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后。
南方6月烈日当空,白茫茫地遍洒地面,蒸腾出阵阵热浪。这座城市属省会周边辐射商业圈,商业繁荣,交通便捷,现代化高楼触目皆是。
周三下午按例是记者站的报题会。
宁深站在会议室的落地窗前,俯瞰这座城市,不由得又生出一阵惆怅的迷离。
“发呆啊,下周的选题想好了吗?”副站长安城推开会议室的门,问道。
宁深敛下眉间惆怅,自如地浅笑:“也就是那些新闻,换个角度再报呗。”
两人交谈间陆续有同事走进会议室。大四毕业实习,宁深在《华声报》这家省级综合性都市报总部实习,参与经济线的报道,后来熟悉新闻业务后,能独当一面了,恰逢这报社的K市新闻部正在招人,她也就被分在了这座城市的记者站了。而安城,本可以安安逸逸隐蔽于他厅级父亲的羽翼下,但是他却希望学有所用,学能所成,三年前,在这家报社校园招聘会上,不借助任何外力,以笔试面试总分第一的成绩顺当进入这家报社。整个集团里没几人知道安城有个厅级父亲。而他,除了扎实的新闻采编技能,为人处世更是低调内敛,深得领导赏识,才三年,就被提拔为记者站副站长。
“嗯,现在同事也都到齐了,说说你们的选题。”记者站站长是个平易近人的胖子,总是乐呵呵的,平时下面记者搞不定的政商人物总是由他约请,拿同事的话来说,这种心宽体胖的人,人际关系总是宽广灵泛一些。
平时到处跑新闻的同事一说到报题就蔫了,目光黏在宁深身上,一个个有气无力地道:“阿深可是我们的稿王啊,上个月就她的稿分最多,她先报。”
安城笑:“你们这些家伙,一个个老是欺负阿深是吧。”此话一出,立即引起了其他记者的炮轰,嚷嚷着美女待遇果然不同。
“你们这些家伙,阿深是我学妹,不帮她帮谁啊?”
一些女同事愤愤不平了:“你们T大新闻传播很牛逼的,报社基本有一半是你们T大传播院的好吧,这里不止阿深是你学妹吧。”
看同事们的架势似乎又要起哄了。
宁深赶紧道:“下周三南越科技的分公司举办落成典礼,但这次并不是普通的典礼,南越将和这边的基金会、慈善会联手公益合作仪式。我想,能否就南越这种经济实体投身公益做一期稿子。”与以往不同,这次宁深在报题的时候犹豫不决,完全没有以前凌厉决绝的气势。
站长点点头:“确实,南越是全国百强,看它能不能带动我们这边公益慈善的发展了,这个题目可以做大,到时候也放条消息上来。”
安城看着对面宁深恍惚的神情,颇为难受。几年前,宁深和莫佐是学校令人羡慕的一对恩爱眷侣,天之骄子莫佐对身世普通的学妹宁深青睐有加,百般呵护,可不知为何,仅半年两人就以分手告终,而分手原因,谁都不知道。
每周例行的选题会结束后,宁深看到自己手机上有则文化局的通报会邀请,忙拎起包冲出报社。
等到文化局的时候,联络人小廖已经在外等候了,其他媒体的记者也都已经赶到,看到她纷纷打趣,笑问她是不是又被哪位高官缠住以至于又迟到了之类的。
宁深黑线。上次报社一同事和本地的晚报记者说起宁深被政府某官员喊着聊了几个小时的天,导致迟到了一次很重要的会议。而凑巧的是,那官员是个直爽性子,在散会后,竟然还帮她向这次会议的主持高官解释。于是,此事不仅被同行知道了,连市委市政府的几个重要领导都知道《华声报》K市记者站有个记者叫宁深。后来,同行里有个习惯,只要宁深一迟到,同行就揶揄她是不是又被高官拉去聊天了。
今天的文化局会议是全国知名团体“玲珑骰子”的青春言情写手在K市的签售活动宣传。宁深也听过这个团体的几个作者,确实写了很多发行量相当不错的小说,在公交车上也经常听到女孩子们讨论这些作品。
签售活动在这周六上午。
“唉,本来可以睡个懒觉的。”
“可不是,而且又是在户外,会晒死人的。”
“这群小姑娘就是爱折腾。”
抱怨归抱怨,但是记者一个个都还是很兴奋。K城并非省会城市,虽然平日也有些老名人过来开个讲座之类的,但是这种类型的作者却很少到这个内陆的二线城市来,有这么一个青春派的作者团体造访,自然令这群年轻记者眼前一亮。
下午,宁深就这个事情写了一则小小的消息传上了投稿系统,没想到第二天也见报了。
周六上午八点。墨镜、防晒霜、遮阳伞……全副武装,宁深看着镜子里的模样颇为满意,虽然自己不是骄矜的小姐,但是南方的夏天若是被晒上一两个钟头就得脱层皮了。当然,自己本来也不愿这么折腾,但宁瑟一直在旁边唠叨着。
宁瑟现在也在K市读重点高中,平日在学校寄宿,周末就赶回家。
“姐,你中午会回家吃饭吗?”宁瑟眯着蒙眬的双眼,倚门问道。
“不会。”
“照相机这些东西带好了吗?遮阳帽呢?”
