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阿尔塞?阿罗宾给埃德娜寄来一封精心设计的短柬,表示道歉,言辞之真切,令人感动。这使她很不安。她冷静之后以为,自己那么严肃、那样戏剧性地对待他,显得实在滑稽可笑。她完全可以肯定,这件事的本身只不过是她自己的自我意识造成的。因此,要是她不回信,会显得小题大作,对这件事耿耿于怀;而要是她的回信太认真,又会在他的头脑中留下一种印象,好像自己在激动的片刻,曾为情所动。自己的手被他吻了一下,毕竟算不上什么大事,而且这封道歉信也确实令她感动。于是,她以十分轻松和戏谑的口气,写了回信,自以为最为得体,并声言要是他乐意来而又有空时间,欢迎他来看她作画。
他立刻做出了反应,自己出现在埃德娜的家里,显得重归旧好,天真活泼。在随后的日子里,几乎没有哪一天她见不着他或者不会想起他。他的借口各式各样,他的态度百般顺从,对她万般崇拜,任何时候都乐于屈从于她的喜怒无常。她对他也逐渐习惯,彼此之间日趋亲密友好,开头是不知不觉,随后迅速发展开来。有时候,他的言谈会让她大吃一惊,叫她满脸绯红,最后总是令她高兴,激起她那早已躁动的情欲。
要使埃德娜业已躁动的意识冷却下来,惟一的办法是拜访赖丝女士。埃德娜曾一度对这个女人抱有反感,但通过她那神圣的音乐,似乎触动了埃德娜的心灵,而且使之得到了解脱。
一个浓雾迷漫的下午,埃德娜正登上楼梯,到钢琴家的阁楼公寓。她的衣服被雾气弄得湿漉漉的,走进屋子后冷得瑟瑟发抖。赖丝女士正在通炉子,虽在冒烟,却没有给房间增添多少暖气。她竭力在炉子上煮一壶巧克力。埃德娜进门时见到,房间里毫无生气,到处脏兮兮的,贝多芬的半身雕像落满灰尘,从壁炉上皱着眉头瞅着她。
“哈!太阳要出来了!”赖丝女士大声说,从炉前站起身来。“现在,天快晴了,也快要暖和起来了,我也用不着再生炉子了。”
赖丝女士地一声关上炉门,走过来帮助埃德娜脱下湿淋淋的雨衣。
“你凉着了,显得多可怜啊。巧克力很快就热了。不过,还是先喝点白兰地吧?上次你给我御寒的那瓶酒还没动过哩。”赖丝的脖子上围着一条法兰绒围巾,僵直的颈子使她不得不把头偏向一边。
“来点儿白兰地吧。”埃德娜说着,瑟瑟发抖地脱下手套和套鞋。她像男人一样,一口喝尽了杯里的白兰地,然后一屁股坐到坏了弹簧的沙发上,说:“赖丝,我要从埃斯普兰德街的家中搬出去。”
“哦!”音乐家脱口而出,既不惊奇,也不感兴趣,好像什么事也不会叫她吃惊。她那鬓角上的法兰绒花松开了,她竭力将它别好。埃德娜把她拉下来坐在沙发上,取下自己的发夹,为她把那串陈旧的人工紫罗兰别在原处。
“你不觉得吃惊吗?”
“也许有点儿吧。你要搬到哪儿?到纽约,还是伊贝维尔?或者到密西西比你父亲那儿?还是另外的地方呢?”
“只离那房子两步远,”埃德娜答道,“就在同一条街的拐角处,是个四间房的屋子。我每次经过那儿,见它小巧玲珑,讨人喜爱,又很安静,而且正招租呢。我倦于管照那座大房子,显得一点儿也不像我自己的,更不像个家的样子。真是麻烦死人,还不得不请那么多佣人,我已疲于同她们打交道。”
“那不是你真正的理由,我的美人儿。对我说谎,毫无用处。我不知道你的理由,但你没讲真话。”埃德娜既不争辩,也不为自己开脱。
“那座大房子的一切开销都不是由我支付,难道这理由还不充分吗?”
“那是由你丈夫支付的。”赖丝回答,耸了耸肩头,别有用心地抬起眉毛。
“呵!我看什么也瞒不过你。那就直说吧:这是我突发奇想,我母亲的遗产留给了我一点钱,父亲都一点一滴地给了我。这个冬天的赛马中,我赚了一大笔钱,而且也开始出售我自己的画。莱德波也越来越喜欢我的画,他说我的画变得有了生气,充满个性。对此,我自己无法判断,但总觉得画得顺手,信心十足。正如我刚才讲的那样,通过莱德波,我已经卖了不少画。我住在小房子里花不了多少钱,也可以说不花钱,只请一个仆人就行了。老塞勒斯廷偶尔帮我干过些零活,她说她愿意同我待在一起,为我干事。我知道自己喜欢这样,自由自在,独立自主。”
“你丈夫会怎样讲呢?”
