉奥里维散步,但这令奥里维很丧气:去的时候必须坐拥挤的火车去,回的时候又得搭拥挤不堪、空气污浊的效区火车;而且车厢里的人放肆地谈笑,还有让奥里维和安多纳德难以忍受的粗野谈话。在森林里也不快活,那里不是让人心思宁静的清静地,只有一对对粗俗的男女、音乐咖啡馆的歌曲和满地油腻的纸张。每次回来,奥里维都不快。但为兄弟的健康,安多纳德又强迫兄弟出去散步——虽然,安多纳德也不喜欢这种散步——结果是,双方更加不愉快——奥里维向她狠狠地抱怨许久,结果两人只有呆在闭塞的城里,过着只有四角天空的生活。
中学里最后一年终于到了,奥里维终于要进行高等师范的入学考试了,也正是那一年,安多纳德已支持不下去了。但她预测兄弟一定会考上,因为除他思想散漫,没有计划外,在学校他是公认的优等生,所有的教员都对他十分赞赏。可是可怜的奥里维却被肩上的责任压得心慌意乱;极度疲乏和怕承受压力的病态令他像瘫痪了一样。他的应试能力越来越低了,想到要站在许多评委面前应试,他就浑身发抖,来到教室门口他便脸红心跳,喉咙堵塞,要是让他备考,那便把所有的可能全都想过一遍。而且拖得越久,他的恐惧便越深。
最后考试时,是笔试题,结果是他最拿手的哲学题,平时他最能发挥,可那天三个小时之内竟写不到两页。当他逐渐回复平静开始有了灵感时,写了几行很美的章句,但篇幅却不够让人评等级。而安多纳德见他那样狼狈和丧气,料定没希望了,便也一样地丧气,只是脸上没有表露出来——纵使到了绝望的地步,她也仍存在幻想。
奥里维落选了,这令他十分懊恼。安多纳德虽极力隐藏自己的丧气,勉强着说不要紧,但嘴唇却在发抖;她仍然只顾安慰他,说他下一年一定考上。她感到自己身心俱疲,恐怕不能再撑一年了。但她却必须咬牙坚持,要是她撑不下去,那他定会丧失勇气,结果很可能是被社会吞没掉。
因此,她反而更加辛劳,不顾自己,可到再开学时,她仅有的财产全花光了,而且几份高薪的的工作亦丢了。为了支撑那最后的一年,安多纳德去请求拿端太太,而她则让她去德国教书,虽然安多纳德不愿和弟弟分开,那是她所不能想象的,不能看见奥里维亦不能听到他的声音她会受不了。而奥里维,既然一切祸事都是自己惹的,要是自己已考取的话……故他没有权利去反对,安多纳德踌躇了一会儿,终于决定去了。
分离那几天,两个人心里都痛苦得不得了。当难以忍受时,便躲起来,安多纳德看着奥里维的眼睛,只要他说声:“不要去!”虽然她必须去,她也不去了。但直到上火车那一刻,奥里维也没有勇气去反对,虽然他浑身僵直——她最后要求他每天写信过来,只要有不安的事她就会回来。
她走了,想到要投身社会她就充满恐惧;经过六年的时间,她由开朗的小姑娘变成一个孤僻的人。因为和奥里维相处一室,他的羞涩亦传染给了她,除了兄弟,她一般不开口,但现在却要到陌生人家里去住,去谈话,而且她天生不是教育别人而是为了给人爱的,想到每日必须站在别人面前,她就一阵不安。
一方面,奥里维成了寄宿生,心都凉了,他们俩在夜里醒来,觉得每一分钟都隔得远了一点儿,不由轻声呼唤彼此。
