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九世纪后半期有一位禅师名叫睦州,有一次人家问他,“我们每天都要穿衣吃饭,怎样才能免除这些呢?”这位禅师回答说:“我们穿衣吃饭。”这位发问者便说:“我不了解你的意思”。“如果你不了解,你就穿衣吃饭吧。”
禅总是与具体事实接触而不落入归纳推理活动之中。我不想画蛇添足,但是如果我想对睦州滥做哲学的解释,就可以这样说:我们都是有限的,我们不能生活在时间和空间之外;就我们作为这地球上的被造之物而言,我们没有任何方法抓住无限的东西,我们怎能摆脱各种存在的限制呢?这也许是那和尚第一个问题中所表示的观念,对于这个观念,禅师的回答是:你一定要在有限事物中寻求超度,在有限事物之外,没有无限的东西;如果你想寻求超越的东西,那就使你与这个相对的世界脱节,这就等于自我毁灭。你总不会希望为了超度而赔上自己的生命吧。如果是这样,就喝水吃饭并在吃喝之中寻找自由之道吧。这个问题对于提出问题的人来说是太难了,所以他承认不了解老师的意思。因此,后者便继续说:不管你了解不了解,你都要继续生活在有限事物之中,也得依靠有限事物而活。因为,如果你为了追求无限者而不再吃饭保暖的话,就会死。不管你怎样奋斗,涅槃总是要在生死之中寻求的。不管你是一位觉悟的禅师还是一个最无知的人,都无法逃避我们所谓的自然法则,肚子空着时,两者都会感到饥饿;下雪,两者都要穿上外衣。不过,我的意思不是说两者都是物质性的存在,而是说不管他们精神发展的情形如何,他们还是他们。如佛经所示,当灵悟的火炬点燃时,洞中的黑暗就转变为光明了。并不是先去掉一个叫做黑暗的东西然后再带来另一个叫做光明的东西,而是说光明与黑暗在本质上自始就是一个东西;从黑暗到光明的这个转变只发生在我们心里或主观的意识里。因此,有限者就是无限者,反过来说也是一样。两者不是分离的东西,只是我在理智上不得不这样想而已。从逻辑上去解释,这就是睦州回答那和尚话中可能包含的意思。我们的错误是把一个真正而绝对完整的东西分割为二。生命不正像我们所经历的那样,原是一个整体,却由于我们用理智的外科手术刀而切成细碎的吗?
许多和尚要求百丈涅槃梁禅师为他们说法,百丈要他们先去田里工作,等工作完了再为他们讲解佛法大义。于是他们便去田里工作,当工作完毕以后请涅槃说法时,涅槃不发一言,只向和尚们张开双臂。也许禅并没有什么神秘的东西,一切东西都是清清楚楚的。当你吃饭,洁身并在田里种植稻米或菜蔬时,就在做着你在这世界上所需要做的一切事情,而无限者便在你身上实现了。如何实现呢?有人问睦州禅是什么东西,睦州便用梵语诵了一句经文“摩诃般若波罗蜜多”。问这问题的人承认自己不了解这句陌生经文的意义,于是睦州便解释说:“我的衣衫穿了许多年之后,现在已经完全破旧了。稀松的地方已吹到九霄云外去了。”
那无限者就是这样一个贫困的托钵僧吗?不管是什么,在这方面,有一件事是我们不能不知道的——即所谓安于贫困(因为只有在贫困中才有安宁),是用你人格的全部力量经过最猛烈的奋斗以后所达到的。从怠惰或心的放任态度中得来的满足是最应该憎恶的东西。因为这里面没有禅,只有怠惰和单纯的生长。我们必须以全部力量来从事奋斗。如果没有经过这种奋斗,我们所获得的任何平静安宁都是假的,也没有深厚的基础,一旦遭遇暴风雨就会把它压倒。禅是非常强调这点的。的确,我们要在禅里面去发现的道德力量,是来自我们勇敢地与大无畏的生活奋斗。
因此,从伦理的观点来说,我们可以把禅看作一种旨在重建我们性格的熏陶。我们的日常生活只触及自己人格的边缘,没有在心灵深处引起震动。即使当宗教意识被唤起的时候,大多数人也是轻轻地放过它,在我们内心没有留下任何艰苦奋斗的痕迹。这样,便使我们生活在事物的表面层次。我们可能灵巧、聪明,但是,我们所产生的东西却缺乏深度、真实性,也不诉诸内在的感情。有些人根本不能创造任何东西,只能产生一些表现他们性格浅薄和缺乏精神体验的模仿品。虽然禅主要是宗教的,但也能塑造我们的性格。如果我们说深刻的精神体验必定在我们人格的道德结构中产生变化,可能要好一点。
怎么会这样呢?
