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33 (1)
即使两天以后，他那种颓丧的神气，麦克米伦牧师还看得一清二楚。他非常担心，想知道原因。最近以来，克莱德的态度使他感到：暂且不提他宣扬的教义，单就他这次的探望来说，所得到的反应，并不像他所预期的那么热烈，不过；克莱德在逐渐接受他精神方面的那一套论点了。他对克莱德说颓丧和绝望是很愚蠢的这一类的话，看来效果颇佳。“怎么了!上帝的宁静不是就在眼前，只要去寻找么。寻找上帝，并且找到了他的人，不可能再有什么悲哀，有的只是欢乐；只要他寻找，就一定会找到。‘神将他的灵魂赐给我们，从此应当知道我们是住在他里面，他也住在我们里面。’”他这么宣扬教义或引证《圣经》上的话。
后来，克莱德接到桑德拉的信两个星期以后，由于这封信的关系，在非常颓丧之时，终于受到感动，就请麦克米伦跟监狱长说一说，能否让他住别的一间牢房或别的一间屋子。他认为这里充满了他的苦恼。他对麦克米伦牧师说，对于他不久前才遭到的那些事情，他似乎还不理解他真正该负什么责任。因此，麦克米伦一直在说的心里的宁静，他好像无论如何也找不到。也许……是他的观点有什么错误。他实在非常愿意把人家定了他罪的这件事从头至尾谈一谈，看他自己的认识有什么错误。事到如今，他就不像当初那么有把握了。麦克米伦很受感动，这可真是精神上的一大的胜利啊!他是这么看的，是信仰和祈祷的真正回报啊，他就立即去找监狱长，监狱长很乐意为他效劳。于是麦克米伦得到许可，使用老死牢里的一间牢房，随意用多久。而且，他跟克莱德在一起的时候，旁边没有警士，只有一个警士在外面大厅里站岗。
在那里，克莱德讲出了自己跟罗伯塔和桑德拉的关系。因为所有的一切审问时都已经讲过了，因此，他就只讲一些最重要的证据——除了他自己的辩诉以处，也就是所谓的回心转意这一部分。在这以后，他特别提到他跟罗伯塔一起在船上那次致命的事。他当初既然有这个阴谋——因此也就是当初蓄意如此，据麦克米伦牧师看来，究竟是否认为他有罪呢?尤其因为他对桑德拉这么迷恋，对她还有这么一些梦想，这是否就构成了凶杀呢?他说所以是这么回事，因为这是他当初实在经过，并不是像他在审问中间作证的时候所说的那样。至于他回心转意的说法，那不过是句谎话。是他的律师认为这样一个辩诉最妥当，因为他们认为他并没有罪，并且认为这样一个计划是恢复自由的一条捷径。不过，这实在是撒谎了。此外，关于他在船上的心理状态，就是当他站起来向想她走去以前和以后——还有那一击，以及在这以后的情况，关于这些，他当初没有把真实情况说出来。
据他现在解释的一击，足以影响他对宗教理念所下的功夫，他有心要老老实实地去见创世主，如果要见的话。(当时并没有说明，其实他还弄不清，即使自己也弄不清。)事实上，即使现在还有很多地方是他自己难以捉摸甚至于是理解不了的。他以前说其中并不包含愤怨的成份，说他回心转意了。不过，其实没有回心转意。事实上，就在她站起来向他这边走过来以前，他心里一直很不踏实，很复杂，是由于……不过实在由于什么，他说不上来。他起初以为——过后也是这么想——一部分是由于可怜罗伯塔，否则，至少是由于羞耻心，觉得不应该对她这么残酷，竟然有计划想打她。另一方面，实在是有愤怨的成份——也许他对这一点不是那么有把握(他对这一点想了很久，可是即使现在，他还不是那么有把握)——也许还有害怕的成份在内，生怕这样一件邪恶的事情所引起的后果，虽说据他现在看来，在那一刻，他心里并没有想到后果方面的事——或是想到的什么事，想到的只是他并没有这份能耐，按照他原有的主意那么干，并且还对这一点十分恼火。
可是，那一击——在她站起，想朝他走过来时那无意之中的一击，是含有一些愤怒成份，是恼怒她竟然要向他走过来。也许是因为这样毁灭性的力量。总之，因为这样，他才会事后不能不老是想到这件事。不过，另外有一点是实在的情况：他站起来的时候，目的是存心要救他，虽说他心里很恨她，而且他对这一切也很难过。至少在一片混乱之中，他也特别地难过，不过，船一翻，他们俩都掉进水里的时候——在这一片混乱中，以及在她往下沉的时候，确实有一个念头打动了他，“随她去吧。”因为，这样他就可以摆脱掉她了。是啊，他是这么想的。
