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C市终于有了一抹秋意时,沈新绿已经渐渐适应了大学生活。她跟其他人比起来有个优势,就是不会想家。记得刚来的晚上,天气热得要命,宿舍里的风扇呜呜地转着,覃覃接到家里打来的电话,没说几句眼睛就红了,最后还是忍不住小声说:“妈,我好想家。”说完眼泪就掉下来了。
那个晚上,四人各怀心思,翻来覆去,很久才入睡。
沈新绿想起自己吃过晚饭往家里打了一个电话,响了很久哥哥才接起来,说妈妈在打麻将,爸爸不知道去哪儿了,他一边说一边还抱怨沈新绿没事打什么电话,打扰他跟他游戏里的老婆聊天了。
她再一次觉得自己到C市来是对的。如果不是因为顾骁,她还会选择更远的城市。
大一的新生总是对大学生活充满热情,沈新绿和盛夏加入了学生会宣传部,隔三岔五就被叫去开会,每隔一两周就需要画宣传海报。
沈新绿毫无绘画基础,也没有那个天分,也不知道学长学姐们面试时是不是被她的胡说八道绕晕了,竟然招了她进来。盛夏就不同了,她的字写得好,画也画得好,随手一画一写,一张漂漂亮亮的海报就做出来了。
彭小鱼加入了体育部,她的理由冠冕堂皇:“谁不知道新生进学生会和社团就是跑腿的啊,咱们学校如此阴盛阳衰,估计就体育部男生多点,男生多了,还忍心让我跑腿吗?”
不知道她这任何体育项目都不擅长,跑八百米都会哭的人,能顺利加入体育部,跟温煦学长是体育部部长有没有关系呢?
覃覃则没参加任何社团,其实很多次她走在路上,都有热情的学长来招揽她,尤其是那种冷门社团,大约都想让她做活招牌,多吸引点男生加入吧。但她都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她曾偷偷对沈新绿说:“我不想看见他们发现问题后那种恍然大悟或者惋惜的眼神,我也不想给任何人添麻烦。你们加入学生会和社团,要么是想丰富生活,要么是想锻炼自己,给将来的简历准备点可写的资历,这些想法我都没有,我就想好好念书,将来当个中学老师,有一份稳定的收入,不用四处奔波,就很好了。”
覃覃和盛夏都是历史教育专业的,盛夏是被调配的,一心想摆脱当老师的未来,覃覃则觉得简简单单当个老师就已经很好了。
好比彭小鱼和沈新绿都是旅游管理专业的,沈新绿整天幻想自己当导游的样子,彭小鱼却总爱扮演五星级酒店的高管。
但就是这样一个不热衷于社交活动的覃覃,竟然组织了她们宿舍的第一次联谊。
“对方是我高中同学,叫裴文博,他说他们寝室的男生目前全是单身,久闻我们橘园二舍515的大名,想跟我们联谊,你们想去吗?”
“久闻我们的大名?没想到我们宿舍还挺出名嘛。反正也无聊,去就去呗,你们说呢?”正闲得慌的彭小鱼第一个答应。
“他们有没有说怎么联谊啊?要是不好玩我就不去了。”谁都知道联谊的最终目的是什么,盛夏心里有了叶光明,对这些事没太大兴趣,但又确实没经历过,觉得试一试也无所谓。
“裴文博说文星湾那边有个滑旱冰的地方挺不错,你们觉得呢?”
“好啊好啊,我还没滑过旱冰呢。”沈新绿欢呼一声,突然想起来,“覃覃,你可以吗?”