禅道是这样的,当我们想要彻底了解它的时候,就必须经过一次艰苦的奋斗,有时候,要经过很长时间并要不断警觉。要加以禅的熏陶不是一件容易的工作。有一次,一位禅师说,只有一个具有伟大道德力量的人,才能完成和尚的生活,并说即使一位和尚人物也无法希望成为一个成功的和尚。我告诉你们,过去,在中国,做到和尚的地步被认为是一个人在这世界上所能希望达到的最大成就。并不是说和尚生活需要从事严格的苦行主义,而是说和尚生活表示一个人的精神力量提升到最高程度的意思。伟大禅师们的一切言论或行动都是来自于这种精神力量的升华。这些言论或行动不是叫人不可思议或使我们陷于混乱。它们是一种充满深刻体验的充实心灵。因此,除非我们自己也提升到禅师们同样的高度,否则对生命就不能得到同样居高临下的视域。罗斯金(Ruskin)说:“如果作者有价值的话,你就不会一下子了解他的整个意义——不但如此,而且过很久也无法以任何方式了解他的整个意义。并不是他没有说出他的意思,也不是没有运用有力的文字,而是他不能把所有东西都说出来,最奇怪的是他也不愿把所有的东西都说出来,只用一种隐秘的方式和寓言来表示,使他可以确知你需要它。我无法完全了解这个现象的理由,也不能分析智者们胸中那种使他们隐藏更深一层思想的可怕沉默。他们把它给你并非作为帮助,而是作为酬报,并且,在他们让你接近它之前,先要使自己确实知道你是应该得到它的。”只有经过持久而痛苦的道德挣扎以后,我们才可以获得这把打开伟大智慧宝藏的钥匙。
通常,我们的心充满着各种理智上的无意义和情感上的废物。在我们日常生活中,它们当然有其用处。我们没有理由否认这一点。但是,使我们在感到束缚的情形下变成不幸而受苦的,主要就是由于这些蓄积的东西。每当我们想活动时,它们就束缚我们,阻挠我们,并对我们精神领域投下一重厚厚的障幕。我们好像觉得自己不断生活在约束之下。我们渴望自然和自由,然而,我们似乎得不到它们。禅师们了解这一点,因为他们也曾经历过同样的体验。他们要我们摆脱所有这些讨厌的负担,因为,过一种真实和觉悟的生活,实在不必背负这种负担的。这样,他们便稍稍说些话并用行动表示,当我们正确地体会以后,便会从这些理智蓄积物的压制和支配之下解脱出来。但是,我们不会这么容易地获得这种体会的。由于长时期受惯了这种压制,心理的惰性便难以除去。事实上,它已深深地进入我们生命的根本,我们要彻底改造自己整个人格的结构。改造的过程是带着泪和血的。但伟大禅师们所攀登的高峰,不可能用其他方法到达!除非我们以整个人格的力量来争取,否则,便永远无法获得禅的真理。这条路上满布着荆棘,而攀登的地方却十分滑溜。这不是生活中的游戏而是最严肃的工作,任何懒惰的人永远不敢做这种尝试。这确是一块锤炼你性格的铁砧。对于“禅是什么?”这个问题,一位禅师答以“倒在烈火上的热滚滚的油”。在禅向我们现出微笑并表示“这里是你的家”以前,我们必须经历这种强烈的体验。
在禅师们所说的许多话当中,有一句震撼我们内心的话:庞蕴(以往是儒门弟子)问马祖(709—788):“不与万法做伴的人是一种什么样的人?”马祖回答说:“等你一口吸尽了西江之水,我才告诉你。”对这个禅学史上最严肃的问题来说,这是一个多么不相干的回答!当我们知道有多少人在追求这个问题的答案时,马祖这句答话似乎是亵渎神圣的。但是马祖的热诚是毫无疑问的,这是所有学禅的人都非常明白的事情。事实上,六祖慧能之后,禅的兴起归功于马祖的光辉事业,在他的门下,出过八个以上的高明禅师,而那曾为禅门最初俗家弟子的庞蕴则获得中国佛教中维摩诘的美名。这两位老资格禅师之间的谈话,不可能是无聊的游戏。不管他们的谈话看起来如此轻松甚至不负责任,然而,其中却藏有禅宗文献中最宝贵的精华。不知道有多少学禅的人由于马祖这句话的不可思议而汗湿和号哭。
再举一个例子:一个和尚问长沙景岭禅师“南泉死后到什么地方去?”景岭回答说:“石头做沙弥时,曾参见六祖。”和尚说:“我不是问石头见六祖问题,我是问南泉死后到什么地方去?”景岭回答说:“关于这个,要你自己去想。”灵魂不朽是另一个大问题。我们几乎可以说,整个宗教历史就是建筑在这个问题上。每个人都想知道死后的生命。当我们离开这个世界后,我们到什么地方去呢?是不是真有来生呢?还是此生一了便百了呢?虽然有很多人可能根本不关心这个孤独“无伴”者的意义,但是,没有人一生中一次也不问自己死后到什么地方去。石头年轻时是不是见过六祖,似乎与南泉死后到什么地方去没有任何内在的关联。