不过，另外还有这件事实，贝尔纳普和查甫逊两位先生也指出过：他自始至终是被某小姐迷恋的心思支配着。在所有这一切事情当中，这是一股很大的主宰力量，不过，麦克米伦牧师现在考虑过前前后后的一切情形以后，——比如像那一击中还有愤怒的成分在内，对，有愤怒不满的情绪，实实在在是这样。还有，在这以后，他并没有愤怒不满的情绪，现在，他已实实在在，如实地说出了，他是否认为这就构成了凶杀——致命的流血的罪行。而且为了这个罪行，在精神上和法律上，他应该也许可以说是死有应得?他是不是这样呢?他希望知道，是为了他自己灵魂的安宁，然后，他也许就能祈祷了。
麦克米伦牧师听到所有这一切，在他一生中，他从没有亲自听到过，人家也没有告诉过这么错综复杂、难解而稀奇古怪的问题，而且因为克莱德对他这样尊重，使他非常感动。他这时坐在他面前，一动不动，正非常用心地、悲哀地，甚至不安地思考，这个要求他表达意见的请求，真是非常严重，关系非常重大。他知道，克莱德希望能凭他的意见寻找到肉体上和精神上的宁静。可是，虽然这样，麦克米伦牧师自己也感到困惑不解，不能马上回答他。
“一直到你跟她一起上船为止，你对她的心思还并没有改变，你在心想要……想要……”
麦克米伦牧师的脸灰沉沉的，扭曲着。他的目光很忧伤。他这时感到，他所听到的是一个悲惨而可怕的故事，一个邪恶而残忍的自我折磨、自我毁灭的故事，这个年轻的孩子——真是啊!他这颗灼热而骚动的心，显然因为有许多许多东西他不能有份，就反抗起来，而这些东西，他，麦克米伦牧师是从来不会去想的，而且，由于反抗才惹下杀身之祸，被判处死刑，真是啊，他心里受到感动，他的神智却极端地苦恼着。
“没有，我并没有改变。”
“据你说，由于你这么软弱，并不能依照我当时的计划那么干，你反对自己冒险，是吧?”
“有点像这样，是的。不过您知道依照你当初的计划那么干，我就对自己难受，现在我还说不准。也许两样都不是。”
麦克米伦牧师直摇头。这么怪!这么难解决，这么邪恶，可是……
“据你说，同时，你因为她把你逼到这么个地步，应当对她很恼怒，是吧?”
“是的。”
“啧!啧!啧!这样你就有意要打她。”
“是的，我想到了。”
“可是你下不了手。”
“下不了手。”
“赞美上帝的仁慈，可是在你那一击中，无意的一击，据你自己说，还有愤怒的成份。这是为什么这一击会这么……这么重。你不要她走近你。”
“是的，我不要，反正我想我是不要。我还说不准。也许我那时候神智并不很清楚。总之，我想是，我激动起来了，差不多痛倒了。我……我……”克莱德身穿囚衣，头发短短的，坐在那里，诚恳地想要记清当初的情景是什么样子，确实是什么样子，到底他是犯了罪，还是没有犯罪。还有那位麦克米伦牧师呢，他自己也非常苦恼，他有罪，还是没罪?还有那些关心他的人，他自己也非常地紧张，只是自言自语说：“引到灭之，那门宽和，路是大的。”可是后来接着说：“不过你确实站起来要救她。”
“是的，后来，我站起来，我原来是想在她往后摔倒以前，把她拉住，这样就把船给弄翻了。”
“而且你确实想要拉她?”
“我不知道。我想，在那一刹那，我是这么想的，我想总之我觉得很难受很难过。”
“不过，你现在能不能就像创世主在看着你那样，确切地说：你当初是否觉得很难受，或是说你在当时已想救她的?”
“您知道，事情发生得很快，”克莱德不安地说，几乎很绝望，“所以我简直说不准了。不，我并不明白我究竟是不是很难过。不。您知道，现在，我其实还并不明白。有的时候，我想我也许会难过的，有点难过。有时候，又认为也并没有难过。不过，您知道，自由了，我也有 高兴，可是又害怕，您知道……”
“是的，我知道。你是要到某小姐那里去。可是，她掉进水里，你还走……?”
“不。”
“你并不想去救她。”
“不。”
“啧!啧!啧!在那个时候，你不觉得难过?不觉得羞耻?”
“是的，也觉得羞耻。也许觉得难过，有一点。我知道，这是可怕的，当然喽，我知道，这是可怕的，可是还……你知道……
“是的，我知道，那个某小姐，你想要溜掉。”
“是的，不过大半是我吓慌了，而且我不想去救他。”
“是啊!是啊!啧!啧!啧!啧!如果她淹死了，你就可以到某小姐那里去。你想到的是这一点?”麦克米伦牧师的嘴唇悲哀地紧闭着。
“是的。”
“我的孩子!我的孩子，那么，你心里有杀人的意思。”
“是的，是的。”克莱德深刻反省说，“我一直在想，一定 这样的。”
麦克米伦牧师顿了一下，并且，为了激励自己好好完成这项任务，就祈祷起来，不过是默默地祈祷，而且是独自一人祈祷：“我们在天上的它，愿人都尊你的名为圣。愿你的降临。愿你的旨意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隔了一会儿，他又抬起头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