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利斯朵夫这才明白刚才那个青年是在撒谎,并且是同狄哀纳商量好了之后才把他拒之门外的。他不禁怒火腾起,但极力按捺住,只冷冷地打断狄哀纳的话:“急什么!”
狄哀纳的身子稍微向后一仰,对这种放肆的态度显然很厌恶。
“怎么不急!有宗生意……”
克利斯朵夫瞪着他说:“不急!”
狄哀纳眼睛低了下去。他恨克利斯朵夫,在他面前,自己总是这样没用。他支支吾吾地说着,克利斯朵夫打断了他的话:“你是知道的……”
(狄哀纳一听“你”这个称呼,就知道自己的计划失败了。一开始他便用客套的您字,表示疏远,不想完全是白费。)
“……我想你一定知道我为什么到这儿来。”
“是的。”
狄哀纳已经从本国来信中得知克利斯朵夫因被通缉而逃往法国。
“那么,”克利斯朵夫接着说,“我不是来闲逛的,而是为了生计。我必须想法子养活我自己。”
在等克利斯朵夫提出了要求之后,狄哀纳一边应付他,一边觉得又得意又尴尬:得意,是因为可以向克利斯朵夫炫耀自己的优势;尴尬,则是由于不敢尽情地让克利斯朵夫感觉到他的优越。
“啊!”他俨然地感叹道,“那可太糟了,这儿物价很高,我们开支也很大,再加上这么多的店员的开支……”
克利斯朵夫觉得他太可卑,截住了他的话:“你放心好了,我不会向你要钱的。”
狄哀纳慌了,克利斯朵夫却越说越起劲儿:“你生意还好吗?主顾很多罢?”
“还好,托上帝的福……”狄哀纳很谨慎地回答着,时刻提防着克利斯朵夫。
克利斯朵夫不屑地瞟了他一眼,接着说:“这儿有许多你熟悉的德国人吧?”
“对。”
“那么,他们大概有人喜欢音乐罢,他们有孩子,我可以找些家教一类的活儿。”
狄哀纳不置可否,表现出很为难的神情。
克利斯朵夫不耐烦了:“怎么?你认为我没这个资格?”他找人帮忙,倒像是人家找他帮忙。而狄哀纳又是那种人,如果不能教克利斯朵夫觉得欠了他的情,他不肯出一丁点儿的力。
“够,够,够……简直是大材小用,可是……”
“什么?”
“你的处境……”
“我的处境?”
“是啊……,你那个案子……要是被人家知道了,对我是很不利的……”
他瞥见克利斯朵夫的脸色变了,赶紧解释:“并不是我怕……我其实并不怕……你也知道,这铺子是我叔叔的……”
克利斯朵夫铁青的脸色和怒而未发的表情使他越来越怕,他急忙又加了一句他并非心黑,小气和死要面子的性格使他觉得要用很实惠的方法帮助克利斯朵夫。“我给你五十法郎可以吗?”
克利斯朵夫被气得脸都紫了,他走近狄哀纳时的神气把他逼退到了门口。狄哀纳在门口做好了叫人和自卫的准备,但克利斯朵夫只是凑近他的脸大叫一声:“混蛋!”