覃覃轻松地笑:“我小时候最爱滑冰了,现在虽然不比当年,滑着玩儿玩儿还是没问题的。”
就这么说定了,星期六早上,双方约在田家炳广场见面,互相介绍了之后,有说有笑地一起往文星湾走去。
出门前,盛夏本来只简单穿了件针织衫和牛仔裤,彭小鱼从自己的衣柜里拿出一件白色的长袖雪纺衫,收腰收得恰到好处,又拿出一条浅色牛仔裤,非要叫盛夏换上。盛夏和她身材差不多,穿着很合身,而看似简简单单的衣服裤子,穿上身之后却让盛夏整个人都时尚了几分。
沈新绿忍不住吹了声口哨:“哇塞,美女,保管亮瞎那帮人的眼。”
“对了覃覃,那谁说他们宿舍最帅那个叫什么名字来着?”彭小鱼一边帮盛夏整理衣服后摆一边说。她们都不知道盛夏已经有喜欢的人了,这次联谊,是一心想帮盛夏找个男朋友。
“我又不是去相亲……”盛夏嘀嘀咕咕,最终还是穿了这身出门。
四个男生初见四个女生走过来时,都是眼前一亮,但彭小鱼和沈新绿委婉地提醒对方自己已经有男朋友了,今天出来只是单纯地滑旱冰而已,搞得其中三个失望不已,不过他们很快又把目光都聚集在盛夏身上。
剩下一个叫裴文博的,也就是覃覃的高中同学,长得高高大大,五官也大,手上的骨节也大,是典型的北方大男生。他的普通话很好听,一张口就给人踏实可靠的感觉。
可能是见到老同学了,覃覃也比以往开朗了些,一路都跟裴文博聊起高中同学,谁又考上了什么学校,谁又去了哪里,谁现在在复读,谁跟谁恋爱了,分手了,一直聊到旱冰室门口还意犹未尽。
从他们的对话中,沈新绿捕捉到一个关键信息:裴文博的高考成绩远不止上C大,覃覃很替他没去更好的大学而惋惜。
沈新绿怀疑自己是不是想太多,但她确实在裴文博听见覃覃的感叹时注意到他的眼神,那种眼神的意思大概就是,他无论考多高的分,也会报C大,因为覃覃报了C大。但他不会让她知道。
是了,这个男孩子,他喜欢覃覃,但很明显,他没有告诉覃覃,而覃覃也并不知情。
她没来由地觉得心安。
她相信,这个男生将来会好好照顾覃覃的,因为他了解她的自卑和敏感,并且愿意以一种她能接受的方式待在她身边,不着急,不打扰,不去惊动她。
被人这样喜欢着,真幸福呀。
如果顾骁在,肯定又要嘲笑她想象力丰富了,随便一个眼神也能发挥出这么多故事,但她就是笃定。
除了覃覃,三个女孩子都是第一次学滑旱冰,男生们在进场时向她们讲解了大概要点。很明显,分到教盛夏的那个男生讲解得非常认真仔细,沈新绿和彭小鱼面前这两个则敷衍多了,眼神还时不时往那边瞟。
可能是因为盛夏最聪明,学习能力最强,加上教她的人最用心,所以她最快学会。但就在她尝试着滑第一圈时,却猛地摔倒了,男生拉她没拉住,也跟着一起摔在地上,又灵巧地爬起来,赶紧小心地拉她起身。
她痛得眼泪都出来了,疑心自己的尾椎骨是不是摔坏了,屁股痛得都麻木了,让人不确定它到底还在不在。男孩子不住地道歉,伸手帮忙拍她身上的灰,她有些抗拒地躲开了。
休息了一会儿,她索性借口屁股痛,提出要回宿舍。
刚进宿舍楼的大门,沈新绿就问:“盛夏你怎么回事?我看那谁长得挺帅,对你也很好啊,又热心又细心,我要不是有了顾骁,恨不得把他抢过来,你怎么一副淡淡的毫无兴趣的样子啊?”
