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女友 (10)
有一天,一个常和她到沟边玩耍的孩子,因父亲是戏院里的门房,便悄悄地带她去看了排练。他们藏在黑暗里,用好奇的眼光打量着所有的一切:舞台上神秘的景致,在黑暗中炫丽无比,流光溢彩,那些人所说的话都是那样神秘而不可理解,还有那女演员脸上那副王后般的神情——事实上,那演员确实是扮演王后——都令她看得直发呆。她整个人都紧张得浑身冰冷,心里扑腾扑腾乱跳……“对啦,对啦,要这样活着才好呢!……噢!要是梦想可以实现的话……”戏排演完了,而她十分想看晚上的公演。她假装离开了,末了却又偷偷地溜回戏院,伏在凳子底下躲了起来。在灰尘中苦等三个小时。戏快要开场,观众也陆陆续续地来了,她正想从凳子底下钻出来,不料被人给逮了个正着,羞辱一番后,被押送回家,还挨了一顿臭打。那一晚上要不是想到早晚有一天她能报复这些恶徒的话,恐怕她早已自杀了。
她想方设法去了一般演员们寄宿的剧场旅馆去当侍女。她当时认识不了几个字,写就更不会了,没读过书,也没有一本书可看,不过她愿意刻苦学习。为了不耗费灯烛,她常偷了客人的书,等到月夜或黎明时再读。因为演员们的生活一团糟,毫无规律可言,因此她这种偷窃行为持续了很久也没有被发现,至多也不过是失主叽叽咕咕发一阵脾气了事。并且她看过了的书全都会还的,——当然不是完璧,她会撕下自己喜欢的部分。她把书再塞在褥子底下或是家具底下,造成一种是主人自己粗心大意的假象。
她还常常站在门外,偷听演员们念台词,末了便一个人在走廊里轻轻地学习他们的音调姿势以及各种表情手势。被人撞见了,也只是一阵取笑或一阵羞辱,对此她只是一声不吭地忍受着。如果不出什么意外的话,这种方式的教育可以一直持续。有一次,她偷了一个演员的脚本,失主大闹起来,一口咬定是她偷了,因为只有她进过他的卧室。她起初还拼命抵赖,可当演员说要叫人搜查时,她便吓得立刻跪下来招认了,不但这个,连以前做过的也说了出来。他大骂了她一顿,接着追问她为什么要这么做,一听到她说将来要做个女戏子,他就放声大笑,然后又叫她将记得烂熟的脚本试背几页听听,听完后他非常奇怪地问她:“喂,你说,我来教你好不好?”
一听到这话,她快活极了,一把抓过他的手就吻。
“啊!”她突然停下来对克利斯朵夫说,“那时我心里是多尊敬他,喜欢他啊!”
不料那家伙又说:“只是,孩子,你知道,要得到什么,总要付出点儿代价的……”
那时她还一直是个处女,别人对她有企图,她向来用拼死地抗争躲过,那种野人似的贞操保护心理,对肉欲,对没有爱情就发生关系从来就满心厌恶,是家中的见闻教给她的,她至今还这样认为。——可是,唉!她受到了多么残酷的待遇!……造化弄人,竟然使她走到了这种地步!……
“你答应他了?”克利斯朵夫问。
“啊!要是当时能逃脱他,让我跳进火坑我也愿意!可是当时他威吓我说要告发我是个贼。我走投无路——就这样,我投进了艺术……投进了人生的怀抱。”
“该死的混蛋!”克利斯朵夫气愤地说。
“是的,我当时恨死了他。不过从此以后,我见过的各式嘴脸就多了,他还算不上多坏呢,至少他守信用。他将他所知道的——尽管并不很多!——全都教给了我。他还介绍我进了剧团。我开始时只是侍候他们,顶多跑跑龙套。后来,有一天晚上,扮演侍从的一个女角儿病了,他们就叫我临时替补。从此,我就做这个。大家都认为我没出息,长得滑稽可笑。那时,我长得很丑,我向来都是很丑的,直到有一天有人认为我是与众不同的,理想的‘女人’……哈哈,那些混蛋!——我的演技一直就被认为是拙劣的,没有规矩,荒唐胡闹。观众们不喜欢我,同伴们也取笑我。但他们始终留着我,是因为他们认为我终究还是有点儿价值,而且薪水很低。不但薪水低,还常会给人以报酬。每学一点儿东西,往上走一步,都需要我以肉体的付出为代价。同伴、经理、戏子掮客、戏子掮客的朋友、戏子掮客的朋友的朋友……”
她说不出话,脸色白得厉害,只是紧咬牙齿,睁着一双恶狠狠的眼睛,但你完全可以感觉到她的心中正在淌血。一刹那间,她似乎又看到了当年的一幕幕,那些耻辱,以及支持她走向成功的强烈的意志。每经历一次污辱,她的意志就变得更加坚强有力。她想死,但绝不在这时候死,要在这样的屈辱中倒下去未免也太可怕了。要是早就死了也就算了,现在,只能等胜利以后了。要是在已经堕入污泥而毫无补偿的时候死去,则未免……
好半天她也不作声。克利斯朵夫可是气愤至极,他在屋子里烦燥不安地来回走着,恨不得把那些折磨这女子、污辱这女子的男人一拳打死。最后他站在她面前,捧起她的头,抚着她的脸庞,亲热地抱着她,不胜怜惜地望着她,说道:“可怜的孩子!”
