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户内2 (6)
那时,奥贝对高尔乃伊神甫和华德莱先生的博学和高雅感到自惭形秽不敢说话,尽量吸收他们的话。慢慢地,他渐渐地会发言了,因为他希望听到自己讲话。当然,他只说些空谈,两位心中暗自好笑,而奥贝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他充分利用了高尔乃伊神甫的耐性,为他诵读自己的作品,教士只能无奈地听着,倒也不是很烦,因为他在观察这个人。事后克利斯朵夫说他简直在受罪时,他却回答:“唉!我的工作不就是倾听吗?”
奥贝很感激高尔乃伊神甫和华德莱先生——终于有人肯倾听他的心声——而且,三个人虽然并不了解,但结成了友谊,而且还彼此相爱。他们为能这样接近感觉奇特,因为那是出乎意料的——当然,全是克利斯朵夫无意识的杰作。
克利斯朵夫也拉拢了三个小女孩作为他的同党,——即哀斯白闭家的两个小女孩和华德莱先生的义女。他和她们作了朋友,因为她们看起来特别可怜,他给她们讲她们不认识的人的事,久而久之让她们互相产生相见的愿望。于是她们互相悄悄地打手势,邀请对方一起玩,在楼梯上交谈几句,她们交朋友的渴望再加上克利斯朵夫的帮忙,居然突破了来自家长方面的阻碍——他们答应让她们在卢森堡公园相会。为此事,克利斯朵夫乐开怀了,而当第一次约会时,克利斯朵夫才发现她们在交际方面很笨拙——不知道该怎样面对这快乐的事。但克利斯朵夫却一下子带来了新鲜的活力,他想出新玩艺儿来,令她们又跑又跳,他自己也夹在其中,仿佛还是十岁的孩子,这大孩子一边嚷一边让三个小女孩追逐,在树林间跑来跑去。但家长们却始终有所怀疑,不愿多带孩子来公园里相会。于是克利斯朵夫就教她们一个新办法——去最底层夏勃朗少校的花园里玩。
至于克利斯朵夫和夏勃朗少校的相识纯属偶然:克利斯朵夫的书桌就在窗前,有一次,几页乐谱被风吹到夏勃朗少校的花园里去了,克利斯朵夫于是走到花园里去捡。他没戴帽子,敞开衬衫,他以为和仆人说就可以,谁料开门的竟然是少校的女儿,他愣了一下,便说明了来意。她笑了笑,把他带进小花园,等他捡完想出来的时候,恰好军官从外面回来,看到这这古怪的客人吃了一惊,女儿笑着给他们介绍了。
“啊!楼上的音乐家,好极了,咱们做着同样的事!”他说着,握住他的手,两个人友好地交谈着,谈着他们共同欣赏过的音乐会,克利斯朵夫的琴声和少校的笛声。当克利斯朵夫想走时,军官盛情挽留,说着音乐话题。忽然,他话锋一转:“来看我的加农!”
克利斯朵夫跟着他,心里想道:要我对法国炮队能有什么见解,根本是对牛弹琴嘛!但军官给他看的出乎意料是音乐上的加农,是他花心思写的乐曲,但却是一种回文体,可以从末端看起,并可从正面看起。原来少校出身于文艺学校,且他一向爱好音乐,特别是爱出音乐方面的难题——他一向认为音乐是思想上一种美妙的游戏,而且他对音乐结构极为着迷,结果却是愈来愈古怪,愈来愈没有用处。但是他在军营服役,年轻时根本没办法在这方面发展,退休后便把全部的心血注入其中——那种精神不亚于当年在非洲大沙漠中追逐黑人同他们争斗。克利斯朵夫亦觉得这个游戏很好玩。
于是他们相互比赛巧妙,你来一个我来一个弄得越来越复杂,两个人直到玩了个尽兴,克利斯朵夫才返回楼上。可第二天清早,那可爱的邻居又送来了一道新的难题——那可是军官半夜未睡而得来的,克利斯朵夫于是又开始解答,两人于是就你来我往地做下去,终于克利斯朵夫厌倦得要命才罢。老军官觉得相当高兴,认为这个胜利是法国的胜利;终于把德国给击败了,高兴之余,他请克利斯朵夫去他家吃饭。饭间,坦率的克利斯朵夫坦白地说他吹的笛子是糟糕透顶,而音乐作品亦并不高明,特别是他受不了他呜呜的风琴叫声,而军官却没不高兴,相反,这少年的坦诚反而赢得了他的欢心,他们再也不谈音乐方面的话题——克利斯朵夫对此不感兴趣,而宁可把话题转入军营方面,少校正乐于如此:音乐对这个苦闷的人来说不过是一种消遣,他的内心苦闷得快要干涸了。