南泉是景岭的老师,这和尚自然而然地问他这位老师最后到什么地方去了。从一般逻辑的法则来看,景岭的回答根本不是回答。因此,便产生第二个问题,不过还是这位禅师口里的双关用话。“要你自己去想”这句话作何解释呢?从这里看,很明显,禅是一回事而逻辑则是另外一回事。当我不能这样加以区别,希望给我们某种在逻辑上前后一致,在理智上明明白白的解释时,就完全误解了禅的意义。我不是一开始就说过禅只涉及事实而不涉及一般法则吗?这就是禅直接达到我们人格基础的地方。一般来说,理智并不把我们带到那里,因为我们并非生活在理智中而是生活在意志中。正如劳伦斯修士所说:“我们应该在活动和意志活动之间作一大区别:前者比较没有价值,而后者则具有一切价值。”就是表达这个真理。
在禅的文献中,充满了这种话,这种话好像是很偶然的,好像是很不经意地说出来的,但是那些真正认识禅的人却会告诉我们,所有这些从禅师们口里很自然地说出来的话,都好像烈性毒药,当我们一旦接受它们时,就会引起剧烈的痛苦以致使我们像中国人所说的一样感到回肠九结。但是只有经过这种痛苦和震动之后,所有内心的杂质才会洗涤干净,而我们对生命也就有了一种完全新的展望。奇怪的是,在经历这些心理的奋斗以后,禅就慢慢变得容易领悟了。但事实上禅是一种实际的和个人的体验,不是一种可以用分析或比较方法获得的知识。“除了对诗人以外不要谈诗;只有病人才知道怎样同情病人。”这两句话说明了整个情形。我们的心应该成熟到与禅师们的心合调。如果我们达到这种程度,那么,只要我们敲击一根弦,另一根弦就必定发生反应。和谐的音符总是产生于两根以上琴弦的共鸣。同样,禅所做的也是使我们的心弦成为过去禅师们的共鸣者。换句话说,从心理上看,禅使我们放出可能储藏的一切能力,在普通情形下,我们是感觉不到这些能力的。
有人说禅是自我暗示。但这种说法并没有解释任何东西。当提到“大和魂”位个名词时,大多数日本人心中似乎唤起一种热烈的爱国情绪。教小孩们尊敬太阳旗而当士兵们走到军旗前面时,他们自然而然地举手敬礼,当人们责备小孩子的行为不像个小武士并玷辱他祖先的名字时,他会立刻鼓起勇气而抵抗各种诱惑。所有这些观念都是激发日本人内心力量的观念,而这种激发,根据某些心理学家的看法,乃是自我暗示。社会的风俗习惯和人类模仿的本能也可以看作自我暗示,道德熏陶也是如此。给学生们一个模范让他们遵循或模仿,透过暗示作用,观念便渐渐在他们心中生根,最后在他们行为中表现出来,好像这个观念是他自己本来就有的。自我暗示是一个没有用处的理论,它没有解释任何东西。当他们说禅是自我暗示时,我们对禅是否有更清楚的认识呢?有人认为用一个新流行的名词去称呼某些现象是合乎科学的,并完全满意这种说法,好像是以一种启发性的方式来运用它们似的。禅的参究一定要那些较有深度的心理学家来从事。
有人认为我们意识中还有一个未知的领域,这个领域现在还没有加以完全而有系统地发掘。有时候我们称这个领域为无意识或下意识。这是一个充满着许多不易了解的意象的领域,当然,大多数科学家都不敢践踏这块土地。但是我们不要以为这样就否定了它的存在。正如我们日常意识范围内充满着一切有益的和有害的、系统的和杂乱的、清晰的和模糊的、确定有力的和微弱易于消逝的可能意象一样,下意识也是各种神秘论或神秘主义的储藏所,通过下意识这个名词,我们可以了解一切被认为隐藏的或不正常的或心理的或精神的东西。悟见我们本性的力量可能也藏在那里,而禅在我们意识中可能唤起的,就是那个东西。无论如何,禅师们用比喻象征的方式表示我们第三只眼睛的打开。“开悟”就是这种打开或唤醒的普通名称。
怎样才能产生这种开悟呢?
借沉思默想那些直接从理智或妄想所掩盖的内心领域倾出的,以及有效构想的消灭所有产生于无知和错乱中的言词或行动。
关于这个方面,读者们也许有兴趣去认识一些被禅师们用来打开弟子慧眼的方法。自然,他们常常运用自己进入禅堂时所携带的各种宗教标志。通常这种标志是“拂尘”、“竹杖”、“如意”或“棒子”。最后一种似乎是禅师们表达禅道时最喜欢用的一种工具。现在让我们举出一些运用的实际例子。
根据长庆慧棱禅师的说法,“当一个人知道那棒子是什么东西时,他的参禅生命就结束了”。这段话使我们想起丹尼逊(Tennyson)所谓裂墙中的花朵。因为当我们了解棒子的道理时,就知道“神和人是什么”了,这就是说,我们悟见了自己的本性,而这种悟见最后扫除了那些扰乱我们心理平衡的一切疑惑和迷恋。因此,在禅里面,棒子的意义可以很容易领会的。