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一天早晨,庞蒂利厄先生在进城上班的途中,停在他的老朋友和私人医生曼德勒特的门前。曼德勒特是个半退休的外科医生,他像通常所讲的那样,已经功成名就地过着闲暇的日子。他的智慧比他的医道更加为人称道——把行医的事交给了年轻的助手和同伴去料理——自己只从事一些咨询的事。少数几家好友,一旦需要诊治,他也亲自出马。庞蒂利厄家便是其中之一。
庞蒂利厄先生发现,医生正在他书房打开的窗口边看书。他的房子离街道相当远,在宜人的美丽的花园的中心,因此,这位老先生的书房窗口十分宁静。他很喜欢看书。庞蒂利厄先生进门时,他不高兴地抬起眼睛,透过眼镜凝视着,想知道是谁这么鲁莽,早晨的这种时刻便来烦人。
“哈,庞蒂利厄!我想,你没病吧。来,坐坐。今天早晨给我带来什么消息啦?”他身材魁梧健壮,一头浓密的灰发,一双蓝色的小眼睛虽因不饶人的岁月而失去了不少光泽,但其尖利程度没损失分毫。
“呵!我根本没病,医生。你知道我身强力壮——来自庞蒂利厄家族的古老克里奥尔人血统,将无疾而终,随风而逝。我是来咨询的——不,确切地说,也不是咨询——我是来跟你谈谈埃德娜,我不知道什么原因让她不舒服。”
“庞蒂利厄夫人不好?”医生吃了一惊,“怎么啦?我见过她,大约一周前吧,正沿着运河街走去。在我看来,她很健康嘛。”
“对,是的。她似乎很好,”庞蒂利厄先生说着,身体前倾,手杖在两手之间旋了一圈。“但她的行为不太正常,显得古怪,与过去相比成了两个人。我对她弄不明白,我想,也许你能帮帮我。”
“她的行为怎么啦?”医生问。
“呃,这可不容易说清楚呵,”庞蒂利厄先生说着,向后靠到椅背上。“她让家里的事变得一团糟。”
“嗯,嗯。女人都各不一样啊,我亲爱的庞蒂利厄先生。我们得好好考虑考虑——”
“我知道那个。我告诉你,我无从解释。她的整个态度,包括对我,对任何人,任何事,完全变了个样儿。我知道我的脾气暴躁,但我不想同一个女人,特别是自己的妻子吵架,或者对她粗鲁。可是,偏偏把我逼到了那一步。我心急火燎,好像千万个魔鬼在愚弄我。她弄得我坐卧不宁。”他紧张不安地继续说,“她的头脑里对女人的永恒权利有某些看法,你知道——每天早晨我们在饭桌上碰头。”
这位老先生抬起浓密的眉毛,突起厚厚的下唇,用指尖轻轻扣着椅子的扶手。
“你对她干过什么内疚的事吗,庞蒂利厄?”
“内疚的事,亏你想得出!”
“那她,”医生微笑着问,“她最近是否同那些冒牌的知识女性——不食人间烟火的人有交往吧?我的妻子曾给我谈到过那些人。”
“麻烦就出在这儿,”庞蒂利厄插话道,“她从没有同任何人有过来往。她取消了星期二在家接待客人的习惯,避开了一些熟人,单独一个人去游荡,坐公共马车闲逛,天黑才进家门。我告诉你,她太奇特了。我不喜欢那样子,我对此可担心啦。”
对医生而言,这倒是个新课题。“是否有遗传方面的因素呢?”他严肃地问道,“她的祖祖辈辈可有什么奇特之处吗?”
“呵,没有,真的没有!她出身于古老的肯塔基长老会世家。我听说,她的父亲,那个老绅士,过去每个星期天都要虔诚地做赎罪祈祷。我亲眼所见,他的的确确用了很大一片肯塔基肥沃的农田来训练他的赛马。玛格丽特——你知道玛格丽特,她是纯粹的长老会派的成员。她的妹妹则是个泼妇之类的人。顺便说说,这个妹妹两周之内就要嫁人了。”
“叫你的妻子去参加婚礼吧,”医生大声说道,似乎预见到一个可喜的答案。“让她同家人待一段时间,那会对她有好处。”
“那就是我想让她去做的,但她不愿意去,还说什么结婚是世上最可悲的场面之一。一个妇人对丈夫说这种话,真是怪事一桩!”庞蒂利厄先生大声说。他一想起这件事,便怒火中烧。
“庞蒂利厄先生,”医生想了想说,“让你的妻子单独待一段时间,别打扰她,也别让她搅扰你。我亲爱的朋友,女人是一种非常奇特而又微妙的生物体——一个敏感而又高度健全的女人,尤为怪癖。就我所知,庞蒂利厄夫人正是这种人。这些人的问题只能由敏锐的心理学家来对付,像你我这些凡俗夫子去解决,只会适得其反。大部分女人都是喜怒无常,异想天开的。你的妻子,可能出于某种短暂的奇思怪想,出于某种或某些你我都不必去深究的原因。不过,只要让她单独待着,要不了多久,自然就会过去。让她来见见我吧。”
“呃!我不能那样干,我没有理由叫她来找你。”庞蒂利厄先生反对道。
“那么,我去见她,”医生说,“我以朋友的身分来进晚餐。”
“好!一言为定,”庞蒂利厄先生急不可耐地说,“你哪天晚上来?是不是星期四?你星期四会来吗?”他问道,站起来准备离开。
“很好,就星期四吧。也许我的妻子在星期四为我安排了约会,要是真的那样,我会事前通知你,避免你等我。”
庞蒂利厄先生离开前,回过身来说道:
“不久,我将去纽约办事,手上有一个大项目,需要亲自到现场查看解决。要是你不反对的话,我就把内情告诉你,医生。”他大笑起来。
“不反对,谢谢,我亲爱的先生,”医生回答,“这类冒险事儿,还是留给你们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去干吧。”
“我要讲的是,”庞蒂利厄先生继续说,一只手按在门把手上,“我可能离开很长一段时间,你说我带不带埃德娜一道去呢?”
“要是她想去,就尽可能带着一路。要是不想去,就让她独自留下。别强迫她。那样一来,我可以保证,她目前的境况就会改变。也许要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甚至更长一点,但一定会改变的,要有耐心。”
“好哇!星期四再见。”庞蒂利厄先生出门前说道。
在交谈的过程中,医生本来打算问问,“是不是有别的男人介入此事呢?”不过,他太了解这位克里奥尔人了,不能犯这样的大错误。
他没有立刻看书,只坐在那里好长一段时间,冥思苦想,从窗口望着花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