于是,少校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述法国征服非洲的历程。那伟大的事迹,足以和查尔及高丹士的故事相媲美。克利斯朵夫万分惊奇地听着这奇特而粗野的史话,要知道,其中的经历,别说他,连绝大部分法国人也没听过。这二十年来,法国的征略者在非洲那黑色的大洲上被黑人包围了,那时他们没有任何工具,但他们却凭着英勇的勇气、超人的毅力和机智勇敢的行为跟怯懦的政府作斗争,他们违反了法国的志愿却为法国征服了大过他们本身疆土的黑色土地。这种行动中透着欢乐和血腥的味道,让克利斯朵夫充分体验到法国一批冒险家的精神,清晰地看到了他们的面貌,他们生在今日的法国是法国人民意料之外的。法国政府为了遮羞,特意用一层厚厚的铁幕把他们罩住,令他们几乎不能呼吸。上校高声讲述往事,兴高采烈地陈述着他们大规模的围剿,以人为目标的行猎:在那不存侥幸的地方,他们和黑人相互追逐着,而且,他中间还穿插着一些地质方面的描写。克利斯朵夫听着,望着他,根本无法想象这个战士竟然能放下活动,成日搞一些没有任何意义的玩艺儿,他心中真有一股强烈的同情心涌上心头,心里怎样也没想到他竟然能过这种日子,当他问他时,少校原本不想告诉一个外国人自己的怨恨,最后终于忍耐不住:
“像他们那样的现代军队,除作战外,他们几乎什么事都干,当水兵的搞文学,当步兵的搞社会学,而对于打仗,他们根本没有准备,他们只会把战争变为哲学问题……战争的哲学。嘿,指东论西,全是废话,那可不关我的事,我还不如回家写我的加农呢!”
其实,他最大的苦闷还没有讲出来。那便是特务们使军官相互猜忌,而愚蠢的政客为自己的利益专门发些蛮横无礼的命令,令军队干着卑鄙无耻的警察工作:清理教堂,镇压罢工,被一些当权的政党利用,成为争夺权利、镇压人民的工具。现在,那个殖民部队让老军官们厌恶,因为里面尽招一些最要不得的分子;因为他们只会满足别人的自私,——他们不愿意保卫法兰西,不愿为保卫海外法兰西的荣誉而冒险……
因为和克利斯朵夫根本不相干,所以他也懒得去和少校争辩,只是心里特别同情他。但无论他对战争有什么看法,他始终还是认为一个军队应该造就士兵,正如苹果树要结果一样,而把所谓的政客、美学、社会学移给军队确实让人无法想象,因为一个人不去战胜敌人,就是自己最大的敌人,而有价值的法国人却只会步步后退——克利斯朵夫在军官的女儿身上亦发现了这种精神,但却令他非常感动。
军官女儿叫赛丽纳,头发总是梳得很讲究,露出她高高的圆额角和尖尖的耳朵。她的脸相当清秀,妩媚大方,美丽的黑眼睛露出聪明的神气,而且没有一丝的猜忌心。她性格非常柔和,有些近视,鼻子略微大了些,而上嘴唇却有一颗小痣,沉静的笑容让她的脸生动可爱。她天性仁厚,人也很活泼风雅,但从不好奇。她亦很少看书,对于新的作品她一无所知。她从来不上戏院,也不出去旅行,不参加社会上的任何慈善事业,也绝对不去想研究什么东西,只是住在那个像口井的高墙里。但她并不觉得闷,她尽量去找一些事情做,无忧无虑地活着。在她的身上,你完全可以发现她很有夏邓画的气息:温和静谧,面貌安详,只关心日常的例行工作,也有家常生活中的诗意和对每日例行的思想和举动。她对任何日常生活都有相当的爱好,她还有布尔乔亚人固有的平凡恬静,老实本分、诚实、安静工作,她善良大方、心地纯洁,像一幅和谐的画面……
克利斯朵夫对人的信赖也赢得了她的信赖,他们成了好朋友,她经常会疑惑自己为什么会回答克利斯朵夫这么多问题——他们一向是无话不谈。她还对他说过许多只有她自己才知道的事。
“那是因为你不害怕我,”克利斯朵夫对她解释道,“咱们没有互相爱上的危险——我们太好了,不会这样发展的。”
“你这人真好!”
那种有爱的意味的友谊,只对那些暧昧的、愿做感情游戏的人的脾气,而对于健全的她以及克利斯朵夫,都是厌烦的,他们仅仅是一对亲切可爱的伴侣而已。
有一天,克利斯朵夫问她,有的时候,当她坐在园子里,不顾膝上的活计,只是在一边呆着几个小时不动是为什么。她红着脸分辩说没有那么长时间,只是几分钟,“继续编织她的故事罢了”。
“故事!”