“是啊,你看他多心急,刚分开就叫裴文博给我发短信,问你对他什么看法,他很喜欢你呢。”覃覃扬扬手里的手机。
“我不喜欢他,毛手毛脚的,像个色狼。”盛夏小声说。
“不就是帮你拍个灰吗……”彭小鱼直翻白眼。
她们哪里知道,对当时的盛夏来说,只要不是叶光明,那么其他男生再好,她也只看得见缺点,看不见优点。
回宿舍,盛夏把一身衣服换下来,放进盆子里就要洗,彭小鱼懒懒地躺在床上,握着手机边发短信边说:“你不是屁股痛吗,休息会儿嘛,干吗急着洗衣服。”
“我摔一跤把衣服裤子都摔脏了,不及时洗怕到时候洗不干净了。”
“不就是点灰吗,再说洗不干净就算了呗。”彭小鱼满不在乎地说。
盛夏还是坚持要洗,两件衣服她洗了很久,隔一天衣服快干透时,她把雪纺衫收在手里,微微咬着下唇,有些难堪地对彭小鱼说:“小鱼儿,这里不知道为什么有个污渍,我洗了很久,还是没洗干净。对不起,这样吧,你衣服多少钱买的,我赔给你。”
彭小鱼还以为有什么大事,听她说完,伸手来捏她的脸:“喂,你想什么呢,洗不干净就洗不干净呗,赔什么赔,你故意说这话来膈应我啊?”说完还转头问覃覃,“‘膈应’这词我用得对吧?”
“非常恰当。”
“哈哈哈,我这么有语言天赋的人,能不恰当吗。”
事情就这么过去了,但之后几天,盛夏主动帮彭小鱼打了几次饭,还承担了彭小鱼最讨厌的打开水的工作,彭小鱼大大咧咧的没在意。沈新绿却敏感地觉察到,她是在弥补。
她总觉得盛夏做人太小心了些,有什么心事也不太跟她们说,不像彭小鱼热情似火,也不像她自己冲动鲁莽,讲话不经大脑。覃覃和盛夏都偏内向一点,但覃覃面对她们时也是无话不谈,而盛夏,好像把自己藏得更深,更难交心。
天气更冷一些,就到了沈新绿的生日。上大学之后从没主动打过电话来的家人,这一次破天荒打电话到宿舍,沈新绿有些受宠若惊,接电话时心跳都加速了。
但很快她的心就冷了下去。
妈妈只问了一句:“生日快到了吧?”还没等她回答,就接着说,“顾骁打算送你什么生日礼物啊?你叫他别花心思送什么礼物了,男孩子家家的,也不会选,要是不合你心意不是浪费吗,干脆直接给钱吧。”
沈新绿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妈妈也没打算让她接话:“这年头的物价,千儿八百的至少要给吧,妈也不要多了,你打六百块钱过来,有人给你哥介绍了个女朋友,第一次见面,请吃饭总得去好点的地方。”
“妈!说好叫她打一千的,怎么变成六百了!”沈新绿听见哥哥在旁边抱怨。
“顾骁送了件衣服给我,我不好意思再开口了,我要赶着去上课了,就这样吧。”沈新绿强忍哭腔挂掉电话,眼泪唰地就流下来了。
其实顾骁没送衣服给她,生日还没到,她也不知道会收到什么礼物,但她实在不想跟他们争论,因为那是毫无意义的,他们根本听不进去。
那边彭小鱼正对着镜子试穿新买的大衣,沈新绿羡慕地看着她,看着看着眼泪又下来了。
她从来不觉得有钱是一件多么了不起的事,她向往的生活也不需要大富大贵,对她而言,只要能不愁温饱,偶尔可以买一点自己喜欢的东西,不用为下个月的生活费发愁,每年能出门旅行一次,就已经是理想中的美好生活了。
但偏偏她生在那样的家庭,有那样的亲人,他们对金钱的重视远远胜过对她的重视。是因为他们以前太穷,穷怕了吗?还是,根本就不爱她?
否则,父母对哥哥为什么完全是另一种态度?
是谁说天下无不是之父母,是谁说没有不爱自己孩子的父母,她暗自冷笑,说这种话的人,根本就是温室里的花朵,从不知人间疾苦好吗?
这么久以来,她第一次羡慕彭小鱼的家境,如果她家里也那么有钱,父母是不是就不会像现在这样了?
那时候她不知道,彭小鱼也有彭小鱼的烦恼,她也有自己求而不得的东西,也有不愿轻易开口触碰的,生命中的缺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