她挣扎了一下儿。
他继续说:“别怕,我只是喜欢你。”
于是,眼泪像脱了闸似地终于从惨白的脸上流了下来。他跪在她旁边,吻着她纤长美丽的手指,接着,两颗眼泪“啪”地一声掉在了上面。
随后他重新坐好。她也平静下来,神态安详地继续讲述起她的身世。
终于有个作家捧红了她。他说她的身上有种魔性,认为她是一个“戏剧的典型,代表时代的新女性”。当然,继那许多人之后,他也将她占有了。而她也继那许多人之后,让他给占有了。他们俩之间不但毫无爱情可言,甚至还有着跟爱完全相反的情绪——恨。不过是他让她成了名,同时,她让他成了名。
“现在,”克利斯朵夫接着说,“别人再也没有办法欺负你了,已经轮到你来进行报复了。”
“你这样想吗?”她辛酸地回答。
于是,她又讲起了另外一桩受命运捉弄的事。——她对一个自己都看不上眼的坏蛋动了真感情:他是个文人,把她最痛苦的秘密写成了文章后,就一脚把她给踢了。
“我看不起他,他简直是我脚底下的烂泥巴。可是我爱他,无可救药地爱他,只要他叫一声,我就会巴巴地跑去向这个混蛋俯首称臣;想到这一点,我肺都要气炸了。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我的心我根本控制不住。感情和理性,必定会有一方受委屈,而我只有一颗心,也只有一个肉体,它们吵吵嚷嚷的,都要求我给予满足。而我,又制服不了它们。我没有信仰,我很自由……哼!自由!只不过是我心与肉体的奴隶,它们一会儿要这,一会儿要那,而这些,都是我所不愿意要的。它们让我屈服,让我低头,而我只觉得惭愧。可是怎么办呢?……”
她停了口气,下意识地拿火钳拔弄着火灰,然后接着说:“书上总说戏子们心如死水。事实上,我所见到的那些戏子,也的确只是些爱慕虚荣的傻瓜。他们除了争面子,什么都不想。我也不知道他们和我,谁才是真正意义上的戏子。我相信我不是,总之,我为他们付出了不少代价。”
她停下来,已经是深夜三点了,她想离开。克利斯朵夫忙把她劝住叫她天亮再走,先休息一下儿吧。而她却宁可守在行将熄灭的壁炉旁边,继续和他谈话。
“明天你会累呢。”
“我习惯了,你呢……你明天还有事儿吗?”
“我是个大闲人,一直要到十一点才要去替一个学生讲课呢……而且,我身体很好。”
“那你更得休息了。”
“是的,我老睡得像死人一样,不论什么痛苦也不能阻止我入睡。有时,我也恨透了自己。竟然浪费了那么多时间!……偶尔熬上那么一两夜,报复一下睡眠,倒是令我感到高兴的呢。”
他们于是谈了下去,偶尔沉默一会儿。最后,克利斯朵夫睡去了。法朗梭阿士温和地笑着,扶起他的头不让它倒下……她默默地靠窗坐着,望着外边漆黑的夜,胡思乱想。天慢慢地亮了,七点左右,她叫醒克利斯朵夫,告诉他她该回去了。
后来,她又来了一次,那次恰好克利斯朵夫不在家,大门关着。从此以后克利斯朵夫就给了她一把公寓的钥匙,让她可以随进随出。果然,有好几次她来,克利斯朵夫都不在。而她,不是在桌上留下一小束紫罗兰,就是留个字条,随便涂几下速写或漫画,告诉他她来过了。
一天晚上,她离开戏院,去找克利斯朵夫聊天。那时,克利斯朵夫正在工作,两人说了一会儿,兴致都不太高。她想走,可是夜已经深了。这次并不是克利斯朵夫存心留她,而是她自己不想走,于是她便留下来了,最后,两个人都动了欲念。
结果,他们俩便发生了关系。
一夜风流以后,她消失了好几个星期,而他那久已麻木的欲火由她这么一闹,竟再也不能没有她了。她不让他到她家去,那他便到戏院去。他躺在最后的座位上,心中满怀爱意,激动得浑身直打战。而她演戏时用尽各种方式发泄自己的悲愤,也使他累坏了。他终于忍不住了,提笔写信给她:
“朋友,你恨我吗?倘若我使你心里不快,那么,原谅我吧。”
一看他这样谦卑,她立刻来找他,说:
“我本想和你简单地做个好朋友,但既然不行,也就不必勉强,顺其自然吧!”