“我还没告诉他呢。今天早晨我才想到这件事。毫无疑问,他会以为我发了疯。也许你也这样看吧。”
赖丝慢慢摇了摇头。“我还是不明白你的理由。”她说。
这连埃德娜本人也一样不太清楚,但她默默地坐了一会儿之后,头脑里逐渐明白了。直觉告诉她,抛开丈夫的施舍,卸下强加于己的职责。她还不清楚丈夫回来之后,情况会变得怎么样,这不能不需要某种理解和解释。她觉得,也许事态的发展会以某种方式自我调节吧。但是,不管怎么发展,她也下定决心,她只能属于她自己,再也不会受人摆布了。
“我离开老房子之前,要举办个隆重的晚宴!”埃德娜大声宣布。“你必须出席,赖丝。凡是你喜欢吃、喜欢喝的一切东西,我会给你包下来。我们大声唱歌,高声欢笑,痛痛快快地乐一场。”然后,她轻松地舒了一口气,那是发自她的内心深处。
在埃德娜的来访期间,赖丝要是碰巧收到了罗伯特的来信,定会乐于主动给她,让这个年轻女人坐在那儿看信,她自己则坐在钢琴前,随着埃德娜的情绪变化而为之弹奏。
小炉子的火燃得正旺,小锅里的巧克力咝咝地沸腾着。埃德娜走上前去,打开了炉门。赖丝站起来,从贝多芬的半身像下抽出一封信,递给埃德娜。
“又是一封!这么快呀!”埃德娜大声说,眼里放射出欢快的光芒。“快告诉我,赖丝,他知不知道我读他的信呀?”
“根本不知道!如果他想到你看过他的信,肯定会生气,再也不会给我写信了。他给你写信吗?一个字也没写,他给你带过口信吗?一句话也没得。这是因为他爱你,可怜的傻瓜。他正竭力想忘掉你,因为你身不由己,无法自由自在地听他说话,也不能属于他。”
“那么,为什么你要把信给我看呢?”
“那不是你一而再、再而三地乞求的吗?我能够拒绝吗?呃,你不能骗我呵。”赖丝女士走到她心爱的乐器前,开始弹奏。埃德娜没有立刻看信,她坐在那儿,手里握着信。与此同时,钢琴声进入了她的躯体,有如又暖又亮的光辉,照亮了她灵魂的黑暗角落,给她带来了欢乐和狂喜。
“啊!”她大声说,让信掉到了楼板上。“为什么你一直不告诉我呢?”她走过去,抓起赖丝的双手,使之离开键盘。“啊!你真残忍!真恶毒呀!为什么你一直不告诉我呢?”
“你是指他要回来吗?其实,这算不了什么大新闻。我不明白,他怎么去了这么久才回来。”
“可他什么时候回来呀?什么时候呢?”埃德娜急不可待地叫道,“他没说什么时候嘛。”
“他说,‘很快’。这你也同我一样清楚,会都写在信上的嘛。”
“但为什么?为什么他要回来呢?啊,要是我以为……”她从楼板上抓起信,左翻右看,寻找他回来的理由,可什么理由也没讲。
“如果我还年轻,又爱着一个男人的话,”赖丝从独凳上转过身来,一双枯瘦的手夹在两膝之间,俯视着手握信纸、坐在楼板上的埃德娜。“在我看来,他是个了不起的人,有着崇高的理想,并有能力去实现这个理想。他是个品格高尚的人,吸引着同胞们的关注。对我而言,如果我还年轻而又正在恋爱,我决不会看中一个平庸之辈的男人,这种人配不上我以身相许。”
“现在,你才是在说谎,在欺骗我,赖丝,否则你就从没有恋爱过,对此一窍不通。呃!”埃德娜两手搭在赖丝的膝头上,仰着望她扭曲的面孔,继续说,“你以为女人会知道她自己为什么在恋爱吗?她在挑选吗?她会对自己说‘去爱吧!那个著名的政客可能当上总统,我要去爱他,’或者‘我要把心交给这个音乐家,他的名气传遍了每个国家,’或者‘就是这个金融家,他控制着整个世界的货币市场’。”
“你是故意曲解我,我的皇后。你正爱着罗伯特吗?”
“是的。”埃德娜说。这是她第一次承认这件事,一道光辉在她脸上散布开来,伴之以片片红云。
“怎么?”女伴问道,“你根本就不该那么干,为什么你还要爱他?”
埃德娜挪了挪身子,跪在赖丝的面前。赖丝的双手捧住她那容光焕发的脸庞。
“为什么呢?因为他的头发呈棕色,长在太阳穴的上边;因为他的那双眼睛一开一合,鼻子难以描摹;因为他有两片嘴唇和一个方下巴,还有一根伸不直的小指,那是他早年打垒球用力过猛而留下的残疾。因为……”
“一句话,因为你爱他,”赖丝大笑起来,“他回来的时候,你会怎么办呢?”
“怎么办?什么也不干,只是感到活得高兴,活得幸福而已。”
一想到他回来,她已经感到活得高兴,活得幸福了。现在,当她踏着水花四溅的街道回家,几小时前一直压抑着她的浓雾低垂的天空,似乎变得清爽宜人,充满了活力。
她停在一家糖果店门前,为伊贝维尔的孩子们订购了一盒夹心糖。她放了一张卡片在盒子里,上面写着亲切的话语和一连串的亲吻。
在傍晚的晚餐前,埃德娜给丈夫写了一封讨人喜欢的信,并且告诉他,自己打算搬到本街区拐角处的那家小房子去住一段时间。在搬走之前,他还要举行一次告别晚宴,遗憾的是他不能分享,也不能帮她斟酌菜谱和招待客人。这封信写得太漂亮了,充满了欢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