他一把推开他,从许多围观的店员中间走出去了。走到店门口,他又扭头厌恶地朝狄哀纳吐了一口唾沫。
他气昏了,没头没脑地在街上走着,直到被急雨淋醒。上哪儿去?他没主意,在巴黎一个熟人也没有。走过一家书店,他预备停下来整理一下思绪,却无意间看到了一本陈列在橱窗里的书,那本书就是西尔伐?高恩做事的出版社出版的。他忙记下了那家出版社的地址。——但记下来又有什么用?他不会去的。为什么?当年如此亲密的伙伴尚且变成了畜牲一样的混蛋,何况这个从前多次受他糟蹋而必定恨他入骨的家伙。何必再去受那种羞辱呢?但他又有种想彻底领教一般人的卑鄙的想法。
“我不能再拿架子了。即使饿死,也要走完所有可能的路。”他自言自语道。
话一出口,他又在心里补了一句:“何况我不会被饿死。”
他检查了一遍地址,去找高恩了。他决定只要高恩对他有一点儿傲慢的态度,就把他的脸打烂。
克利斯朵夫在玛特兰纳已找到了那家出版公司,他上了二楼的客厅,说要找西尔伐?高恩。一个穿制服的仆人说:“我们这里没有这个人。”他疑心自己发音不清,又很缓慢地说了一遍。那仆人仔细听了听,说:“对不起,公司里确实没有叫这个名字的人。”克利斯朵夫非常尴尬,道歉后,转身要走。不料走廊尽头的门打开了,这个人便是高恩,他在送一位女客。克利斯朵夫马上想到了捉弄他的狄哀纳,以为高恩也不想见他,故意让那个仆人撒谎。他愤愤地说了一句:“岂有此理!”正要向外走,却听到高恩在背后叫他的名字。原来高恩锐利的目光已经认出了他,正在满脸堆笑地走过来,伸着手,对他非常热情。
西尔伐?高恩又矮又胖,胡子剃得精光,是典型的美国式,肤色很红,头发很黑,肥头大耳,脸上总挂着一副呆板狡猾的笑容。他穿着讲究,尽量把身体的缺陷——太高的肩膀和太粗的腰围给遮起来。只有这几点让他觉得美中不足,要是谁能使他的身高再加上二三寸,腰围再细上几分,他情愿被人踢几脚。至于其他部分,他感到非常满意,以为别人一看就会着迷,而事实正是如此。这个矮小的犹太人,竟然是巴黎的时装记者与时装评论家。他写的东西无聊至极,把肉麻当成乐趣。他是法国风格、法国风雅、法国风流、法国精神的鼓吹者,满脑子净是些摄政王时代,红靴根、洛尚一类的东西。在巴黎,只要能取悦别人,便会令你得到一切,包括荣誉、女人等等。西尔伐?高恩每天凭着装腔作势的肉麻话能得来很多的钦慕,对此他已经觉得不稀罕了。
“啊,真想不到!”他一边高高兴兴地喊着,一边用皮肤紧绷、指头粗短的手抓住克利斯朵夫的手使劲儿地摇,仿佛遇见了平生最知己的朋友。克利斯朵夫纳闷了,心里琢磨着高恩是不是在捉弄他。其实,高恩才不做睚眦必报的傻事,对于当年克利斯朵夫的欺辱早已抛之脑后,他非常高兴能有机会向从前的同伴展示他如今的荣耀。他的惊讶也是真实的,他根本想不到克利斯朵夫会突如其来地拜访他。他如此机灵,立刻猜到克利斯朵夫此来必有求于他,也非常愿意招待他,因为克利斯朵夫此行本身就含有对他的权威表示敬意的意味。
“你是从家乡来?家里人好吗?”那亲昵的口吻,克利斯朵夫在别处听了也许会作呕,可在这时,他的确感到非常快慰。
“可是,”克利斯朵夫说出了自己的疑问,“怎么刚才那人说公司里没有叫高恩的?”
“这里的确没有,”西尔伐?高恩笑着说,“我已改姓哈密尔顿了。”
他忽然吐了个“对不起”,把话打住了。有位女士在旁边走过,高恩笑脸相迎,上去握了握手,然后回来说那是一位以写肉感小说而名气很大的女作家。高恩又向克利斯朵夫问长问短,提到了很多家乡的人,打听方方面面的情况,故意表现自己没有忘记家乡。克利斯朵夫暂时忘了反感,又感激又诚恳地回答他的问题。而高恩又说了声“对不起”,去招呼另一位女客。
“难道法国只有女作家?”克利斯朵夫问。
高恩听着,多皱的小眼眯了起来,神秘地说:“告诉你,好朋友,法国是属于女人的。要想成功,得走女人的路子。”
克利斯朵夫只顾自己说话,根本不听高恩解释,高恩找了个空档,插了一句:“可是你是怎样到这儿来的?”
“嘿!”克利斯朵夫心里想,“难怪他如此亲热,原来他还不知道我的情况。如果事情揭穿,他肯定会改变态度!”
但他觉得为了自尊心,非把由于跟大兵打架,被当局通缉,使自己不得不逃亡以及自己的正义性一齐说出来不可。
高恩听完这些简直笑弯了腰,嚷着:“太妙了,真够味!”