他们过起了共同生活,但并不同居,各人还像原来一样自由。法朗梭阿士不可能与克利斯朵夫同居,她的职业和地位都不允许那样。因此,只能是她来克利斯朵夫家。有时是白天,有时是黑夜,和他共同消磨几个钟点。不过,她每晚都回家。
暑期到了,戏院停演了,他们俩便在巴黎郊外,靠叶弗那边租了一间屋子。偶尔心情忧郁,但更多的却是快乐的、刻苦用功的、心意相通的日子。他们的卧室很精美,居高临下,光线很好。站在窗边,放眼望去,眼底尽是些碧绿的田地,无边无际。夜里,他们躺在床上,透过窗户,可以看见在阴沉黯淡的天空中驰骋的奇形怪状的云影。他们互相拥抱着,在半睡半醒之间听着蟋蟀的欢唱,雷电的轰鸣,泥土的清香,夹着金银树、仙人草、藤蔓以及刚割下的干草的气味,顺着风势,穿透了他们的屋子,浸润了他们的身体。
他们的爱不是建立在情欲的基础上,确切点说那是一种有肉体关系的深深的友谊。法朗梭阿士非常敬重克利斯朵夫的天才、慈悲以及人格。他俩各忙各的,互不妨碍。她比他要有经验,要更老成,这让她感到了一种母性的快乐。她感到遗憾的是自己对他所弹的东西一点儿也不懂:她领会不了音乐,只有在极少数极难得的情况下,她才能感觉到一股极狂野的情绪在左右她。不过这种情绪并非直接有感于音乐,而是因为她当时感染到了热情,从她和她周围的一切:风景、人物、色彩、声音等处所感染到的那股热情,虽然她不懂得音乐这种莫名其妙的神秘的语言,但她还是感觉到了克利斯朵夫富于才气。而克利斯朵夫则把自己全部的热情都赋予这个女子,她说他不该单为某一个人创作,而应当表现千万大众的心声;她的意见正对他的想法,让他十分高兴。
克利斯朵夫计划写一组描写平民生活的交响乐,他将其命名为《家庭交响曲》。他要写的可不是人物或动作,而是每个人都经历过的,能在每个人心中引起共鸣的情感。第一章,表现一对年轻夫妇严肃、天真的幸福,和彼此间温柔的感情以及对于前途的信心与希望。第二章是一个亡儿的挽歌。克利斯朵夫描写痛苦时是最不愿意写实的;里边决不掺些个人面貌,只有一片无边无际的苦难,所有人的苦难,或者说是谁也无法逃脱的命运。然后,被死亡打击的心灵,经历了痛苦,终于振作起来,而把遭受的痛苦奉献给神明。紧随着第二章的乐曲的,是心灵在继续摸索前进,——是一支意志坚定的《赋格曲》,它那遒劲的线条与一再重复的节奏终于把所有的人都感动了。里边表达的是历经苦难的心灵在斗争与血泪中拖着向前,它始终唱着威武的进行曲,抱着百折不回的坚定信仰。最后一章描写人生晚景,这时第一章的主题再现,——依然是动人的信心与温柔的情绪,——只是比第一章更显成熟;它经受过了百般磨炼,已从痛苦的阴影中浮现出来,它戴着胜利光明的冠冕,向着天空吟唱颂歌,表达对生命不尽的虔敬与无穷的热爱。
但是,他与法朗梭阿士的美妙而自由的结合没能持久下去。他们在一起固然经历了许多生活极丰满的时间,但是,他们性格合不来。双方性子都很暴烈,时常会发生一些不大不小的冲突,不过,他们的冲突可不是因为些琐碎无聊的事。克利斯朵夫素来敬重法朗梭阿士,而法朗梭阿士虽然有时残忍,她对于诚恳待她的人也会报以诚恳,她根本不会伤害克利斯朵夫的。并且,他俩个性都很乐观。但是,虽然她常常自嘲,但她始终爱着那个坏蛋,以前的热情始终摆脱不了。这种牵挂让她倍感羞辱与痛苦,而更让她受不了的是克利斯朵夫猜到了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