“讲给自己的。”
“只能自己听吗,不能讲给我听听吗?”
她马上觉出他的好奇心,但是还说了些故事中的事,只是在里面她并不是主角。
克利斯朵夫于是感到相当奇怪:“既然编故事,那么替自己编些美丽的故事,描绘另一种生活,不是很自然的事吗?”
“但我不行,要是我这样做的话,我就会感到绝望!”
或许是因为泄露了一些自己的心事吧,她突然脸红起来,但她又说:“其实,这园子挺有生气的,假使我烦闷的话,只要吹一阵风后,心情就愉快啦。而那风若太强劲峭厉,似乎来自远方,它还可以给你带来许多消息呢!”
是在她的有所隐瞒的态度下,克利斯朵夫感觉到她是有一种凄凉哀怨的想法,但却被她刻意地用快活的心情和做一些无聊的事给掩饰住了,但他却不明白她为何不去释放自己,像她这样的人完全可以去过一些有生机的有意义的生活。而她却以孝顺父亲为由,不去过那样的生活——她父亲怜惜她不愿和她分开,当克利斯朵夫说少校自己完全有能力照顾自己而没必要她作出牺牲时,她却替她父亲分辩说并不是父亲要她强留下来的,而是她离不开他——她有一个哥哥,结婚生子了,对于妻子及孩子的爱令他完全束缚了自己——特别是在法国,人们都非常重视家庭。而且,家庭只是他们感情的一种依托,他们看得非常重——好似一个吝啬鬼紧紧抓住手里的黄金一样。
但,还有一件事,让克利斯朵夫发现了法国人感情狭窄,对生活畏缩,连自己该得的东西都不敢去争取的心态。
哀斯白闭的弟弟安特莱,比他小一岁,也是个工程师。年轻的时候,他有两种选择,一方面他很想研究艺术;另一方面,他又怕会影响他在布尔乔亚的前途,但他对艺术界却没有什么把握,而踏入布尔乔亚的前途,倒是相当可能的事。于是,他听从了哥哥的意见,进入中央工程学院,但无论他在科学还是文学方面的天赋都不高,故从学校出来后,虽说认真干工程师这职业,但却一点儿兴趣也没有。在慢慢踏进小康的布尔乔亚后,他也就随波逐流了,而且,他的一些艺术天分也消耗光了,而每当提到此事时他总会用一种豁达的自嘲自讽的口吻:不值得为错过某种前程而烦恼,这世间不高明的诗人多一个或少一个也没什么影响。的确,能成为一个安分守己的布尔乔亚,那自然不需要做一个不入流的艺术家,但很不幸的是,他心中依然有一种愤懑的情绪:一个多伟大的艺术家在我身上死掉了!
兄弟俩虽说性格相同,但却不投机,虽然两个人都是德莱弗斯党,但安特莱是受工团运动吸引,是反军国主义者。而哥哥却是个爱国主义者,但无论怎样,丝毫不能影响俩人的爱。
有时,安特莱会做出一些令克利斯朵夫相当奇怪的事情,克利斯朵夫即使对安特莱并没有什么好感,可安特莱宁可去克利斯朵夫那里也不去他哥哥那里。而他到克利斯朵夫那儿,又只会发些牢骚,这令克利斯朵夫感到厌烦,更烦人的是他根本无心听克利斯朵夫说话,令克利斯朵夫认为他的访问根本就是没必要的,可是安特莱却一点儿也不介意。终于有一天,克利斯朵夫发现了他的秘密:安特莱只是在克利斯朵夫揭穿他的秘密后,才告诉克利斯朵夫,他家和军官家是世交,而他和军官的女儿有良久的深厚友谊,但因为军官和他家的政见相反,故他们之间竟疏远了——克利斯朵夫简直不能相信,他们竟然会因为思想不同而分道扬镳。可安特莱却分辩说,他是可以忍容的,如德莱弗斯的例子。说到这方面,安特莱往往会耍无赖,所以,克利斯朵夫不想再问下去,否则会没完没了——安特莱称赞赛丽纳,说她父亲较自私,完全没有把自己女儿的前途考虑进去,要自己的女儿牺牲。
“要是你爱她的话,你完全可以娶她啊!”
可是安特莱又抱怨她是个教会派,那可是和他的思想相反的,是他所不能忍容的。
“那又怎么样?”
“我不愿我的妻子属于我以外的派别!”
“你这家伙,连自己妻子的思想都想掠夺,你比那个少校更加自私!”
“你这也是唱高调,我问你,如果你太太不喜欢音乐,你会爱她吗?”
“我已经有这种经历了!”
“两人思想不同,怎样过日子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