他热情地握着克利斯朵夫的手,只要是听到与官方有关的玩笑,他总是感到快乐无比,何况这一次许多人他都认识。
“已经十二点多了,请赏个脸罢……咱们一起吃饭。”
克利斯朵夫越发地感激不尽,愉快地接受了,暗暗地想:“他真是个好人,都是自己错怪了他。”
他们一块儿走了出去,一路上克利斯朵夫说明了自己的来意。
“没问题!你要介绍哪一个都可以,在这儿,我有的是熟人。”他很高兴能炫耀自己多么有地位。
克利斯朵夫呢,忙道了谢,终于觉得踏实了。
在饭桌上,克利斯朵夫狼吞虎咽,俨然一副饥饿难耐的样子。他贪嘴和非常土气的举动几乎惹恼了高恩?哈密尔顿。高恩竭力想夸耀自己的交游和艳遇,可是克利斯朵夫根本没听,而且总把话扯开。这时他也觉得很轻松,对高恩非常感激,便把自己那些计划一一讲给高恩听。令高恩尤其头疼的是克利斯朵夫不时地从桌上伸过手来握他的手,经常在德国式的碰杯后,说些祝福故乡的多情的话。高恩一听他唱起歌来了,更感到惊讶。邻桌的人正用着嘲笑的目光瞅着他们。高恩借口有事起身要走,克利斯朵夫却硬要拉住他的手,问他要给他介绍什么人,什么时候可以开始授课。
“我一定尽力,白天去不了,晚上准去,”高恩搪塞道,“你放心,等会儿我就去找人。”
克利斯朵夫紧问不舍:“什么时候有回信?”
“明天……明天……或是后天。”
“好罢,我明天再来好了。”
“不用,不用,”高恩急忙说,“我会通知你的,你不用再跑一趟了。”
“噢,没什么,反正我眼前也没事可干。”
“真见鬼。”高恩心里想着,又高声说:“不,我更希望给你写信,把你的地址告诉我罢,这几天你找不到我。”
克利斯朵夫告诉了他自己的地址。
“好极了,我明天一定会给你写信的。”
“明天吗?”
“明儿,一定的。”
他挣脱了克利斯朵夫的手,赶快逃走了。回到办公室,他吩咐门卫,下次那位“德国人”再来找他,别让他进来。十分钟后,他把克利斯朵夫完全忘了。
克利斯朵夫回到小旅馆,心中仍然感激不已。“真是好人啊!小时候受了我那么多的欺辱,他居然还如此热情!”
他因此责备自己,想写信给高恩,请求他原谅自己以前不当的做法。想到这些,他眼泪都要流出来了。但他写信还不及写整本的乐谱容易,所以他把旅馆里那些在他看来要不得的笔墨诅咒了一番,撕了四五张信纸,终于不耐烦地把一切都扔了。
对于克利斯朵夫来讲这一天余下的时间过得奇慢无比,但由于他因昨晚没睡好,加上奔走了一个早晨,此时已经疲惫不堪了,在椅子里打了个盹儿,直到傍晚才醒,醒后就上床接着睡觉,一口气睡了半天。
第二天八点钟,他就起来等回音了。他深信高恩会守约,甚至以为他会在上班前来看他,所以不肯离开房间一步。午饭他让楼下的伙计端上来,饭后他又等着,以为高恩会从饭店里出来会看他。他一会儿坐着,一会儿站起来在房间里走来走去。走廊里一有脚步声,他立刻打开房门,看看是否高恩来了。他躺在床上,把手枕在脑后,一刻不停地想着母亲,而她此时也在想他。他常常因为把母亲一个人丢下而感到不安,可他并没有给她写过信,他要等他找到了工作时才写信告诉她。母子俩虽很相爱,彼此却没写过一封信把感情表达出来。他胡思乱想,卧室尽管远离街道,但巴黎的喧闹照样渗进来,甚至屋子也在跟着轻微震动。他再次醒来时,黄昏已经来临,什么消息也没有。
又过去了一天,情况无任何改变。
克利斯朵夫把自己关到第三天的时候,闷得再也憋不住了。于是决定出去走走,他对巴黎一开始就有莫名的厌恶,所以什么也不想看,对什么都觉得索然无味。尽管克利斯朵夫早就决定不等满八天决不去找高恩,但他仍然情不自禁跑去了。
迎接他的门卫说哈密尔顿因公出差了,大吃一惊的克利斯朵夫嘟嘟囔囔地问哈密尔顿先生回来的时间。门卫随意答了一句:“总得七八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