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八六六年一月的一个下午,天气很冷,斯佳·奥哈拉正在起居室里写给皮蒂姑妈的信。具体解释她自己、媚兰及艾希礼都不回到亚特兰大陪她住的原因。她很烦躁,她写这样的信已经是第十次了,而且她知道姑妈会像以前那样看不了几句就会把信放下,然后另一封信就会飘来:“可是我一个人住,我真的好孤独、好害怕呀!”
她搓了搓冻僵了的手。又把双脚用旧棉絮紧紧裹住。她的鞋已失去了保暖作用,因为鞋后跟已经磨穿了,垫着的破毡片只是使她的脚不直接触地而已。她想到了那天早上威尔到琼斯博罗给马钉铁蹄去。啧!啧!马还穿鞋哪,这啥世道了。
她正要继续她的信,这时她听到威尔从后门进来了,他的木腿在起居室外面的穿堂里梆梆作响。响声停止了,她想他要进来了,但等了一会,并无动静,于是她叫了他。他进来了,脸冻得通红。他看着她,脸上露出一丝狡黠的笑意。
“斯佳小姐,你到底攒有多少钱了?”他问道。
“你是为了我的钱要同我结婚吗,威尔?”她生气地反诘。
“不,没什么,小姐,我只是想知道而已。”
她盯着他,希望能从他脸上看出点什么来。但威尔一脸满不在乎的神色,不过他一直就是这副模样。斯佳隐隐觉得出了什么事。
“我现在有十个金元。”她说,“这是北方佬留下的最后的一点钱了。”
“噢,这恐怕是少了点,小姐。”
“少了点,干什么少了点?”她焦急地问道。
“这不够交纳税金。”他一面回答,一面蹒跚地走到壁炉旁边,低下身去烤火。
“税金?”她机械地重复了一下。“我的上帝,威尔!这到底怎么回事,我们不是已交过税了吗?”
“是的,小姐。但他们说你交得还不够。这是今天我从琼斯博罗那边听来的。”
“可是,威尔,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斯佳小姐,我知道你确实够烦的了,我也不想再添加你的烦恼,但我不得不告诉你。他们把塔拉的税额提高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我敢打赌,这是县里最大的一笔不动产税。所以你还得付更多的税金。”
“可是既然我们已交过一次税,他们就不该再向我们要更多的税款了。”
“斯佳小姐,你没到过琼斯博罗,我也庆幸你没到过那。那不是一位妇人呆的地方。可是要是你去多了,你就会发现,现在当政的是共和党和提包党人,这些流氓会让你气炸肺的。而且,黑鬼把白人从人行道上推下去的事也时有发生,还有——”
“可是这与我们的税金有什么关系?”斯佳不耐烦地打断。
“马上就说到,小姐。出于某些原因,那些无赖对塔拉的税金强烈不满,以为那是个年产上千包棉花的地方。我得到这消息,就到附近的酒吧去,打探人们的闲话。我发现有人希望你付不出这些额外税金,那样政府就将公开拍卖,他就可趁机低价买到塔拉。谁都知道你是付不起这笔高额税金的。我还没查出到底谁想买下这块地。不过我想那个胆小的家伙——希尔顿就是娶了凯瑟琳小姐的家伙,他肯定知道,因为我正要向他探听时,他就尴尬地笑了。”
威尔在沙发上坐下,抚摸着他的半条腿,这半条腿遇寒就发作,疼痛难忍,而且木腿也接得不好,很不舒服。斯佳不知所措地看着他。这是个要命的消息,而他却显得那么从容。由州府公开拍卖吗?那他们怎么办。他们到哪去?而且塔拉将为另一个人所拥有了,这,这简直不可思议!