“带好了,八公。”宁深叹口气,阿瑟持家太久,身上总是不自觉地带着居家的主妇习惯,比自己还爱唠叨。
等宁深赶到签售会场的时候,会场里人山人海,水泄不通,到处都是激情的少男少女。
其他同行感慨道:“真是一群疯狂的孩子。”
话说间,人群突然涌起一阵骚动,时不时夹杂着几声尖叫。宁深猜测应该是写手们进场了,果然,人群主动让出了一条路,纷纷往旁边退。宁深没留神,差点儿被前面一个疯狂的小女生挤倒。
“估计大明星的影响力也不比他们大多少。”
“嗯,这几个作者都很出名的,听说还有电影导演向他们抛出了橄榄枝呢。看吧,前面两个长得不错。”
宁深顺着其他报社同行的手指望去,如遇平地惊雷,愣在当场。那海藻般金色长发,戴着墨镜,穿着波西米亚吊带长裙的女子是乙纯!她还是睥睨众人的表情,眉眼轮廓也未曾改变,慵懒的目光又不失凌厉冷漠,仿佛没有将任何人放在心里。虽然一千多个日日夜夜未曾相见,也未曾听闻彼此讯息,但这还是四年前的乙纯,没有改变啊。
“她笔名叫‘玲珑骰子’,传言取自于温庭筠‘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的词句。这个团体中数她最有名气,出版的四本书都占据青春小说销量榜榜首,但她脾气不是特别好,听说经常和各种媒体闹矛盾,网上负面新闻很多,但是喜欢她的人也不少。”同行在一旁解释。
入骨相思知不知!相思入骨,无处可诉。这个名字真符合她的故事。不过只听到一句诗,宁深由刚见面的惊喜,瞬间转为黯然神伤。
签售会的第一个环节本是记者自由提问时间,可等几个写手向读者公开问好时,场面已经完全失去了控制。年轻的读者尖叫着,喊着自己喜欢的写手的名字,即使文化局已经从安保公司租了十多个保安,也阻止不了疯狂往前台拥挤的粉丝。宁深和同行赶紧从人群中退出来,躲在马路边的阴凉处。
忽然,一个软绵绵的声音透过喇叭传出声音,那是坐在乙纯旁边的一名可爱的女孩子:“亲爱的,我们刚下飞机,很累的哦,你们配合一下啦。我们保证今天每个人都能拿到我们的亲笔签名,别急别急。”
此话一出,粉丝渐渐安静下来,只是眼神里的温度仍火热灼人。
宁深正打算走近台上采访,一个本市娱乐周刊的记者气呼呼地冲出来,一看到宁深,就抱怨道:“刚才那什么玲珑骰子的写手调子太高了,才问几个问题就骂人。他们写手了不起啊,不就是写了几本无病呻吟、哗众取宠的小说吗?装逼啊。你们还是别去了。”
宁深淡淡一笑:“不那么八卦就不会被羞辱了。”平日这名记者并不太受同行待见,为获取信息,各种下三滥的手段都用尽了,在现场的时候,更别谈会尊重受访者的尊严和隐私。
“你!”那名记者想生气,却惧于宁深是省级媒体的记者,只得不服气地冷哼一声。
在保安的竭力维持下,现场秩序得到恢复,粉丝们轮流排着队等着签售。虽然是烈日,但是几个写手并没有显露出焦躁的情绪,面对热情的粉丝,也耐心有礼,逐一满足了他们的要求。
宁深站在不远处,静静地看着,乙纯好像成熟了很多,但浑身的冷漠与桀骜气息依旧充斥周身。
在那一刹那,乙纯也不自觉地转头,眼神停滞在宁深身上。
宁深朝她微微一笑,乙纯一愕,随即又低下头,继续在新书上签名。
两人不过是对视几秒钟,却仿佛把未曾见面的一千多个日头的悲欢离合尽数诉完,一切都是释然于怀的欣喜和满足。
乙纯,我终于见到你了!你很好,是吗?宁深开怀而笑。乙纯却愕然,宁深知道,乙纯刚才也在笑。
相逢一笑泯恩仇。也许那十多年来,两人的芥蒂与磕绊都在这笑容中冰释消融,取而代之的是四年未见的思念与关怀。
金色阳光透过咖啡厅玻璃纱幔,投射在飘着浓香的褐色咖啡上,日光轻轻在杯面跃动。
乙纯漫不经心地搅动着咖啡勺,问道:“这几年,你还好吗?”
“好,小瑟也很好。”
乙纯别扭地眯眼看着宁深,良久又道:“你变了。”
“是的,四年里,你缺席的事情太多,命运逼迫我改变了。”宁深依旧是静静地浅笑,可却没有丝毫的责怪与埋怨。关于过往所有苦恼与艰难,她并不责怪乙纯不在身边帮助自己,只要乙纯自己开心自在就好。
乙纯也不为此上心,娴熟地点燃一支烟,轻吐了一个烟圈:“是了,这个世界不变的就是变。”
雾霾沉浮中,乙纯的脸孔明明暗暗,可宁深还是看到了几分迷茫和惆怅。
“那你呢?”
“我很好,走了许多地方,人生最悲惨的事情经历过,最快乐的事情也经历过,以后继续去想去的地方,走遍万水千山才是我的最终向往。”
宁深看到她手腕上蜿蜒的刀疤,心头一暗,却始终无法深究。待乙纯要告别离开时,宁深才轻轻地说:“无论你在外多开心或多不开心,记得我和小瑟依然是你的家人,你要是累了,便回来休息一段时间吧。”
乙纯低头嗤笑,不知道是自嘲,抑或另有深意。
看着咖啡厅前坪里绝尘而去的名车,宁深若有所思地搅动着杯中的咖啡。
这样,才是乙纯。一直是那么纵情随意地活着,无依无靠,却也无拘无束。可车子里的那个男人,是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