德国那份差事,无论谁都无需她的爱,德国人很骄傲而且态度随便,又喜欢管别人的事。因为出了较高的薪水,他们认为对她有恩,故可随心所欲地使唤她。她没有自己的卧室,在和孩子们相连的小房子里睡,晚上还不准关门,她的快乐只是和小兄弟之间的通信联系,但这片刻自由他们也不给;他们喜欢探索别人的内心和思想,经常问她写些什么,打听小兄弟的情况——带着一股淡淡的嘲弄。于是,她只有偷偷摸摸地躲在角落里给兄弟写信,看兄弟的信,还要小心把信保管好。因为除衣箱外没有一件可以锁的东西,故她只能随身带着信,否则,信会被人家偷看。他们没有恶意,对于他们来说,既然出了高价钱雇佣她,她的一切就都是他们的,所以他们认为她不会生气。
安多纳德最难忘的是雇主们这种刺探行为,当她无法逃过他们灼人的目光时,她感觉到她无时无刻不在受折磨。为了保护自己,她比原来更寡言少语了。而在葛罗纳篷家,她时常摆出一副稍有点儿骄傲的姿态,这惹得他们不高兴;他们认为作为家庭的一分子,负责教育他们的孩子的安多纳德不应该躲避他们,相反,他们有责任去认识她的私生活——多么无耻的理由——而安多纳德要隐瞒的肯定不是体面事,理由是一个清白无辜的女孩什么都可拿出来看。
而奥里维每天给她写一封十二页的长信,他在信中尽力显得勇敢,隐瞒所有悲苦。事实上,由于他的生活向来是与姐姐的生活相融在一起的,而今分离让他倍感难过。他的生命停滞不动了;他完全不能调动自己,连思想都不能调动;散步、思想、工作都远离他而去了,只剩下幻想还活跃着,幻想的惟一内容是他姐姐。他每天捧着书,心却不在书上,不停地思念姐姐,想着姐姐的来信,或上一天的,或今天的,接到来信后便哆嗦着拆开。心里很快活,却又比读情人的来信还要紧张。他和安多纳德一样,随身带着所有的信件,夜里把所有的信放在枕头底下,想到姐姐而睡不下时,则翻着身子去摸信,看它是否还在。
如果邮差晚到一天的话,他就惶惶不安;没有出过门的他把时间和空间想象得很夸张,他老是幻想自己病了该怎么办?要是她病了该怎么办?总该见一面才死吧?要是信写得只有几行,他又会幻想:“昨天怎么才写几行呢?该不会是她病了吧……噢,老天,她病了……”其实他更怕孤单地死去或活在远离她的那个厌烦的中学里,可恶的巴黎城中。他曾想写信叫她回来,但却没有这个勇气。但能够和她在信中闲聊,他感到无比的快乐,仿佛能看见她,触摸到她,他那刻的感情非常热烈,甚至如情书般地称其姐为:“我的勇敢忠诚的最最亲爱的好姐姐。”幸好安多纳德亦能每天写一封信,哪怕是短短的几行,以满足彼此温情的需要。
安多纳德亦只有在读信的时候才感到有新鲜的空气呼吸、陶醉在温情之中,而每当信未按时来到,她就会特别苦恼,而有一天信迟到了一天,她就急病了——元旦那天。姐弟俩同时花了许多钱彼此发了一道长电,也同时收到了,奥里维每每在信中提到学习的事情,安多纳德便给他满纸的鼓励。
安多纳德在那家庭里生活得亦很苦闷,不久来了一位教员太太,她也住不习惯,她们因此而接近。或许是同病相怜,或许是那女人的母性极强,安多纳德把一小部分情况倾诉给她,但那平庸粗鲁的女人却把那贵族式的小女孩吓怕了,于是她把自己藏得更深,更加沉默,隐瞒所有的苦恼。那是相当重的负担,但她却毫不在意,继续向前。可她的身子却日益瘦下来,而那时奥里维的来信越来越消沉,直到有天他忍不住在信中写道:“你回来吧,回来吧!……”但在第二天,他又很羞愧;他不想让别人知道他离不开姐姐,那令他受不了,所以他又用坚强、快乐的口气写了一封信,声明前封信是在胡言乱语。可是聪明的安多纳德一下子看穿了他的心,但却不知该怎么办。有一天她甚至来到车站,可理智占了上风;挣钱要维持奥里维上学,两个人能维持多久便要维持多久,虽然这样,她往往是早晨充满勇气,晚上就畏缩起来,她想念家乡——那个给她许多伤害的家乡,想到弟弟表示心中爱意的言语,这一切,令小姑娘的情绪很低落。