她只致力于塔拉的生产,而对外界发生的事知之甚少,也不大去关心。既然有威尔和艾希礼替她料理在琼斯博罗和费耶特维尔的一切事务,她就极少离开过农场。她甚至像战争爆发前对父亲有关战争的谈论充耳不闻那样,对威尔和艾希礼有关开始重建的闲聊也不大在意。
当然,她听说过那些倚仗共和党大谋其利的南方败类,还有那些提包党人,那是些在南方宣告投降后就嗅到屎的苍蝇般蜂拥而来的北方佬,他们用一个提包把自己的财产都带来了。她甚至跟那个所谓的“自由人局”打过几次不愉快的交道。至于解放后的黑人变得傲慢无礼,这点却令她难以置信。毕竟她长了这么大还没见过一个傲慢的黑人。
不过,威尔和艾希礼一致向她隐瞒了许多事情。战争祸害过去了,但是随之而来的是更严重的重建时期的祸害。只是两人商定在家讨论当前局势时,不要提那些可怕的具体情况。而且,偶尔斯佳一时兴起在旁听他们议论时,也不过是从这只耳朵进,再从那只耳朵出来,从没放到心上。
她听艾希礼说过,南部正被当作被征服地对待,而征服者所采取的就是报复性政策。不过这种报道对她依然毫无意义,在她看来,政治是男人们的事,与她无关。她也听威尔说过,似乎北部并不想让南部重新站起来。好吧,斯佳心想,男人就爱瞎操心。至于她,北方佬过去没鞭打过她,这次看来也不可能。现在最重要的是拼命工作,不用因为北方政府发愁。不管怎样,战争已经结束了。
斯佳没体会到一切竞争的游戏规则都已改变了。诚实的劳动并不能得到公正的报酬了。佐治亚州如今几乎都处于军管之下。北方士兵管制着整个地区,“自由人局”完全掌管了一切,而他们正在建立有利于他们自己利益的法律。
这是联邦政府组建的局,其职能是管理那些懒惰而又激动的解放了的前黑奴。现在,他们吸引了成千上万的黑人从种植园转移到乡村和城市中来。局里供养他们,而任由他们游手好闲,并毒化他们的思想,让他们起来反对他们以前的主人。杰拉尔德家的前监工乔纳斯·威尔克森负责设在塔拉的分局,凯瑟琳·卡尔弗特的丈夫希尔顿充当他的助手。他们两人到处散发关于南方人和民主党人正在伺机把黑人重新沦为奴隶的谣言,黑人只有依赖这个局和共和党的保护才能避免这一厄运。
威尔克森和希尔顿向黑人鼓吹,他们没有什么比不上白人,并且很快就可以被允许同白人通婚,他们以前的主人们的财产很快就可以由他们来瓜分,每人都将得到属于自己的四十英亩地和一头骡子。他们还以所谓的白人逞凶作恶的事来煽动黑人,以至于在这个一向以主奴关系亲善闻名的地区,仇恨和猜忌开始抬头,一种令人不安的气氛弥漫开来。
“自由人局”依仗士兵撑腰,军方发布了大量前后矛盾的管制被征服者的法令。人们动辄被捕,甚至对该局官员冷漠也会成为罪名。军方颁发的命令包含了学校的、卫生的、日用品销售以及其他一切事物,甚至连衣服上钮扣的种类都要管。威尔克森和希尔顿有权干涉斯佳的一切经营活动,并对她卖买的物品规定价格。
斯佳接受了威尔的劝告,自己只管理农场,而买卖经营上的事由威尔来照料。所以斯佳极少同这些人打交道。威尔温和地同他们周旋,克服了很多这类问题。但他从未跟斯佳提起。他可以跟北方佬和提包党周旋下去——要是他必须这样做的话。但是现在这大问题,他自己做不了主。这涉及到一笔额外规定的税金和失去塔拉农场的危险,这不能不让斯佳知道——而且必须马上知道。
她瞪着的双眼望着他。
“啊,该死的北方佬!”她嚷着,“他们狠揍了我们,使我们成了乞丐,这难道还不够吗,还要放任那些流氓无赖来欺凌我们吗?”
战争结束了,但北方佬却统治了她,他们可以掠夺她,令她挨饿,把她从自己的家里赶出去。她太天真了,以为既然和平已宣告到来,只要熬过重建的这段苦日子,到了春天,一切都会好起来。而这突如其来的坏消息,将她整整一年来的辛苦及企盼击得粉碎。
“噢,威尔,我一直以为战争结束了,我们的苦难也就到头了!”
“不会的,”威尔扬起那张瘦削的乡巴佬面孔,镇定地说,“我们的苦难才刚开始呢。”
“他们要征收多少我们的额外税金呢?”