而那时恰好有个法国剧团经过那小镇,安多纳德难得上戏院,因为她实在没时间,但她很想听听母语,就去了。而正如以上我描述过的,客已爆满,而约翰?克利斯朵夫不忍心见她失望,便邀请她到他的包厢去,她竟接受了。结果是在那小城闲言四起,加上以前雇主对她的种种不满。于是,他们把她辞退了。
这颗充满温情、没有任何污点的容易害羞的心灵,一旦听到恶意加给她的莫须有罪名,便羞愧难当,但她对克利斯朵夫并不怀恨,相反,她对他的好意表示感激。而且,她知道,他也是无辜的,虽然她对他一无所知,只晓得他是个受人攻击的音乐家,可她历尽苦难而敏感的直觉告诉她,那个稍显粗鲁可是感觉细腻的同伴很大方,也有豪侠义气。也正是因为自己是个被欺侮的人,所以别人对克利斯朵夫的坏话一定也只是故意编造的,但清高的品性使她不与克利斯朵夫见面和通信。而且她以为他不知道他害她丢了工作,她也真诚地希望他永远不要知道。
她离开了德国,她又在火车上看见了克利斯朵夫。在并列停在一起的两列车厢里,他们彼此默默地望着,因为对彼此的同情而使她们在心灵深处产生了神秘的共鸣。最后一眼,两个原不相关的人看到了彼此心灵深处隐藏的秘密,那是时常生活在他们周围的人无法得知的,但两颗灵魂却在繁华的俗世中相遇并认识,那种感觉永远——安多纳德把它永远珍藏在她凄凉的心里,那是一道淡淡的光明。
她又能与奥里维在一起了,他们团聚时,奥里维正在生病。这个神经质的孩子,没病的时候老害怕没姐姐在旁边,而病了却不写信告诉她,而当安多纳德发现时,他正在幻想,幻想她的到来。只有当她搂着他,嘴唇碰触到她的脸,手中感到姐姐冷冰冰的手时,他才相信这是真的,而不是幻想。他哭了,首先的事便是要她发誓不再出门,当然不再分离。母亲说得对,分离是世上最糟的事,便是穷、便是死——只要大家团聚了,都还能忍受。于是,病房、学校、阴沉的天色都变得光明了。
他们赶忙租了个公寓,虽然他们很想租回从前那个——可已经有人租了。新的公寓邻近的小院里有棵皂角树,他们因此爱上了它,把它称为朋友,因为它像他们一般被关进城市里。而奥里维的病好了,当然,他的健康与平常人相比还是近于病的。而安多纳德翻译的一本德语书已被人接受,加上她在德国的一些积蓄,在经济方面可以一帆风顺了,只要奥里维在学期终了时考上,便是万事大吉了。
终于在一起了,甜蜜的生活又开始了,可是无论他们多么不想提奥里维考试的问题,它还是固执地出现了。那个念头顽固地时时刻刻跟随着他们,听音乐会时、消遣时、夜里醒来时,甚至在梦里都缠着他们。奥里维竭力想成功,一方面对姐姐所付出的青春,一方面为免去兵役——那时候考上的学生可免除兵役,奥里维那种贵族气质根本受不了军营里面肉体和精神方面的作风,亦厌恶心理方面的堕落,兼爱为名、粗俗共存的生活令一般性情孤独的人所受的痛苦,远远大于死亡所带来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