“三百美元。”
三百美元!一时间她被这数字噎得张口结舌。
“怎么,怎么——那我们无论如何也得筹集这三百美元了。”好一会,她才嗫嚅地道。
“是的。鱼或熊掌,两者都要,这不容易啊!”
“啊,不过威尔!他们是不能卖塔拉的,你看——”
威尔一贯温和的眼睛流露出无比的仇恨和痛苦,这大大出乎她的意料。
“哦,他们不能?他们不仅能而且他们乐意!斯佳小姐,这个国家已经沦为地狱了——如果你不介意我这样说。提包党人和流氓有投票权,但我们民主党人大部分没有。这个州的任何民主党人,只要他一八六五年在税收登记上有两千美元的税额,他就没了投票权。这条规定把你父亲和塔尔顿先生以及麦克雷家和方丹家的少爷们的选举权都剥夺了。凡在战争期间担任过联盟军上校以上军官的人都不能投票,而且,斯佳小姐,你信不信,我们这州比南部联盟其他各州有更多的上校。还有,凡是在联盟政府中任过职的人也不能投票,从公证人到法官都被排除了,而整个林区这样的人多得是。这样一来,还有几个人能投票呢。北方佬所制造的那个大赦誓言,就是使所有战前有身份的人都没有投票权,精干的人不能,上流社会的人不能,有钱的人也不能。”
“哼。我就有投票权,只要我能履行那个可恶的誓言。一八六五年我一钱不名,更不是什么上校和体面人物。但我是不会去宣誓的,再倒霉也不会!如果北方佬行为正直,我也许已经立誓忠于他们了。但是现在已经不可能了。我看透了他们的嘴脸。他们可以把我逼回联邦,但绝不能把我改造成联邦分子。你看希尔顿那样的流氓,他有选举权;像乔纳斯·威尔克森,像斯莱特里家那样的无赖,像麦金托什家那样的废物,他们都有选举权,他们都在管事。只要他想欺负你,就可以叫你交三十倍的额外税金。就像黑人杀了白人而不判刑。或者……”他忿忿地说着,但没有再说下去,他觉得难以齿口,而他们两人都分明记得,在洛夫乔附近那个偏僻农场里一位孤单的白人妇女的遭遇……“那些黑人可以为所欲为地伤害我们,损害我们的利益,而‘自由人局’和士兵却用枪杆子为他们撑腰。可我们不能参与选举,我们对此无能为力。”
“选举,选举!选举与我们眼前的事有什么关系,威尔?”斯佳恼怒地嚷道,她不想谈政治,只想如何解决眼前的困境。“我们谈的是税金,……威尔,谁都知道塔拉是一个多么好的农场,我们绝不能失去它。万不得已,我们可以用它抵押到一笔钱,只要能付税金就行。”
“斯佳小姐,你并不傻,为什么有时却说出这种傻乎乎的话来呢。你想,谁有钱来押贷这个农场?除了那些一心想得到你的农场的提包党。还有谁呢?他们会给你钱吗?你看,每个人都有了土地,你的地能押出去吗?”
“我还有从那个北方佬身上取下的钻石耳坠呢,我们把它卖了,那也能得到一部分钱。”
“斯佳小姐,这附近还有谁能买得起耳坠呢?人们连买腌肉的钱都没有了。谁还会买首饰呢?假如你真有十个金元,则我敢打赌,这个地方已经没几个人的存款比得上你的了。”
他们俩谁也不说话了。斯佳感到她的面前有一道难以逾越的墙壁。过去的一年她碰了多少次壁啊。
“我们怎么办,斯佳小姐?”威尔征询地问。
“我不知怎么好。”她把十指插在头发里,她实在不知如何是好,她甚至打算不再去想它了。这确实是她额外碰到的一堵墙壁,她不知如何去推倒它,而她却感到无比困倦,连骨头都酸疼了。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那样工作,为什么要那样去挣扎,为什么那样去消磨自己。而每次挣扎来的结果却好像只有失败。
“但这事不能让爸爸知道,那只能徒增他的痛苦罢了。”她补充道。
“这我知道。”
“你跟别人谈过这事了吗?”
“还没有哪,我一回来就到你这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